浠鎮是座充滿故事的城

佟夕被那幾個小混混扯住辮子,差點吃了大虧,一氣之下跑去理發店剪了頭發。

傍晚,她在院牆外澆花的時候,沈希權從度假村的工地上回來,差點沒認出來,她最近正在快速長個,原本就很纖細的身材,愈發看著單薄瘦削,乍一看,像個男孩。

沈希權還以為理發店的師傅手藝太爛,打抱不平地說:“這是哪家理發店?這手藝是想關門啊!”

佟夕眼睛裏含著笑,一點沒有頭發被剪毀了的鬱悶:“是我讓師傅剪成這樣的,我本來要剃光頭,那師傅死活不肯,怕我後悔了去訛他。”

沈希權心裏微微一沉,看不出來,這小姑娘有股子狠勁。

她剪完頭發的第二天,佟建文去鷺鷥巷吊唁一位同學的母親,回來後,就在院子裏和佟春曉聊起這位同學的故事,權當給侄女提供一個寫作素材。

他的同學叫江若菡,年少時就是鎮上出了名的美女,在醫學院念書的時候,被星探發現,請去拍過廣告。那時候很流行掛曆,她的照片還被印成了掛曆,賣得十分火爆。畢業後,她進了省醫院。她丈夫聶振,高幹家庭出身,是家裏幼子,聶父住院的時候,他偶然遇見她,就這麽一見鍾情。

聶父講究門當戶對,認為江若菡是個寒門陋巷出來的小家碧玉,配不上自己的兒子,後來一調查,她還拍過廣告上過掛曆,更堅決反對這樁婚事,但是,聶振一直不肯放棄,磨了好幾年,才得到了聶父的許可,和她結婚。婚後,老公對她體貼入微,生個兒子還特別爭氣,小學連跳兩級,今年剛被B大錄取,才十六歲。

佟春曉忍不住說:“這真是人生贏家啊。”

佟建文搖著蒲扇,感歎:“可不是嘛,四十多歲了看上去也就三十歲出頭的模樣,和我站在一起,說我們是中學同學,鬼都不信。”

旁聽了許久的佟夕接過話頭:“叔叔,你一點不老,我們同學都說你很酷。”

佟建文笑著拿扇子拍她:“別哄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外號是佟包公。”

佟春曉忍著笑,裝沒聽見。佟夕也假裝糊塗:“哎呀,叔叔,你什麽都知道啊。”

佟建文得意地扇著扇子:“那是。”

吃過晚飯,佟春曉和佟夕一起散步,路過鷺鷥巷的時候,看到無數的花圈,擺滿了整條巷子,街口停著好幾輛豪車,許多人進進出出一戶宅院的大門。

佟春曉說:“這肯定是叔叔的同學家。”

佟夕好奇地朝著大門瞄了一眼,可惜也沒看見叔叔那位美人同學。兩人繞著河道走了一圈,繞回到鷺鷥巷後街時,佟春曉的編輯來了個電話。

佟春曉坐在路邊的石墩上接電話,佟夕慢慢往前走著等她。

河道上每隔不遠都會架著一條小橋。佟夕信步走到橋上吹風,一抬眼看見橋那邊的榕樹下站著一個人。

他微低著頭,手肘撐在石橋的欄杆上,黑色短袖衫上別著一個袖章,上麵是個醒目的白色“孝”字。

佟夕直覺,這應該就是叔叔同學的兒子。或許是穿著一襲黑的緣故,他看上去比尋常的十六歲的少年要沉穩許多,再加上個子極高,一眼看去更像是個青年。

夏日天黑得晚,晚上七點半鍾的光線依舊很足,足以讓她看清楚他的眉眼容貌。

佟夕覺得他似曾相識,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天邊殘餘的晚霞,漸漸褪了顏色,窄窄的河道,水波無聲無息,像是一條青色的帶子。小橋流水榕樹,構圖完美的一幅畫,俊美的青年嵌在畫裏,對著水麵出神,並沒有看見她。

一群歸巢的鳥飛過,轉眼間,將這幅好看的畫給打破了。一坨鳥糞落在他的胳膊上。

那一刻,他的表情,讓佟夕忍俊不禁。

聶修皺著眉,往口袋裏一摸,沒帶紙巾,於是抬著手臂,打算先用河水洗一把。他正要下台階,忽然從橋上下來一個少年,遞給他一張麵巾紙。

穿著T恤衫和短褲的少年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還比聶修低了一個頭,聶修垂眼一看,不覺一怔。

因為背著光,靈氣逼人的麵孔,有點朦朦朧朧,漂亮得不似真人,是一種介於男生和女生之間的中性美,雌雄莫辨,不可方物。

聶修說了聲“謝謝”,接過麵巾紙的同時,飛快地朝著少年寬大的T恤衫瞄了一眼,不敢細看,也不敢多看,匆匆一眼,嗯,好像貌似是個男生……胸部很平。

佟夕在他接過紙巾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他食指上的痣,突然靈光閃現,終於想起為何看著他眼熟。他竟然是那個在浠湖春天的走廊裏撕紙幣的少年。

這可真是不可思議!怎麽會這麽巧?

恰好這時,佟春曉打完電話,在橋邊叫了聲七七。

佟夕應了一聲,轉身跑回去。

聶修本來已確定少年的性別,此刻看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又疑惑了一下,一個男孩兒叫七七?

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淹沒在如水的歲月中。兩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裏過著各自的生活。

江家的老房子交給一位親戚關照著,大門緊鎖,院牆裏的石榴樹長得特別高,結的石榴從院牆外都能看到。佟夕偶爾路過,會想,這些石榴會不會有人來摘,不吃可就浪費了。

度假村的項目啟動之後,佟夕時不時地聽見叔叔和嬸嬸提起,說到幾個地痞在背後指使被征地的農民坐地起價,在工地上鬧事,被沈希權帶了人過去收拾得服服帖帖。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有沈希權在這裏可以解決很多問題,近海集團隻需要投錢,其他一切都交給沈希權打理,倒是省心省力。

沈希權忙起來,佟夕難得見到他一麵。很快到了春節,佟鑫回家過年時,沈希權為了感謝他的牽線搭橋,送了極豐厚的禮物酬謝,和他一同來幫忙搬禮物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名叫蔣文俊,是監理公司的工程師。

佟建文一看蔣文俊儀表堂堂,再一問是大學畢業,目前還是單身,當即便動了心思。

兄嫂不在,兩個侄女的事情少不得他多費心。佟春曉已經二十七歲,在浠鎮算是老姑娘,和她同齡的單身男人,有點出息的考上大學便不再回鄉,留在鎮上的便是沒念過大學的。他想給侄女介紹個對象,都找不到人。

蔣文俊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一個良人,條件和年紀都和佟春曉再合適不過。那天,佟建文對沈希權格外熱情,邀請他晚上來家裏吃飯,並特意邀請蔣文俊也一起過來。

沈希權從十三歲起便開始獨自生活,熟知人情世故,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佟建文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破。他笑意盈盈地一口答應,回去的路上還對蔣文俊說,工地上條件不好,不如來他家過年,反正他一人在家,兩人可以做伴。

蔣文俊家在外省農村,春節不打算回去。於是,他回工地上收拾了兩件衣服帶著洗漱用品便來了沈家。沈希權正蹺著腿看股票漲勢,電腦桌上的煙灰缸裏有七八個煙頭。

蔣文俊笑道:“沈總也炒股票?”

“我上學那會,在鎮東頭開了家網吧,自己晚上過去看場,閑著無聊,我又不愛打遊戲,就琢磨著怎麽掙錢。後來知道有股票這個玩意,就研究K線圖,在論壇混,看看技術帖。慢慢摸出點門道。”

蔣文俊如同找到知音:“巧得很,我也炒股,不過,平時太忙,沒空看盤,都是選一隻股票做長線。”

沈希權遞給蔣文俊一根煙,笑著說:“有一次也是運氣好,買到一隻股票,恰好碰上重組,停牌三個月,開盤後一口氣二十四個漲停板,那是我生平發的第一筆財。”

蔣文俊露出驚訝又羨慕的表情:“沈總好手氣。”

沈希權頗為感慨地笑了笑:“人生向來都是有得有失,可能是上天看我父母雙亡,格外關照我,這些年倒是運氣一直不錯。”

蔣文俊在沈家喝茶閑聊,度過了半日清閑的時光,傍晚時分,沈希權如約帶著蔣文俊去佟家吃飯。佟春曉和周餘芳在廚房裏準備晚飯,佟夕聽說有客人要來,也搬了小馬紮坐在灶台前,幫忙擇菜剝蒜。

蔣文俊和沈希權出於客氣,走到廚房門口,探身問要不要幫忙。周餘芳笑意盈盈地說不用。

這是佟夕第一次見到蔣文俊。人如其名,文質彬彬,容貌清秀。

佟春曉正在殺魚,抬眸一看沈希權身後站著一個陌生人,不禁多看了兩眼,手裏的魚從案板上滑了出去。那條魚在地磚上垂死掙紮,好巧不巧地蹦躂幾下蹦到了蔣文俊的鞋上。

蔣文俊彎腰抓起魚,遞給佟春曉。

佟春曉不好意思地笑:“把你的鞋子弄髒了。”

蔣文俊忙說:“沒事,沒事。我這鞋子便宜得很,還不及這條魚貴。”

兩人說話的工夫,周餘芳的目光在他們眉眼間來回打了個轉,心裏暗暗高興。以過來人的經驗,她看出這兩人對彼此的第一印象不錯。

那個春節,蔣文俊便住在沈家。沈希權每天都叫佟鑫過來打撲克牌或是打麻將,因為三缺一就順便叫上佟春曉。

佟春曉在出版社工作,身邊的同事大都是女性,二次元的朋友更是清一色的女人,難得有機會接觸異性。而蔣文俊出身農村,家境貧寒,畢業後就一門心思地想要掙錢在T市立足,再加上工作忙碌,也一直單身。

兩人年紀都不小了,選擇伴侶的時候都很理智,不是一見鍾情,也不是日久生情,在心裏考量了彼此的情況,接觸,了解,交往,然後相戀,其實和相親差不多。

佟春曉在偌大的T市沒有找到戀人,卻在小小的浠鎮碰到蔣文俊,這隻能說是緣分。就像莫丹偶然來浠鎮寫生,和沈希權有過一麵之緣,卻在日後成了夫妻。

佟春曉和莫丹同屬於溫柔美麗型,認真講來,佟春曉更成熟睿智,宜室宜家。

佟夕一直對沈希權沒和姐姐成為一對感到遺憾,後來有一次問起沈希權,為什麽喜歡莫丹,不喜歡她姐。

沈希權想了想說,首先兩人要有緣分,其次,若要長久維持,彼此之間的仰慕和欣賞必不可少。莫丹崇拜他,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蓋世英雄。

佟夕明白他的意思。

佟春曉的母親病逝後,她跟著外婆生活,父親常年不在身邊,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獨立,她克製而理性,她不可能像莫丹那樣,在沈希權麵前變成嬌滴滴的公主,被他寵愛嬌養。

她在教育佟夕的時候,總說你不能依賴別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即便是父母,也會隨時撒手離開你,這個世上唯一能依賴的就是自己。她甚至提醒佟夕,不要對別人投入太多的感情,否則,失去他的時候會非常痛苦。

佟夕體會過失去父母的痛苦,所以對佟春曉的話,有很大程度上的認可。但是,感情並不能自由掌控,後來她發現自己很喜歡聶修的時候,隱隱有些害怕。有一次約會的時候,她就情不自禁地說:“我不能太喜歡你了,不然,將來萬一分手會很痛苦。”

聶修當即就板起臉:“什麽意思,你還做好了隨時和我分手的準備?”

佟夕急忙解釋:“沒有。”聶修氣得飯都不做了,臉色比寒冰還冷。

佟夕自認理虧,默寫了一首普希金的情詩作為檢討,好不容易哄好了聶修。

但是,那句話在聶修心裏生了根。

轉眼過了兩年,度假村建成,蔣文俊也將要離開浠鎮,便和佟春曉商議一起回到T市,兩人年紀都已經不小,婚事也該提上日程。

期末考試前,佟夕在台燈下寫著作業,隱隱約約聽見院子裏乘涼的叔叔嬸嬸在閑聊。

“我想讓他倆趕緊結婚,春曉非說不急,等七七考上大學再說。我擔心夜長夢多,在鎮子上沒有比我們家春曉更好的姑娘,可回了T市就難說了,春曉三十歲了,不敢再耽誤,你抽空勸勸她。”佟建文說。

周餘芳說:“你以為我沒勸過?可是,她非要陪著七七。唉,這姐姐當得真是沒話說,還不是親的呢,同父異母都這麽好。”

佟建文歎口氣:“我們佟家的人都仁厚,大哥對我也沒話說,這麽大一棟祖宅留給我一個人。”

佟夕放下筆,輕輕走到隔壁的房間。佟春曉正在寫稿,看到佟夕進來,目光從電腦屏幕上抬起來掃了她一眼,覺得不對頭,忙問她:“是不是有心事,怎麽噘著嘴一臉不高興。”

佟夕走到她的跟前,很認真地說:“姐,你不用留在浠鎮陪我,有叔叔嬸嬸在呢,再說我自己也會照顧自己,你回T市吧。”

佟春曉溫柔地笑了笑:“七七,你是我的責任,你知道嗎?爸爸走的時候,連句話都沒留下來,可是,我知道他在天上看著我呢。我要是不照顧好你,爸爸會不安心的。”

佟夕咬著下唇,什麽也沒說,回到自己的房間,低著頭唰唰地寫著卷子。她寫著寫著,卷子上的鋼筆字被水漬暈開了一大團。

這輩子有這麽一個姐姐是上天給她最貴最重的禮物。即便是後來愛上聶修,她也一樣把姐姐放在聶修的前麵。

轉眼又過了兩年。

佟夕放暑假的第三天,佟鑫從T市打來電話,說是自己結了婚,請父母過去參加婚禮。

這個消息頓時讓佟家炸了鍋,結婚這麽大的事兒,他竟然先斬後奏,領了結婚證才通知父母去參加婚禮。

要不是天色已晚,佟建文能當夜趕到T市把佟鑫暴打一頓。後來聽說女方竟然是近海集團董事長的女兒許琳琅,夫妻倆都呆了,接著,佟鑫又放了枚炸彈,說許琳琅已經有了身孕。

木已成舟,佟建文和周餘芳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高興,反正夫妻倆一晚上都沒睡著,早上起來的時候,佟建文嘴角起了個大泡。

一家人剛剛收拾好,許家派來的豪車就到了街口,接他們去市裏參加婚禮。夫妻倆昏昏沉沉地坐在加長版的豪車裏,心情極度複雜,一路無話。佟夕也覺得像做夢似的,心裏好奇得要命,堂哥一向老實巴交,直到大學畢業都沒交到一個女朋友,怎麽就突然桃花運旺到爆棚娶了一個白富美呢?

天哪,真是錦鯉一樣的存在啊!

她更想不到的是,時隔四年,她和聶修在這場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婚禮上,第三次遇見。

聶振的公司和許琳琅的許世安的公司有業務往來,彼此也算是朋友。但是,許琳琅比聶修年長好幾歲,再加上聶修打小就是不愛交際的性格,所以,和這位許姐姐見麵的機會很少,但是經常會聽到大人們談論她的事情。

她是獨身主義者,堅決不結婚,而許世安夫妻倆唯有這麽一個女兒,還想著找個乘龍快婿來幫忙打理生意,然而讓外孫繼承家業。

許琳琅完全和父母的期望背道而馳,許世安夫婦為此和女兒鬥智鬥勇,甚至不惜以斷絕父女關係相威脅,也未能讓她妥協。

聶修聽到這些,心裏是頗為敬佩這位許姑娘的。然而,許琳琅特立獨行了幾年,突然有一天結了婚,而且私自舉辦了婚禮,沒有邀請兩家的家長和親人,隻請了一幫子年輕人,就在許家的莊園酒店裏簡單地搞了一個婚禮。

消息傳出來,眾人都不敢置信。

許世安在生意場上有那麽多朋友,獨生女的婚禮自然不能就這麽隨隨便便,於是,過了兩天,又在T市最豪華的酒店重新布置了一場盛大婚禮,宴請親朋好友。為了表示尊重,他還特意將新郎家的父母親戚也一起從浠鎮接來。

聶振自然也接到了請柬。聶修恰逢放暑假在家沒什麽要緊事,再加上也實在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人肯讓許琳琅放棄堅持了多年的獨身主義而步入婚姻的殿堂,於是便難得地和父母一起出席了她的婚禮。

見到新郎的那一刻,他有些失望。這種感覺估計是所有來參加婚禮的人的同感。平心而論,新郎佟鑫長得並不差,容貌周正,個子高挑。他們失望,是因為許琳琅的條件太過優秀,導致眾人對她的丈夫自然而然地會在心裏有一個預期值,而佟鑫顯然是低於所有人的預期的。

聶修心裏的失望比別人更濃一些,因為他認識許琳琅的前男友裴正鈞。

裴正鈞相貌出眾,才華橫溢,和聶修一樣,說起來,還是他的學長,都是從省重點T市一高出來的學霸。

裴正鈞後來創辦的公司智毓科技,是移動醫療這一領域的佼佼者。因江若菡在省醫院工作,智毓科技和省醫院合作時,許琳琅曾經帶著裴正鈞登門拜訪過幾次,聶修對他印象很深。

這場婚禮上,唯一沒有那麽失望的,大概就是許世安夫婦。比起女兒死活不肯結婚,目前的結局,他們已經覺得謝天謝地。再者,佟鑫的條件也不算太差,大學畢業,出身於教師家庭,為人老實本分。

這樣明顯不般配的兩人的結合自然引起很多猜測,據說,許琳琅肯“下嫁”給佟鑫,是因為近海集團是佟鑫所在銀行的大客戶,兩人經常有業務上的往來,再加上某次飯局上佟鑫英雄救美,最終打動了許大小姐的芳心。

婚禮的豪華程度讓人咂舌,但是,舉行儀式時,新娘和新郎都比較拘謹。聶修有超乎常人的敏銳,許琳琅看著佟鑫時,眼中沒有光,不像她和裴正鈞在一起時的那種眼神。他預感到這場讓人意外的閃婚,可能會很快就結束。後來,果然證明他都猜對了。

婚禮現場幾乎全是許家的親戚朋友和商界友人,而佟家總共隻來了四個人,自然而然地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聶修也隔著人群看了幾眼。

新郎的父母,衣裝樸實,表情拘謹,人群中一眼便能認出來。旁邊的兩個女孩,年長的應該是堂姐,清秀美麗,氣質溫婉。堂妹背對著他的方向,看身形和打扮,仿佛還是個學生。

她腰身纖細,穿了一件杏色連衣裙,那裙子式樣複古,收腰的百褶裙,直垂到小腿處,再加上梳了一條烏黑的辮子,從背影看,像是民國舊畫報上的少女。

江若菡聽聞新郎家是浠鎮的,便留神看看是否認識,這一看竟發現新郎的父親是自己的同學佟建文。自母親過世,她沒再回過老家,時隔四年和老同學碰麵,竟然是在這樣的一場婚禮上,實在巧到無法解釋。她帶著丈夫和兒子擠過人群,上前打招呼。

佟建文驟然見到她,也驚訝不已,忙起身和他們夫妻握手,連連感歎真巧。江若菡笑道:“真沒想到新郎是你們的兒子。”

佟建文歎氣:“別說你沒想到,我都沒想到。”

周餘芳在下麵悄悄扯了扯丈夫的手,示意他不要多說。

聶振察言觀色,也碰了碰江若菡的後背。江若菡立刻換了話題,問起佟建文身邊的兩個姑娘:“這是?”

“這是我大侄女春曉,小侄女佟夕。”

佟春曉一看江若菡,果然如叔叔描述的那般,是個大美人,年近五旬卻依舊風采照人。而站在她身邊的聶修遺傳了江若菡容貌上的所有優點以及聶振的氣派。

佟春曉文采斐然,描寫男主能用盡各種形容詞,見到聶修,腦子裏湧上來的就隻有一句:太帥了。

佟夕並不是第一次見到聶修,石橋上驚鴻一瞥,他還帶著點稚氣。兩年不見,他沉穩冷峻,氣場全開,有一種不可接近的高度。

佟夕很有禮貌地向江若菡夫婦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她對著聶修遲疑了一下,不知怎麽稱呼為好。像小朋友那樣,甜絲絲地叫“哥哥”也太羞恥了,於是她很“江湖”地稱呼了一聲大哥。

聶修聽見這道清甜的聲音,心微微一沉。

這女孩生得膚白如雪,眼睛深邃明亮,五官深濃明豔,哪有什麽民國之風。第一印象簡直大錯特錯。浠鎮出美女,多清秀雅麗,少見如這少女般,有異域風情之美,十分招眼。

江若菡也忍不住在心裏驚歎,便是整容都整不出這樣一張毫無瑕疵的、美麗的臉,仿佛是有些混血的模樣,可是又不大明顯,複古的裙子,再配上沉靜端莊的氣質,乍一看,仿佛一幅空靈的畫。

佟建文記得聶修是十六歲考的大學,算著如今該畢業了,便問在哪裏工作。

江若菡笑意盈盈地答:“沒上班,被學校保研了。”和每個當媽的一樣,她一臉驕傲和自豪。

佟建文嘖嘖稱讚,羨慕之情溢於言表,完全忘記了自己身邊還有一位連大學還沒考的準高三生。

佟夕上一次自信心被打擊得碎成渣還是從海參崴回來,插班到T市一小,期末考試考了個全班倒數第一。今天這是第二次。她在班裏成績優秀,一直擔任班長,本來還挺自信,此刻聽見隻比自己年長兩歲的聶修已經念完大學,還被保研,瞬間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再者,這是她第三次見到聶修,可是對方顯然把她當成陌生人,對前兩次的見麵明顯是一絲印象也沒有。於是乎,打擊變成雙重的。

不去想不快樂的事,也不去和別人比較,是她這些年來積攢的寶貴經驗。她很快調整好心情,轉而去關注堂哥和堂嫂。

儀式舉行完了,佟鑫帶著許琳琅來見父母。佟夕激動得隻想鼓掌,堂哥真棒!娶了個美若天仙的嫂子!

可惜,天仙嫂子沒有接收到她火辣辣的目光,許琳琅和佟建文夫婦打過招呼之後,彎腰拉住了佟春曉的手,擠擠眼睛,笑得十分頑皮:“你跟我來一下。”

佟春曉莫名其妙,也不知道這位第一次見麵的弟媳要幹什麽,隻好跟著她起身,走進了一間休息室。

許琳琅關上門,抱住佟春曉的肩膀,興奮地說:“沒想到你就是春瞳啊!”

佟春曉瞬間麵紅耳赤,不知所措。

許琳琅開心不已:“我上大學的時候,特別喜歡看你的書,買了一套《雲水之城》,現在還在家裏的書櫃裏放著呢。”

佟春曉捂著半邊臉,窘笑:“佟鑫也真是的,怎麽到處亂說啊。”

網絡文學剛剛興起的時候,她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自己工作之餘也順便寫文章發到網上,後來漸漸有了人氣,稿費比工資還高一些,便萌生了專職寫作的念頭。

從出版社辭職之後,她到底還是心裏沒底,擔心收入不夠養活自己和佟夕,便把T市的房子租了出去,搬到了浠鎮。一年的房租,足夠她們姐妹倆在浠鎮生活。就算她沒收入,生計也不成問題。反正她隻要有電腦和網絡,在哪裏碼字都是一樣。浠鎮環境優美,物價又低,叔叔剛好是老師,佟夕上學也有著落。還好,專職寫作之後,她成績不錯,現在小有名氣,不過她不喜歡張揚,她的筆名也就家裏幾個人知曉。

佟春曉和許琳琅在房間裏聊天,佟夕在外麵的座位上不時轉頭看向那間休息室的方向,看姐姐出來了沒有。

聶修坐在鄰座,和她的位置成四十五度角。

她的視線經過十七次,卻一次都沒撞到他的目光。

聶修覺得這個概率小到和他母親與她叔叔是同學一樣不可思議。在她第十八次轉頭看向那間休息室的時候,兩人的視線終於相碰。

佟夕仿佛很驚訝聶修居然在看她,長眉一挑,目光頓了一下,然後對他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笑靨輕薄飛快,一閃而逝。還沒等聶修看仔細,她已轉過臉去。

聶修莫名地嗓子有些發幹,他端起手邊的玻璃杯,一口茶喝下去,忽地想起司馬相如《上林賦》的那一句: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一側。

終於,姐姐和許琳琅走了過來。

佟春曉對許琳琅說:“那是我妹妹佟夕。”

許琳琅方才心思都在佟春曉的身上,此刻才注意到小堂妹,一眼看去,便對佟夕愛得不行。她懷孕後,特別想要生個漂亮女兒,見到佟夕,簡直心都要化了,彎著腰笑意盈盈地問:“你是小仙女嗎?”

桌上的客人忍俊不禁,佟夕紅了臉,目光流轉時,再次碰到聶修的目光。奇怪,喧囂歡笑中,他也在笑,可偏偏讓人覺得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