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再見到你

午後一點半。

善解人意的老板在公司群裏發話讓大家提前下班,預祝大家新年快樂,並隨手發了紅包。影視公司就這一點好,放假比較早,此刻離正經春節假期還有一周。

佟夕收拾完東西,剛剛走到公司門口,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打來的。她接通電話,對方客客氣氣地問:“您好,請問您是莫丹女士的朋友嗎?”

“是的,請問您哪位?”

“我是挽回工作室的張經理,莫女士好像是喝多了,在我們公司待了一個小時不走,麻煩您來一趟我們公司,帶她回去。實在不行,那我們就隻好報警了。”

佟夕很奇怪,問他怎麽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對方解釋說:“莫女士是我的客戶,她在我們這裏填了資料,好友一欄填的就是您,並留了你的電話號碼。”

“你把地址發過來,我這就過去。”

張經理火速給她發了條短信過來。她按照地址打車過去,果然在寫字樓裏見到了莫丹。莫丹果然是喝了酒,兩眼發直,臉頰緋紅,而且脾氣特別大,氣壯山河地拍著人家的桌子:“給我退錢!今天不退錢,我就不走!”

若不是親眼所見,佟夕真不敢相信一向溫柔如水的莫丹會如此強悍。坐在桌子後麵的男人看見佟夕,如見救星:“您可來了。”

聽聲音,顯然這位就是剛才給她打電話的張經理,她問怎麽回事。

張經理劈裏啪啦地開始解釋:“是這樣的,莫女士三個月前委托我們公司替她挽回婚姻。雖然沒有挽回成功,我們也盡心盡力、全心全意地為她忙碌了三個月,也是要收一部分費用的,可是莫女士非要說,我們沒替她挽回成功,應該全額退款。您看,我們當初是簽過合同的,合同上說得清清楚楚。”

說完,張經理十分委屈地從抽屜裏拿出一份合同給佟夕看。

佟夕還沒來得及瞄一眼,合同就被莫丹一把扯過去,呼啦啦一揮,差點扇到張經理的臉上:“退費,不退,我不走。”

佟夕拉住莫丹四處揮舞的胳膊,把合同搶救下來還給張經理。仗著自己將近一米七的身高,再加上最近幾年狂練跆拳道練出來一把力氣,她把嬌小玲瓏、身高隻有一米六的莫丹連拖帶抱地往外帶。

張經理緊隨其後,佟夕還以為他要趕緊關門大吉,誰知道他拿出一張名片,笑容可掬地遞給她:“如果您以後有需要,歡迎隨時聯係我。”

佟夕兩手摟著莫丹,沒空去接,也無意去接,客客氣氣地說:“多謝,我不會有這種需要。”

張經理毫不氣餒地微笑:“以防萬一,有備無患嘛。”

佟夕十分堅定:“沒有萬一。”

張經理笑容可掬:“那您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這服務態度和敬業精神讓佟夕歎服,也多多少少明白莫丹為何會在這裏一擲千金。雙魚座的莫丹是個極度不懂得拒絕的人,這種人往往要被傷得體無完膚了才會長一點記性。

莫丹鬧了一場挺累的,再加上喝醉了,被佟夕送到家,就一頭倒到沙發上睡過去了。

佟夕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打量著她的新居。這是離婚後沈希權分給她的一套公寓,看著還不錯,隻是屋內有點淩亂,看得出來,主人根本無心收拾。

茶幾上一片狼藉,分散著一遝資料,佟夕看到“挽回工作室”幾個字,好奇地拿起來翻了翻。各種挽回招數,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而其中有很重要的一項,那便是如何全方麵地改變自己,讓對方眼前一亮,重新產生興趣。

佟夕恍然大悟,怪不得莫丹最近一直穿著恨天高般的鞋子。莫丹對自己的容貌向來自信,一直素顏示人,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身高,偏偏沈希權這次出軌的對象是個模特,身高一米七八,可謂是錐心一劍,刺中莫丹的要害。

可是,佟夕分明記得,當初沈希權曾說過,他就喜歡莫丹這樣小鳥依人的女生,喜歡莫丹看他時充滿崇拜的眼神。

連這樣甜得倒牙的愛情都能瞬間生了蛀蟲,你說還有什麽是可以相信的呢?反正佟夕是早就不信了。

莫丹清醒時,已經是黃昏,屋內沒開燈,光線不足,卻足夠看見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暮光中的身影漂亮而單薄,隻是看上去有些孤寂。

“咦,你怎麽在這兒?”莫丹表情訝異,顯然午後的事情她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佟夕活動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腰肢,把她今天在挽回工作室的光輝事跡說了一遍。

莫丹不敢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事,瞪大眼睛連著問了幾遍“真的嗎”。

“千真萬確。”佟夕指了指旁邊餐桌上的半瓶酒,很認真,也很真誠地誇她酒量真不錯。

莫丹羞臊地捂住臉,解釋說:“我最近一直失眠,想喝點酒催眠睡一覺,鬼知道怎麽會跑到人家公司裏鬧啊。”

她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這麽胡攪蠻纏,張經理也是因為和她打了許久交道,知曉她平素溫柔有修養,所以才容忍了她在辦公室裏鬧了一個小時,既沒有叫警察,也沒有叫保安。

“你別再穿那種恨天高般的鞋子了,沈希權出軌不是因為你矮,你這會兒就是斷骨增高變成一米八,他該變心,也一樣會變。犯錯的是他,又不是你,你好端端的,為什麽要找自己的毛病?還根據對方的喜好來改變自己?嗬嗬,這不是胡扯嗎。”佟夕毫不客氣地說,“出軌的男人,你還要挽回,還要複合?

莫丹眼睛一瞪:“你以為我挽回沈希權是想和他複合?”

佟夕訝然:“難道不是?”

莫丹呸了一聲:“已經扔掉的垃圾,我再拾回來繼續用,我有病啊!我是為了報複!我等他甩了那個模特,我就立馬甩了他!讓他嚐嚐被拋棄的滋味,加倍雙份的!”

這還差不多,看來莫丹的智商還在。佟夕鬆了一口氣,說:“時間寶貴,何必浪費生命和過去糾纏,咱們有出息點,努力掙他加倍雙份的錢!”

“要不是他讓我在家閑著,我說不定已經成了知名畫家!”莫丹越說越氣,又忍不住開始痛罵沈希權是個渾蛋。

離婚的事情,她不想和任何人說,前幾天還在微信朋友圈秀恩愛到天怒人怨,轉眼間成了棄婦,她丟不起這個人。她唯一的傾訴者是佟夕。因為佟夕是她和沈希權共同的朋友。

佟夕很盡心盡職地洗耳恭聽,心情十分複雜糾結。換作是除了沈希權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做出婚後出軌、始亂終棄的事情,佟夕隻怕不僅僅是拉黑、絕交這麽簡單,一定會找人去修理一頓。

可這個人,偏偏就是沈希權。嚴格來說,比起莫丹,沈希權和佟夕更親。

莫丹是佟夕認識聶修後才認識的朋友,而沈希權和她是浠鎮同鄉,相識已經十餘年之久,對她亦兄亦友,還對她有恩。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站在她的身後替她遮風擋雨、替她消災解難的都是沈希權。所以,她一邊對他的出軌大為氣憤,一邊又礙於情義不能和他絕交,夾在莫丹和他之間,搞得自己十分分裂。

等莫丹發泄完了,佟夕才告辭離開。巧的是,剛走到小區門口,她便接到了莫斐的電話,他的語氣又是驚訝又是羨慕:“我的天哪,你們公司居然都已經放假了!”

佟夕美滋滋地說:“是啊,你怎麽知道的?”

莫斐沒回答她的問題,轉而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要請她吃飯:“這段時間都是你陪著我姐,我得好好謝謝你。”

佟夕笑:“客氣什麽,應該的,不用請吃飯,心意我領了。”

莫斐期期艾艾地說:“其實吧,是一個朋友的私人會所新開業,送了幾張代金券,再不去就過期了。”

如此一說,佟夕倒是沒了一點負擔,笑著說:“行啊,叫上莫丹一起,我剛好就在她小區門口。”

莫斐忙說:“別、別、別,我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私事要拜托你,不能讓我姐知道。你等我十幾分鍾,我過去接你。”

自從和聶修分手後,佟夕和莫斐很少來往,實在猜不出他會有什麽事要拜托自己,直到一刻鍾後坐上他的車,才問清楚。

莫斐的女朋友的偶像剛好是佟夕公司的簽約藝人,莫斐奉命替她要一張偶像的簽名照。

佟夕打趣:“這種小事還用得著你大張旗鼓地請吃飯啊,打電話吩咐我一聲就行了啊。”

莫斐嘿嘿一笑:“以後說不定經常要找你呢,她的偶像一撥一撥換得可勤了。”

佟夕笑意盈盈地打量他:“你不吃醋啊?”

“吃什麽醋啊,那些偶像都是鏡花水月,她隻要對我不花心就行了。”

佟夕忍不住點讚:“哎喲,你這個男朋友真不錯。”

莫斐偏過頭,笑嘻嘻地問:“那你要不要再找個男朋友?”

佟夕搖頭,唇邊掛著敬謝不敏的微笑。

莫斐不死心,強力推薦有“男朋友”的各種好處,舌燦蓮花,拿出了有史以來最強的推銷水準。

佟夕麵帶微笑地聽他說完,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見:“任何事情都有兩麵性,我承認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對我來說,男朋友是一種性能不可靠、救援不及時、關鍵時刻掉鏈子的非生活必需品。”

莫斐暗暗將這一條條罪狀和某人對上號,發現自己隻能幹笑,完全沒法反駁。

“售後維護也很費勁,一旦疏於保養便會不告而別,不翼而飛。”

莫斐繼續幹笑:“……”

“因為親眼見證過這種產品的全部缺陷,我並不打算再入手。”

莫斐幹笑之餘,在心裏替某人默哀……當年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如今已久經沙場,心冷如鐵,不是那麽好追、那麽好哄的了,兄弟,你前路艱辛啊。

說話間,車窗外開始飄起稀稀疏疏的細碎雪花,漸漸下得密了起來,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會所的確偏遠,車子繞著外環線快要跑到梅山腳下,才在一棟中西合璧的小樓外停下。此時,地上已經白成一片,庭院裏的樹木也白了。

樓內裝潢古色古香,暗金色的地磚,淺杏色的壁紙,走廊的牆上掛著水墨山水畫,包廂的雕花木門外掛著篾片編織的簾子,房間裏懸著宮燈,橘紅色的光一絲絲透出來,有浮生如夢之感。

佟夕看著這些景物,心裏一恍惚。

莫斐笑意盈盈地問:“是不是很像我們第一次吃飯時的那家飯店?”

是很像,那天一起吃飯的,除了莫斐和莫丹,還有聶修。

屋內擺設十分雅致,木桌,木椅,桌角的瓶中插著幾枝梅花。佟夕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日收到的梅花和黃玫瑰。那些花她沒拿,都留在了辦公室,隻把兩張卡紙放在了包裏。因為不是漢字,也無從辨認筆跡,她好奇歸好奇,卻也懶得去猜,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送花的人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她很早以前,就學會了沉住氣。

莫斐很紳士地給她拉開凳子,替她鋪開餐巾,說:“你先點菜,我去一下洗手間。別心疼錢,點貴的,反正有代金券。”

佟夕撇撇嘴,很豪氣地說:“我是花錢小能手,一次能給你用完,你信不信。”

莫斐比了個OK的手勢,嘻嘻一笑:“使勁花,反正不是我的錢。”

佟夕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古怪,還以為他內急,笑了笑,也沒在意。

莫斐去洗手間了,屋裏陡然靜下來,佟夕翻著菜譜仔細看著。話是那麽說,哪能當真那麽放肆,勤儉節約是美德,再者,莫斐和莫丹雖然是雙胞胎姐弟,但是,她和莫丹成為好友,也是因為沈希權的關係。和聶修分手後,她和莫斐一年中難得見幾次麵,算不上很要好的朋友。

身後的房門響了一下,她以為是莫斐,也沒回頭,依舊看著菜譜。直到人走到對麵,她才隱隱覺得不對,抬眸的同時,菜譜從手裏滑落。

啪的一聲輕響,像是炸在心裏的一聲驚雷,猝不及防地重逢了,她沒有一絲準備,刹那之間,一種沉入水、要被狂潮淹沒的窒息之感湧上來。

站在麵前的男人幾乎沒變,隻是清瘦了些許,愈發顯得五官深刻,瞳仁如墨,看人的時候,有一層光潛伏在冷靜的眼波下。

在反應過來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境的那一刻,佟夕起身就走,動作幹脆利落,絲毫不帶一絲猶豫。

聶修比她更快,上前兩步,伸手將她攔住。

佟夕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揮,力氣很大,可是橫在麵前的手臂沒有動。聶修反而順勢將她的手腕攥住,叫了聲:“七七。”

“我想和你談談。”聶修的聲音反而很不冷靜,語氣凝重懇切,甚至帶著請求的味道,這是她記憶中從未見過的模樣,他一貫自信驕傲,沒有低頭的時候。

“我和你沒什麽可談的。”

“關於分手的事。”

佟夕打斷他:“我不想談。”

關於過去,她不想提及,隻想遺忘。甚至眼前的人,她都不想多看一眼,她轉開臉看著桌角的花瓶。那一瓶梅花撞入眼簾,她突然明白,原來送花的人當真是他。

聶修低頭看著她的側顏,聲音有些發澀:“對不起,七七。”

聽到這遲到許久的道歉,佟夕心裏一陣發酸。原來,時隔多年,她還是不能釋懷。

“都過去這麽久了,我早已不在意。”她語氣超脫且無所謂。

聶修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喉結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一聲道歉根本無法治愈萬分之一的傷痕。

短暫的沉默,時間和空氣仿佛凝固成一個巨大的鐵塊,壓在心頭,讓人難以呼吸。佟夕不想和他敘舊,也不想再談論任何關於過去的話題,她急於離開,可是,他握著她的手腕不放。

她到了冬天便手腳冰涼,他恰恰相反,手腕被他緊握在掌心裏,熱量透過肌膚,往四肢百骸裏湧。被遺忘的身體接觸的記憶都被喚醒。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隻是那些曾經甜蜜的過往,此刻隻勾起了她無法言說的抗拒。

她掙脫幾次無果,冷冷地抬眸:“請你放手。”

她這樣的反應,早在聶修意料之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間就破冰化解。無論心裏多麽急,卻也隻能告訴自己慢慢來,他鬆了手,低聲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佟夕快步走出包廂,一路疾走,心裏像是燒起一團火,莫名地氣惱。不知道是因為被莫斐設計了,還是因為突然和聶修見麵,抑或是,發現自己居然如此輕易地就被他的出現而牽動情緒,失去冷靜。

走過古色古香的回廊,聶修在她的身後,保持著一步之遙的距離。

她比他矮了將近二十厘米,即便步子邁得再快,也比不上他的腿長,她總不能不顧形象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外跑。

走到台階下,外麵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鵝毛大雪下得又急又密,看架勢仿佛是將攢了一年的雪都傾盆倒下。

天氣不好,這裏又偏僻,周圍根本沒有出租車的影子,佟夕此刻才明白,莫斐把她約到這裏是有預謀的。她拿出手機點開打車軟件,居然附近也沒有車,真是運氣“好”到爆。

佟夕將羊絨大衣的帽子戴上,嚴嚴實實地擋住整個臉頰,連視線的餘光都被擋住。也不全是因為冷,潛意識裏,她覺得這樣就可以不用看見他的側影,也不用讓他看見她的臉。

“這地方不好打車,我送你回去。”聶修站到她的麵前,用後背替她擋住風。這是他以往的習慣,冬天隻要在室外,他都會站在風口替她擋風。可是,再多的溫柔都不及分手時的那一劍。痛的感覺總是被記得更長久,也更清晰。

她條件反射般往旁邊挪了幾步,避開了曾經的“擋風板”,撥通莫斐的電話。

距離莫斐離開包廂不過三分鍾,就算他此刻離開了,也不會走很遠。

莫斐剛剛把車子開出大門,一看是佟夕打來的電話,頭皮一緊,本來想裝死不接,可是,手機不屈不撓地響,他隻好硬著頭皮接通,小聲地賠著笑說:“什麽事啊,佟夕。”

“你三分鍾之內不來送我回去,我們以後絕交。”說完,她將電話掛斷了。

電話裏的聲音清脆得透著一股寒意。莫斐知道佟夕的性情,無奈之下,隻好掉轉車頭風馳電掣地開回去。

佟夕徑直走下台階,對身側的聶修視而不見,如同他第一次見她那般。

那是她回國後的第一個生日。在老家浠鎮的習俗中,十二歲這個生日特別重要。七夕那天,姐姐佟春曉在浠湖春天訂了一個豪華的包廂,叔叔嬸嬸專程從浠鎮趕來T市,堂哥剛入職不久,用攢了兩個月的薪水給她買了一個金鐲子,上麵刻著梵文的六字真訣。

他學的是金融,畢業後進的是銀行,卻不耽誤他研究風水命理,周易八卦。《紅樓夢》裏巧姐的生日就是七夕,而佟夕的父母在去年發生車禍離世……他嘴上不說,心裏是蠻擔憂這位小堂妹的命運,所以送了這麽個禮物。

往年都是父母給佟夕過生日,請了同學來家裏熱熱鬧鬧開個小派對,鄰居家的兩位小哥哥也會一起過來,拉著手風琴給她唱歌。那樣的日子一去不返。

當著親人的麵,佟夕沒有表露出一絲難過,隻是找借口去衛生間的時候,在水池前用涼水衝著眼睛。水流到唇邊,殘餘著微微的鹹味。她走過回廊的時候,空氣中飄來含笑的香氣。她站在台階上,仰臉看著夜空,心裏暗暗地告訴父母,自己一切都很好。

一片寂靜中,她聽見了微弱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撕東西。她扭過頭,看到九點鍾的方向,有個瘦高的年輕人,站在垃圾桶前,穿著白色短袖和卡其色短褲。

佟夕原本隻是無意地瞟了一眼,等發現他撕的是一張百元大鈔時,視線定住,像是慢鏡頭一樣地看著他的手。那是一雙非常漂亮的手,骨節修長勻稱,右手食指上有個黑痣,因為肌膚白皙,那一點墨色便格外醒目。很巧,她也有。叔叔說,痣長在這裏,表示聰明,學習好。

一百塊錢啊!為什麽要撕掉?她心疼得都忘了自己的傷悲,眼睜睜地看著他將那張鈔票撕得特別碎,撕成小到無法粘貼的碎片,扔進了垃圾桶。有兩片小碎片掉到地上,他拾起來,扔進去。

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抬起頭。佟夕這才發現他不過是個少年,個子雖然很高,但是看年紀,也不過比她大兩三歲的樣子,眉眼十分好看,但是,神情拒人於千裏之外,仿佛蒙了一層霜的冷月。

她低著頭下了台階,兩人成垂直的方向,交錯而過。

或許這第一麵的形同陌路,早就預示了他們之間的結局。

佟夕打開車門,莫斐一看她的臉色,便知結果不妙,十分乖巧地當不認識聶修,連個招呼都沒打,帶著她離開。

佟夕像是寒冰雕成的人,麵無血色,沉默不語。車子經過橋上的一盞盞路燈,漫天雪花在光下飛舞盤旋,如夢如幻。她咬了下嘴唇,再次確定這場重逢並非是夢。

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大費周章地讓莫斐來安排這場見麵。做不成戀人就做朋友這種事是莫斐幹得出來的,但不是他聶修可以做到。她和他一樣,都是當斷則斷的性格,分手就做好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打算。

莫斐有點尷尬,賠著笑臉說:“聶修知道你不會見他,隻好拜托我安排一下。你別生氣。”

佟夕置若罔聞,過了一會兒才好像聽見他在說什麽,聲音飄忽地嗯了一下。

莫斐即便沒在現場,也知道這次見麵是以失敗而告終。當然,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挽回佟夕哪能那麽容易。時隔三年,他們的感情變淡不說,當初還是聶修提的分手,挽回難度堪稱極限挑戰。

果然,聶修失敗到這一麵隻見了三分鍾,就算在“荒郊野嶺”,他也沒能爭取到送佟夕回家的機會。看來,想在這十四天裏挽回她是不可能了。這第一天已經完結,進度為零。

作為好友,莫斐實在不忍心。車子開了十幾分鍾,估計佟夕的氣消了不少,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替聶修說點好話,能幫一點是一點唄。

“聶修這幾年一直單著。”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佟夕打斷:“我想聽一會兒音樂。”聲音輕飄飄的,卻異常堅定。

“……”莫斐打開了車載音響,全程很明智地保持沉默,再也不提聶修兩個字,隻是在絞盡腦汁地想著還有什麽招數。

佟夕一路沉默,直到車子即將開回到住處,遠遠看見星園小區的大門,才仿若如夢初醒,對莫斐說:“麻煩你把我放到超市門口,我要去買點東西。”

地麵已經變成白色,車子碾過薄薄一層積雪,靠邊停下。

推開車門,一股清冽的空氣撲過來,佟夕仿佛從一個糟糕的夢境中醒來。她進了超市,喧鬧的人群讓她緊繃了一路的心情得以放鬆,失去理智的大腦也開始慢慢恢複正常。

她後悔方才見到聶修的反應有些過激。她應該表現得早已忘了過往,大人不記小人過,才是上上策。

她方才那麽激烈,隻會讓他覺得自己還沒從過往中走出來,還在記仇。所以,下次碰麵,她應該冷靜淡然一些,就當他是個陌生人好了,沒必要和他翻臉,也沒必要讓自己生氣上火。

她給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讓自己消氣、平靜,可是,一轉念,不想再有下次,壓根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況且,他今晚被弄得這麽難堪,依照他的傲嬌脾氣,也不會再有下次。

她買了許多東西,為後天去蘆山鄉做準備,日用品、餅幹麵包、果汁、礦泉水,還有一些洗漱用品,連帶著陸寬的那一份。

提著沉甸甸的袋子走進小區,靴子踏在雪上,咯吱作響,她擔心摔跤,一路低著頭,沒注意到樓前停著一輛車。

直到猝不及防手裏一輕,佟夕嚇了一跳,還以為有人搶東西,抬眼看去,愕然呆住。

聶修竟然等在她的樓下。

一愣神的工夫,聶修將她手裏的袋子提了過去。

佟夕深吸一口氣,壓著脾氣問他:“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莫斐告訴你的?”

聶修說:“我以前來過。”

佟夕本想問他什麽時候來過,忽然又覺得無趣,早已過去的事情,還問什麽。她伸手去他手裏提袋子,他卻攔住她:“我幫你提上去。”

“不用,我提得動。”

“挺沉的,我幫你拿上去。”

佟夕不耐煩起來:“你總不會還想著讓我請你進屋喝茶?對不起,不方便,和我同住的還有個男人。”

聶修點頭:“知道,一個四歲的男人。”

佟夕望著他:“你怎麽知道?”

“我什麽都知道,所以,向你道歉。”

佟夕態度冷淡:“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

時隔三年的道歉,沒有什麽意義。當下,她隻想讓他快點離開自己的視線。她伸手去提袋子,他還是執意要送她上樓。

佟夕耐心耗盡,脾氣壓不住了,使勁一攥,說:“你放手。”

不知是不是因為聲音太大,竟然把樹上的雪給震了下來。噗的一聲,一團雪擦著她的劉海掉到地上,眼前飛起一片白色雪花。

佟夕條件反射地閉了一下眼,後悔自己不該又沒控製住自己。

聶修終於鬆開袋子,伸手去撥弄她頭發上的雪。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額發,她倏然一驚,睜開了眼。

聶修的視線從她的額頭落到下頜,輕聲說:“你瘦了。”

佟夕沒有回他的話,轉身進了電梯,並以最快的速度按了關門鍵。看到他被隔斷在視線之外,沒有追過來,她靠著電梯廂壁,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重逢,就像是心如止水,突然扔進去一塊石頭激起千層浪的感覺,實在讓人心煩意亂,很想發火。

她胡亂地在廚房裏弄了點晚飯,吃完之後,收拾廚房,習慣性地把料理台打掃得一塵不染。停手的那一刻,他看著幹幹淨淨的台麵突然察覺,這是聶修的個人習慣,於是一賭氣,把放到櫥櫃的鍋又端出來,放到了煤氣灶上,將抹布隨手一扔,落到了水池邊。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進去倒水喝,發現鍋和抹布十分紮眼,到底還是把鍋放進櫥櫃,將抹布收起來。關上櫃門,她有點無力,仿佛這是一場小小的戰鬥,這個回合,聶修贏,她輸。

她一個晚上心情極度惡劣,做什麽都沒心情。屋裏的電視機開著,放著《喜羊羊和灰太狼》。還是佟樺平時看的那個台,她沒有去換,隻是想讓屋裏有點聲音。

太安靜的氣氛,會讓她忍不住回憶往事。那些過往蠢蠢欲動地潛伏在無處不在的空氣中,讓她呼吸的時候,都感到不安、煩躁。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一聲,她拿起來看到一條微信,點開是“遠岫影業”發來的一個文檔。

她心裏感覺有些奇怪,點開看到的第一句話便是:七七。看到這個稱呼,她心跳加速,沒看中間的內容,直接往下撥到最後。

“我知道我做錯很多,不管你是否原諒我,我都會盡我所能去彌補。聶修。”

看到聶修兩個字,佟夕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中了眼睛,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選擇了刪除。這條微信裏寫了什麽,她一點也不想知道,她隻想恢複平靜如水的心境。

這一夜,佟夕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夜裏三點才迷迷糊糊入眠,夢裏亂七八糟的全是聶修。他永遠都是自信從容的樣子,好似這世上沒有什麽他得不到也辦不到的事情。她在夢裏告誡自己,不要沉迷,不要沉迷……她當年就是被他這樣的風度給迷惑了。

她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昏昏沉沉,一直醒不過來,後來是被沈希權的來電給吵醒的。

“你打算什麽時候去蘆山鄉,我好跟陸寬說一聲。”沈希權的聲音有點沙啞,話語中夾著幾聲低咳。

“明天就去,今年放假早,我等會兒去拿車。”

沈希權在電話裏歎口氣:“你也真是固執,守了兩年還不死心。我早就說了,他不敢回老家。”

“他媽剛摔斷了腿,我不信他當真禽獸不如,過年都不回去看一眼。”

沈希權知道勸不住她,她認準的事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頓了頓,又問:“要真抓住他了,你打算怎麽辦?”

佟夕咬著牙輕笑:“我當然想要一刀一刀淩遲他啊。”

沈希權嚇了一跳,忙說:“你可別做傻事,你還有佟樺要養呢。”

佟夕答:“放心,我不會亂來。”

沈希權鬆了一口氣,又問春節這幾天佟樺怎麽辦。

佟夕說:“和許延做伴呢。”

“不如和我做伴,我一個人過春節好寂寞。”

佟夕很認真地回複:“那不行,你這種感情不專一、說變就變的男人,我怕你帶壞佟樺。”

沈希權在電話裏哼了一聲:“沒良心。”

海邊濕冷,風寒入骨,一入冬,他便時不時地要發一場病。前天氣溫驟降,他又不幸中招。

往年有莫丹照顧他,給他端水喂藥,今年他孤家寡人,在家休息幾天,病卻越來越重,昨晚斷斷續續地咳嗽了一整夜。三百平方米的房子,隻有他和一個不住家的保姆,此刻還未到保姆的上工時間,他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

他孤魂野鬼似的飄下樓,在電視櫃左邊的抽屜裏找出兩片感冒藥吞下去。吃完藥,他無力再飄上樓,便窩在客廳給張秘書打了個電話,交代她一會兒過來一趟,把公司要處理的文件帶過來,順便再帶一瓶甘草片,特別交代是××製藥廠生產的。

佟夕隨便吃了點早飯,便打車直奔南郊的租車行。

沈希權是跟三教九流都有打交道的人,認識的人特別多。租車行的老板姓趙,也是沈希權介紹給她的。這兩年,她都是從趙老板這裏租一輛車開到蘆山鄉。車子也不能太新、太好,不然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太顯眼,必然引起關注。她前兩次租的都是昌河車,這個牌子的車在農村特別常見,而且車裏寬敞,方便休息。

租車行位於南郊,位置有點偏僻,寬敞的院子裏停了十幾輛車,大門右側有一排平房,靠裏一間,就是趙老板的辦公室。

佟夕每年都要來一次,熟門熟路地上了台階。趙老板隔壁的一間屋子開著門,裏麵擺放著一張綠色台球桌。她經過時,無意地掃了一眼,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彎著腰麵朝裏,手裏拿著一根台球杆,正在進球。

她心裏撲通一下,這身形怎麽那麽眼熟?轉念,她又覺得不對,他怎麽可能會在這兒,真是心裏有鬼,見誰都像他。

趙老板已經等候多時,很熱情地招呼她坐,把一份合同遞給她,說車子剛剛叫人檢查過,加滿了油,隻管放心開。

租車合同就兩頁紙,可就因為剛才那一眼,她亂了心神。一份合同,她看得分外慢,半晌沒有動靜。那個身影,真的很像,如果不是彎著腰,而是站直的背影,她一眼就能肯定。

趙老板不知她在走神,笑著打趣:“上班了就是不一樣,比以前當學生的時候穩重嚴謹多了。”

佟夕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在公司裏經常審核合同,養成摳字眼的習慣了。”

簽好合同,趙老板把一把鑰匙遞給她,說:“你去試試車。”

再次經過那間屋子,人已經不再。佟夕恍恍惚惚地鬆了口氣,當真是看花了眼。

趙老板站在台階上,指著三米開外的一輛昌河車,說:“你試試。”

佟夕上了車,在院裏試了一圈,沒什麽問題。她高考完的那個暑假去考的駕照,不過平時少有機會開車。去蘆山鄉的時候,也都是陸寬開車,鄉下路況不好,她技術不是特別好,也就不去逞強。有了佟樺這個負擔之後,她變得特別惜命。

車子繞了一圈,開到平房前的台階下,佟夕刹住車,扭過臉對趙老板打聲招呼說再見。她剛要準備走,身邊的車門響了一聲,轉頭一看,副駕駛座上已經坐上來一個人。

佟夕握著方向盤,開始做深呼吸,竟然真的是他。T市這麽大,居然能在這個偏僻的南郊偶遇?這絕對不可能。

佟夕不客氣地問:“你怎麽在這兒?”“跟蹤”兩個字在她心裏打了個轉,沒被說出口。

“沈希權讓我來的。”

佟夕咬著唇,怎麽可能。沈希權和莫丹結婚的時候,聶修一直在英國,兩人沒什麽來往。再者,前段時間,沈希權去英國散心,不知怎麽碰到聶修。聽莫斐說,聶修將沈希權狠揍了一頓,替莫丹出氣。所以,兩人眼下應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

聶修將左手握在方向盤上,說:“我來開車。”

“不用,請你下去。”佟夕此刻能維持平靜的語氣已屬不易。

“雪沒融化,路麵很滑,你開車技術不夠嫻熟,容易出事。”聶修的聲音雖然柔和,但眼神和語氣都透著不容置喙。以往她特別迷戀他這點,覺得特別有男人味,此刻卻最討厭,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推出去,或是一腳把他踢下去。不過,按照他的身高、體格,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到。

兩人僵持了片刻,佟夕怒道:“你老跟著我到底要幹什麽?”

聶修懇切地看著她,語氣帶著濃烈的歉意:“我把以前沒做到的事都補上。”

佟夕聞言,喉嚨哽住,聲音有點變調:“不用,謝謝。”她沒想到自己心裏竟然藏著這麽多的怨,被他一句話全都勾了起來。

“你見到我這麽生氣,是不是因為……”聶修隻說了半截話,剩下的都含在眼神裏。

佟夕不耐煩地問:“因為什麽?”

聶修不做回答,默默地看著她。曾經心有靈犀的兩個人,默契到一個眼神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因為她還沒放下他,還耿耿於懷,還念念不忘,所以才如此介意,如此反應激烈?

聶修悄然鬆了口氣,還好,激將法一如當年般好用。

佟夕不再堅持,主要原因就是這路況她實在沒把握,還是安全第一。既然他們見都見了,也不在乎再多見那麽一會兒,反正她不理他就是了。

回程的路上,她冷著臉看著窗外,一副心情不好、別和我說一個字的表情。

身邊的男人很識相地保持沉默,像個盡職的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