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棋逢對手

趙國泰走到門口推開門,向外比了個請的手勢,說道:“請二夫人回房歇息。”

二夫人糜周氏神色猶豫,看了看蘇千巡又看了看兒子糜參,還想留下來。

糜參神色平靜,緩緩說道:“阿娘,你且去吧,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兒子心中明白。”

二夫人糜周氏這才放下心來,衝著蘇千巡笑了一下,微微納了個萬福禮,出門去了。

蘇千巡微笑問道:“二公子,你的過往我多少有些了解,我想知道你對張文博和三夫人糜張氏的看法。”

糜參靜如坐佛,聽蘇千巡說話時手指沿著茶杯邊緣劃一圈,宛若深閨處女的小趣味。陰鬱暗淡的房間裏,白到透明發亮,藍色血管脈絡都清晰可見的皮膚,壽星一般凸起的大額頭顯得有些詭異,如鳥喙一般的嘴一張一合輕輕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趙國泰關了門走回來,不耐煩道:“我們家公子沒那麽多時間跟你墨跡,有什麽趕緊說,等會還有別的事情……”

蘇千巡倒不著急,衝趙國泰比了個“無需多言”的眼神,後者這才冷哼一聲坐到離兩個人遠遠的床榻邊上。

他對二夫人糜周氏和二公子糜參厭惡至極,如果不是二夫人,此刻他已經和公子出發趕往洛陽了。

“張文博……就是糜杭的狗腿子,任打任罵依然吐著舌頭舔著主人。”糜參柔聲細語地說道,“他表麵對我總是客客氣氣的,就像對蘇公子一樣……我相信蘇公子也感受到了,他外表看著端正可靠,彬彬有禮,身上卻有一股無以言表的邪氣,讓人不願親近的邪氣。

我和阿娘,阿舅都不太喜歡這種人。”

蘇千巡默默點了點頭,這糜參不開口則已,開口就直擊要害。

糜參翹起蘭花指,用中指和拇指從茶杯裏捏起一片茶葉,放進嘴裏咀嚼起來,說道:“蘇公子知道的我就不再贅述。

我阿娘對新晉的三夫人鄙夷不屑,甚至是厭惡,阿娘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現在要和一個山野丫頭論起姐妹,自然覺得降了身份。不過……”

糜參說到這裏,從袖子裏抽出一條手帕,將嘴裏咀嚼過的茶葉吐在了手帕裏,猶豫片刻,神色嚴肅,繼續道:“也許是糜張氏也喜歡讀書寫字的原因,我對她……怎麽也恨不起來。不但恨不起來,我覺得她還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語氣中充滿了同情和悲憫。

蘇千巡看糜參的眼神先是疑惑,繼而是一種認同的感覺,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糜參像是受到了鼓勵,認真地說道:“她從來到迷失莊園服侍病床前的大夫人糜史氏開始,一直端屎端尿,勤勤懇懇,期間毫無怨言,這些可不是表象,而是她本性善良又吃苦耐勞。

阿娘厭惡她是山野裏來的,身份卑賤,我卻覺得山野中的丫頭這方麵的優點無人能及。”

蘇千巡認可糜參對於人和事的觀察能力,對於他描述的糜張氏非常認同。

“她剛來的時候還經常被……被糜杭調戲騷擾……我知道阿耶或多或少也動著同樣的心思,等到她給阿耶填房之後,阿娘和阿舅就如臨大敵一樣對付她,欺負她。

我是最清楚的,她其實是一個受害者。

她從沒主動故意勾引阿耶和糜杭,相反,她對於阿耶的殷勤和糜杭的騷擾,一直是惶恐而無助的,其實這一切阿娘和阿舅也是知道的。

自從她成為迷失莊園三夫人的那一刻起,阿娘和阿舅就已經把她當成了我未來的假想敵。如果有一天,三夫人也為阿耶生下來一個兒子,那麽未來必將和我爭奪糜家的家產。

她並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沒有什麽想要奪得糜家家產的野心……她就像是一隻美麗的蝴蝶,不小心落入了一張蛛網之中,在錯愕間,驚恐間,誤入糜家家產之爭的可憐人罷了。”

糜參神色不悲不喜,說罷如同嬌柔女子一般,捋了一下自己的發髻。

蘇千巡聞言,陷入到了沉思當中。

他沒有想到這個始終一言不發的糜參能夠和他一樣,觀察入微,並且如此客觀冷靜。

在二夫人糜周氏堅持懷疑三夫人糜張氏甚至張文博時,他對糜張氏如此客觀的評價,再度影響到了蘇千巡的判斷。

“二公子,我聽了好幾個版本關於三月十一那天的比劍情況,你能不能再複述一遍,畢竟你是當事人,我看看還有什麽紕漏需要彌補。”

糜參輕輕歎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好,三月十一上午大雨如注,我借著雨聲正在房間裏攻讀《禮記》,正讀到精彩處,糜杭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心血**非要拉我陪他去莊園兵器庫玩。

我本不是個愛動的人,就拒絕了他。

誰曾想他鐵了心要我陪他去,我不去就在房間裏扔書撒磨,他是那種無法無天又特別執拗之人,認準的事情必須做了。

我想著總不能被他耗一天什麽都不做,幹脆陪他去逛半天,於是極不情願地答應了他。

結果我領著貼身奴仆到了兵器庫,他說要跟我比劍。我從小體弱多病,盡管也練過幾年劍,不過都是些花架子……”

蘇千巡聞言,打斷道:“二公子會使劍?”

糜參嘴角噙著微笑,說道:“年幼時體弱,阿耶阿娘就讓我跟糜杭的劍宗師父學過幾年,隻當強身健體,並沒有實戰經驗……”

蘇千巡和糜參對視一眼,後者那雙貓頭鷹一般明亮銳利的眼神仿佛能將他心思全部看穿一般。

這是蘇千巡到了莊園裏遇到最厲害的人物了。

糜參仿佛也“棋逢對手”一般,帶了些當時的神態,頗有些情景再現的樣子,說道:“我一沒有實戰過,二不喜爭鬥,自然婉拒了糜杭。可他不依不饒,糾纏著我不讓我回去。我的奴仆還算機靈,趁著糜杭和我糾纏,就偷偷跑出去找到阿舅,阿舅得知此事就來兵器庫保護我。

糜杭眼看阿舅出頭,就叫囂要和他比劍。阿舅自幼在安國寺學過武藝,武功自然不在話下,如果再拒絕糜杭,怕他糾纏不清,就提了口劍和他比劃起來。

糜杭這個人就是三腳貓的功夫,劍法稀鬆平常,隻會唬人罷了,阿舅可是有真本事的,三招兩式就擊落了糜杭手中的劍,憤恨而去。

原本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糜杭本就是個不安分的人,頑劣不堪,想到一出是一出,我以為今日比完劍,也就罷了。”

蘇千巡微笑道:“想不到糜杭這次不依不饒,你心裏想著,糟糕了,中了糜杭的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