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千巡有盡
絕對不會!
蘇千巡心裏的那張內應表上,三夫人糜張氏的名字已經默默刪去,不會再出現了。
糜張氏又將案發當天的事情敘述了一遍,與冷素,朱騎虎的內容沒有太大的出入。
蘇千巡問道:“案發當天傍晚時,張文博組織酒局想要說和糜杭、糜參兄弟二人,這件事你知道嗎?”
他並不開口提朱騎虎看到她曾與張文博談話之後,張文博就開始組織酒局,而是直接問。
糜張氏毫不猶豫地說道:“這件事小女子知道,那天傍晚小女子求堂哥叫兩個莊客去田莊上取些薺菜來,緩解庭院緊張的飲食。可堂哥告訴小女子,他晚上還要宴請兩位公子,就作罷了。”
蘇千巡這才點點頭。
糜張氏臉色疲倦,勉強一個微笑,說道:“我的前半生講完了,現在該講講你的前半生了……”
“我?”
蘇千巡笑了笑。
從來都是他去詢問別人的事情,第一次有人讓他講他的身世。
他原本可以拒絕,別人無權知道他的過往。
蘇千巡將目光投向積聚陰霾的晦暗低空,祖父派來接他的家將應該快要到了,也許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在莊園裏逗留了。
一切要等他明晚殿試結束再回來,期間他無法控製那些變數。
蘇千巡笑了一下,索性說道:“好。”
“等等……”
糜張氏將飛燕塞進蘇千巡懷裏。
“咚咚咚咚!”
跑到客廳裏,不久折返回來,端著茶杯茶壺,瓜子,放在兩個人麵前的地板上。
斟上兩杯茶,抓了一把瓜子。
“說吧……”
飛燕安靜地窩在蘇千巡雙手中,仿佛知道這是主人的朋友,沒有驚慌。
蘇千巡笑了一下,糜張氏等待他的往事如同在聽說書人說書。
“我從何處說起呢?”
糜張氏想了想,說道:“先從你阿耶阿娘相遇時候說起吧……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自然知道……”蘇千巡長長舒出一口氣,淡淡地說道,
“我祖上原本是關中的雍州武功人氏,乃是經曆了自西漢直至初唐等數十個朝代興亡更迭,而香火不絕,關中八百餘年的門閥士族。祖父在任冀州刺史時,家父以門蔭入仕,並留西都長安任職。
家父在長安一家綢緞莊遇到了當時蘇州吳縣富商駱掌櫃的二女兒,也就是家母,二人一見鍾情,感情迅速升溫。
一家世受恩蔭,一家江南巨富,家父家母又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親事很快就定了下來……”
糜張氏冷冷地說道:“果然你們世家大族占了世界上所有的幸事,不像小女子這樣的山野之人……”
原本舉起的瓜子也沒心情磕了,扔在了托盤裏。
“嗬……”蘇千巡苦笑一下,說道,“誰知外祖父駱掌櫃在回蘇州老家的路上,因舊疾發作,病死異鄉。駱家隻有二女,家母遵照禮法,隻能先回蘇州守孝三年,婚事自然也被推遲三年。
家父為了同家母在一起,主動辭去長安的官職,隨家母回到蘇州。祖父得知此事後,大為震怒,並與家父第一時間斷絕了父子關係。祖父和家父在其後的十年間沒有見麵或者書信往來,唯一有關我的消息,也是通過叔伯們與祖父間接溝通。等到家母三年守孝期滿後,二人於蘇州吳縣成婚……”
糜張氏疑惑地問道:“你阿耶要和你阿娘去蘇州,就算是有些欠考慮,你祖父為什麽那麽生氣,非要和你阿耶斷絕父子關係?”
“我也是後來聽我伯伯講的,當時祖父極力反對家父辭官去蘇州,家父執意要去,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作為大家氏族,在長安城中少一個人,就意味著少一份政治力量,有時候政治鬥爭往往會因為這一點政治力量,弄得滿盤皆輸,祖父自然對家父擅自決定大為光火……”
糜張氏皺著眉,努力去理解蘇千巡話裏的意思。
蘇千巡淡淡地說道:“當年家母本就體弱多病,為生我難產而死。我連家母的麵都沒有見過……隻從別人口中聽聞過……
家父給我取的名字‘千巡’,正是取‘千巡有盡,寸思難泯’之意,以表達對家母的思念之情。家父經受不住愛妻離世的痛苦,一度精神萎靡,意誌消沉,開始酗酒。我的姨母後來將我接到揚州照顧。”
說罷麵目哀戚地看向前方長方形的天空。
有一兩滴雨滴被風吹進來,正好滴在他的臉上,如同眼淚一般。
他身為世家公子,從未感受過母愛,在幼時又缺少父愛,在姨母家的那些年,又何嚐不是謹小慎微,小心翼翼。
如果不是後來父親幡然悔悟,重新走上仕途,說不定他會像那些隋末沒落貴族一樣,抱著祖上的福祉和榮耀,淒苦一生。
糜張氏用手指將蘇千巡臉上的雨滴輕輕擦拭掉。
蘇千巡如同觸電一般,那種感覺仿佛觸碰到了他的靈魂,他自然而然地握住糜張氏的手。
糜張氏卻含羞地抽回了手,說道:“蘇公子,你繼續講吧……”
“哦……抱歉……”蘇千巡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行為不妥,為了掩飾尷尬,繼續說道,“家父後來把我從揚州接回了蘇州吳縣。
祖父升任荊州長史後,家父第一次帶我去了荊州,他跟祖父承認了錯誤,再次開啟政治生涯,先後任巴州參軍,副知頓使,蘇州吳縣縣令,最後遷至蘇州刺史。
我跟隨家父學習儒家經典時,佛教逐漸盛行,是故我對佛教理論也有所涉獵。
也許是本身就有敏感多疑的性格,我從小就擁有異於常人的洞察力和判斷力,對偵探破案有著近乎偏執的癡迷。
當年家父被臨時調任為副知頓使,隨著高宗巡幸汾陽宮,我跟隨家父見到了正值盛年的狄公,並拜其為師,學習審度觀察,偵破斷案,真是受益終身。”
蘇千巡說到自己的那一番人生奇遇時,眼神中閃爍著光芒。
糜張氏聞言,有一個微小的動作變化——稍稍離蘇千巡遠了一點。
蘇千巡並未察覺,繼續說道,“祖父官拜當朝宰相,擔任納言,封溫國公,並出任西京留守時,家父已經遷任蘇州吳縣縣令,當時我運用狄公傳授破案手法,幫助父親破獲了官匪勾結,盜取官銀的大案,被州府舉為鄉貢,受到了朝廷表彰。
那是父親和我們蘇家最為榮耀的時刻,那一年的我正是誌學之年。”
糜張氏點了點頭,稱讚道:“昨晚在糜源正房間裏,冷總管提到過……誌學之年就有那麽縝密的斷案能力……說是少年天才也不為過……”
蘇千巡聽到心中愛慕之人如此誇自己,不免高興,麵帶微笑地說道:“再後來,祖父被召回東都洛陽,升任文昌左相、同鳳閣鸞台三品。他希望把我接到他的身邊,想在東都洛陽為我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再在尚書省戶部為我謀個一官半職,可是家父覺得我尚未弱冠,品性禮教仍需打磨,就婉拒了祖父的提議。
沒多久,我又幫助蘇州官府破獲了地府還魂案,還了我少年好友柯清泉清白……”
糜張氏用仰慕的眼神看著蘇千巡,微笑著說道:“自此蘇千巡的大名就響徹江南了……”
隻是那微笑著帶有一點苦澀……
在蘇千巡的敘述中,兩個人的身份差距越來越大……
尤其是提到“為我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時,糜張氏的眼神明顯黯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