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鳳來

一聲巨響,地室中驀地一顫,仿佛有一股極熱的氣浪自深處滌**而出。琉羽身形一偏,隻得扶住牆壁,方不至於摔倒在地。待震顫平息,身後的門人皆在竊竊私語,猜測著魔君這次又做出了什麽妖獸,誕生之初便弄得如此大的動靜。大家皆憂心忡忡。

琉羽瞥了他們一眼,默不作聲地往前走,推開結實的木門,接下來的路便隻有得到過特許的人才能走。

封閉的甬道旁架著火把,許是琉羽的錯覺,她覺得今日這火光好似比往日來得都明亮一些。行至甬道盡頭,麵前石門緊閉,琉羽抬手輕叩門環,但隻敲了一下,石門轟然坍塌,琉羽愕然,屋內耀眼的光亮透過厚重的塵埃照射出來,刺目得讓琉羽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做出來了!哈哈哈!終於成了!終於成了!”

六冥的聲音嘶啞中帶著近乎癲狂的欣喜之意,他的背影在火光映射中顯得有幾分駭人,琉羽緩步行至他身邊。“師父……”她的目光越過六冥的身子,看見屋內一片狼藉,丹爐翻了一地,火焰遍地燒著,而在那火光之中,靜靜立著一個幼童,他閉著眼,好似在沉睡,模樣看起來不過六七歲大小,與尋常孩童無異,但是他身上卻有火焰在燒灼。

琉羽微驚:“師父……這是?”

“鳳來。”六冥眼中盡是被火灼熱的光亮,他咧嘴笑著,“他名喚鳳來。”

六冥邁步上前,涉火而過,停在鳳來跟前,將他抱出了火海。鳳來尚在沉睡,六冥望著他詭異地笑著:“有了他,我就可以做出更多的妖獸,也不用擔心無法控製它們了,我隻要控製這孩子便好。”

這麽小一個幼童……便是師父傾力煉製而成的妖獸?

“可是他還沒有醒啊。”六冥將鳳來塞到琉羽懷中,“你先抱他回去躺著,我檢查一下是否有哪裏出錯。”言罷,六冥往還躥著火焰的屋子裏探尋而去。

琉羽愣愣地望著六冥,又看了看自己懷裏的孩子,最後隻得一聲歎息,領命而去。

抱著小孩走出石殿,門人們皆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有的說師父瘋了,有的隻搖頭歎息。琉羽不予理會,直到將鳳來抱回自己的屋裏,看著小孩稚嫩的臉,琉羽也覺得,師父或許不大正常了,這樣一個弱小的孩子,哪兒有能力控製那些妖獸。

正想著,忽見孩子眼瞼微動,琉羽湊近看他,恍惚間,小孩睜開眼,一雙紅色的眼瞳將她的臉龐清晰映照出來。

“鳳來?”琉羽看見自己的笑顏在他眼瞳裏展開,這孩子的一雙眼睛比溪水更為清澈,“我叫琉羽。”

鳳來眨巴著眼看她,好似並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琉羽琢磨了一會兒,心道這孩子是被師父煉製出來的,像個嬰兒一般,對這個世間沒有半分了解,想來也是聽不懂她說的話吧。

琉羽欲起身離開,想給他倒一杯茶,可她還沒邁出步子,衣袖忽而一緊,鳳來眨巴著眼定定地望著她,一隻小手緊緊地拽著她的袖子不放。琉羽一愣,笑問:“怎麽了?”

鳳來不言。

大概……是害怕一個人待著吧。琉羽如此想著,索性彎下腰,將他從**抱起來,鳳來怔怔地任由她抱起來,卻下意識地用手環住琉羽的脖子,他側頭,呼吸便噴在了琉羽的臉頰上。

琉羽將他抱到桌子邊,隨即坐下,讓鳳來坐在自己腿上。她拿了杯子,給他倒上一杯茶,然後放到鳳來嘴邊。“喝茶嗎?”

清香的氣味飄入鳳來的鼻腔,他眨巴著眼,目光終是從琉羽臉上移開,落在青綠的茶湯上,他張開嘴小心地嚐了一口,味覺帶給他的感受讓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目光又落在琉羽臉上。

“茶。”琉羽一笑,她教他,“這是茶。”

“炸?”

“茶。”

“擦……”

“不對,是茶。”

“茶。”

聽他這麽一會兒工夫就念對,琉羽亦感到驚奇:“你好聰明。”

“好聰明。”

琉羽揉了揉他的腦袋,正聊得開心之時,門扉忽而被推開,來人一臉陰沉地踏進屋來,幾乎是用質問的語氣道:“師父又煉製出了什麽妖獸?”

琉羽臉上的笑微微收斂,她摸了摸鳳來的頭,輕聲道:“師姐。”

沈木月還未走進裏屋便怒道:“他可知先前那些怪物已傷了魔族多少子民!又有多少將士因去捉拿妖獸而死!”她繞過屏風,但見琉羽懷中抱著一個瞳色妖異的小孩,她微微一怔:“這是誰家孩子?”

琉羽一默,繼而歎道:“這便是師父新煉製出來的妖獸。”

沈木月一愣,倏爾大怒:“荒唐!他竟然將妖獸煉作人的模樣!”她一拂衣袖,衣擺的力道徑直將屏風擊碎,聲響過後,屋內一片沉默。

鳳來戒備又不滿地看著沈木月。

沈木月看著鳳來,被氣笑了。“他這什麽眼神?他一個妖獸,還對我不滿不成?”

“好了,師姐,”琉羽勸道,“他現在猶如赤子,什麽都不知道,你何必對他撒氣。”

沈木月沒好氣地盯著琉羽:“你還打算繼續幫他煉製妖獸?”

見琉羽沉默,沈木月恨鐵不成鋼。“你怎麽還不明白!他煉製妖獸,說是為了讓魔界抵禦仙界,但如今,他分明就是在為了他的野心做準備!仙界已經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此舉隻會讓魔界陷入戰亂之中!”

琉羽垂頭看著鳳來的手,依舊沉默不語。

“你簡直是助紂為虐!”

沈木月麵色鐵青,摔門而去。

屏風碎了,一地狼藉,琉羽有些脫力地坐著,心裏說不出的沉悶,其實……她又何嚐沒有質疑師父的時候呢。但如今妖獸的數量已不是他們能控製得住的,與其想別的方法毀滅它們,不如依著師父的計劃,煉製一個更厲害的妖獸出來,讓他去控製……

心間煩悶事宜未想完,琉羽忽覺眉心一暖,鳳來小小的手指輕輕落在她皺緊的眉頭上,揉了兩下,把那些皺褶撫平。

琉羽微怔,倏爾一笑:“沒事。”她握住鳳來的手,有些無奈地想,可是師父做出的卻是一個孩子啊,這……要她怎麽能放心把那麽多妖獸扔給一個孩子。

“鳳來……”雖然艱難,琉羽還是開了口,“如果連神明也不製止他,那你就是最後的屏障了。”

鳳來不解地歪頭打量琉羽,似對她的話語與惆悵並不理解,但指腹還是在她眉心揉著,似乎不想讓她皺眉。

“你若能快些成長,能號令天下妖獸,庇護無辜的人民,就好了……”

鳳來隻是望著琉羽,目光澄澈,似懂非懂。

鳳來好似極喜歡琉羽,總是粘著她,六冥索性將鳳來交給琉羽照顧,自己則投入到了更忙碌的煉製妖獸的事宜中。

六冥從未對琉羽交代過要如何教養鳳來,也未曾說過該將他養成什麽樣子,好像隻要有個人給他喂飯,讓他活著便行了。若仔細論來,六冥唯一交代過的話,便是讓鳳來多接觸妖獸。

但這樣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琉羽如何放心讓他獨自去接觸妖獸。

她便時時將他帶在身邊。鳳來的心智與身體都長得很快,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便長得如同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般。

他很聰明懂事,什麽都學得快,他與琉羽一同進出煉丹室,偶爾還能幫她打打下手。

可琉羽並不想讓鳳來隻是陪著她在煉丹室忙碌,所以無論多麽忙亂,她總是要抽時間陪鳳來做一些別的事情。

比如,她會教鳳來吐故納新,會讓他感受這世界的靈力流動。鳳來學得很快。

學會感受世界靈力的這個晚上,鳳來在院中靜坐,他似有最強大的天賦,不過呼吸之間,氣息在他身體裏流轉,他耳朵裏便聽到了遠處的風聲,他閉著的雙眼微微動了動。

在風聲裏,鳳來聽到了遠處都城地牢裏妖獸的喘息與嘶吼,它們的爪子在地上和牢籠的鐵欄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鳳來眉頭皺了皺。他定下心,將心神放得更遠,於是都城外的聲音傳來,他聽到了潺潺溪流的規律流動,還有小孩正嬉笑著在水邊打鬧。他仿佛感受到了那溪上的風,水中的魚,遠處的層巒疊翠,一切都那麽自然快活。

鳳來皺起的眉頭微微舒展,他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風拂動,似有流雲之聲。

鳳來睜開眼睛,仰頭望向頭頂天空。

夜空之中,雲層散開,明月朗星。

鳳來略微失神地呢喃:“魔界……好美……”

忽然間,房間裏麵傳來一陣琉羽咳嗽的聲音。鳳來立即望向琉羽的房間,起身走了進去。

琉羽的房間裏燭火跳動。琉羽坐在桌邊,手中還拿著筆,正在書本上記錄著什麽。

“琉羽?”房門輕響,鳳來輕輕推開門,在門口站著望向琉羽。

琉羽看見鳳來,放下了手中的筆,起身走向鳳來:“怎麽樣?呼吸吐納,學得可還順利?”

鳳來點了點頭:“調動身體裏的力量,好像能感受到很遠的地方的人和事。”

琉羽聲色溫柔:“都感受到什麽了?”

“關在牢裏的奇怪東西……還有小河邊打鬧的小孩,很漂亮的樹林,還有……”鳳來的眼睛亮了起來,“還有星空,琉羽,魔界好漂亮。”

“是啊,魔界很漂亮。”琉羽垂目,握住鳳來的手,“草木生長短則數月,長則數年。靈物生長,更是需要數十年或數百年。山河孕育,則需數千萬年,魔界的美,來之不易。”

鳳來靜靜地聽著琉羽聲音輕柔地與他說話。“所以,無論何時,請一定好好珍惜這些美好,好嗎,鳳來?”

鳳來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琉羽也是被魔界山河孕育的嗎?”

“當然。”

“那魔界不好,是不是琉羽也會不好?我不想你不好,我會好好珍惜你,也會好好珍惜魔界的。”

琉羽聞言,微微一愣。

“我聽見你咳嗽了……”鳳來抬手,用指腹輕輕摸了摸琉羽的脖子,眼睛專注又關心地盯著琉羽。在燭火下,鳳來的眼睛十分閃亮,“聽起來,你這裏不舒服。我很擔心。”

“我沒事的。”

鳳來不由分說地握住琉羽的手,把她拉到床邊,然後將她摁到床榻上,又蹲下身,幫琉羽脫了鞋,讓琉羽躺進了被子。

琉羽眨巴著眼看著鳳來。

鳳來用力給琉羽掖了掖被子,直到把琉羽完全裹在了被子裏,然後把手輕輕放在被子上。“我方才吐納的時候也知道了,魔界會這麽照顧不舒服的人。你睡覺,我陪你。”

鳳來把手輕輕放在被子上拍了拍。

“睡吧。”

琉羽無奈,但還是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房中傳來規律的呼吸聲。琉羽睜開眼睛,悄悄轉頭一看,鳳來已經守在琉羽床邊睡著了。琉羽嘴角勾起,她張了張嘴巴,無聲地對著鳳來說了一句:“謝謝你。”

後來,琉羽帶著鳳來在院中種下了一棵小小的樹苗,她與鳳來一起去照顧這棵小小的樹苗,看著它生根發芽,在日複一日的澆水中慢慢生長。

那樹苗在地下生長的根,在琉羽看來,就像是鳳來與這個世界的聯係,越來越多,越來越緊密。

朝中對妖獸的非議日盛,長老們將六冥及其門中弟子請去議事殿,商議煉製妖獸一事是續是止,琉羽離開前,將鳳來的食物皆安排妥當才急急忙忙走了。

誰也沒想到這個會議一開便是整整三日,長老們意在說服六冥放棄煉製妖獸一事,然而六冥卻不肯退步,僵持了三日,最終六冥拂袖走人,言道:“我以妖獸上攻天界之事已成定局,反對者大可離開。”

眾長老無法,隻得散了會議。

琉羽出了議事殿,回到房裏時,卻沒有看見鳳來,一問之下,方知他在煉丹室裏待了三天三夜。琉羽尋去,方一推門進屋,便見鳳來伸手從還在燒火的爐子裏麵掏東西,琉羽嚇得忙將他腰一抱,不由分說地將他往外拖,鳳來直喚:“等等!琉羽等等!就要拿到了!”

鳳來力氣大,琉羽掙不過他,待他將東西拿出,一張髒兮兮的臉上滿是笑意,琉羽卻隻顧著掀開他的衣袖,捏著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直到確定他沒有被燒傷之後,才安下心,但這心一安,火氣便按捺不住地往上漲,她厲聲喝道:“你這手臂可是不想要了?刀給我,我來剁!”言辭激烈,想是氣急了。

鳳來被罵得一怔,手中的東西剛要捧到琉羽臉前,又默默地收了回來,果真老實地從丹爐一旁翻出一把刀來,遞給琉羽,然後將自己胳膊伸了出去。

琉羽一呆,瞪著鳳來:“你以為我不敢剁是嗎?你在逼我?”

“你要剁,就給你剁。”他的眼眸沒有躲閃,就像是在說: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琉羽望著他,心裏一時不知湧出了什麽滋味。她在鳳來麵前立了半晌,最後將他手中的刀奪過來往旁邊一扔,一巴掌眼瞅著要打在他的腦袋上,但最後落下的力度卻輕得不可思議,鳳來靜靜地看著她,但見她臉上掛著無奈的笑意。“臭小子。”

鳳來任由琉羽的手在自己腦袋上胡**著,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被她揉得像碎了的光一樣斑駁。

琉羽忽然停了手,然後比畫了一會兒。“你是不是長得太快了?”她問,“怎麽感覺突然高了很多?”

鳳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將手中的東西遞給琉羽。“丹藥。”他說,“應該能消解疲憊。”

鼓搗這三日,伸手往火中去取的,就是這東西嗎?琉羽接過丹藥,放於鼻尖輕輕嗅了嗅,隨即一歎:“這個……有毒啊……”

鳳來一愣,像是力氣一瞬間被抽光了,琉羽看了看他的表情,隨即一笑,一仰頭將丹藥吞了下去,鳳來一驚,伸手要去製止,但琉羽已經咽了下去,他心頭一緊。“琉羽!”

“沒事沒事。”琉羽一笑,“雖有一兩分微小的毒性,但確實對消解疲憊極有效用,謝謝鳳來。”

鳳來怔怔地看她,便是在今日,他明白了兩種情緒,一種叫失落,還有一種是心疼,又或許,該叫作心動。

鳳來繼續學著煉丹,可在鳳來有一次不慎將丹爐燒融之後,琉羽知曉他力量強大,定是不會被別的妖獸欺負了,於是也不再時時將他看得那麽緊了。

但鳳來還是喜歡粘在琉羽身邊,除非琉羽明言讓他做什麽事,別的時間,他便坐在一旁望著琉羽發呆,也不願往別處跑。琉羽對他極是放心,從來沒有用看待妖獸的眼光看待鳳來,但……

“他終究流著妖獸的血,你便如此放任他四處活動!”

是日,琉羽正在煉丹房鼓搗丹藥,忽然間,房門被推開,沈木月神色憤怒地走進屋來,喝道:“快隨我去前院!”

“他不過是去前院幫我拿東西。”琉羽驚愕地回頭,“怎麽了?”

“怎麽了!”沈木月上前拽著琉羽的手,拖著她便往門外走,琉羽拿著的藥材撒了一地,她眉頭微皺,可跨出門她便愣住了,前院的方向火光衝天。琉羽一呆,沈木月還未說話,忽見琉羽身影一閃,不見蹤跡。

行至前院,琉羽黑色的眼瞳被火光染得通紅,房屋、草木上皆是熾熱的火焰,甚至有的人身上也燃了起來,驚叫著滿地打滾,未被火燒灼的人四散而逃,場麵一片混亂。

琉羽目光慌亂地一掃,在火光重重之中,恍然瞅見一襲黑衣的鳳來靜靜立著,他跟前有五個人被一團火焰圍出來的圓圈困在其中,似有人已窒息暈倒,鳳來盯著他們,眼眸紅得駭人,然而眼底卻沒有任何情緒,一如被六冥製造出來的其他妖獸一般,是個嗜殺成性、沒有感情的怪物。

“鳳來……”琉羽聲音微顫,她急急奔上前去,如往常一般,伸手欲抓他的手腕,卻不想鳳來驀地回過頭來,那雙猩紅駭人的眼睛望進琉羽眼裏,那熱得灼人的殺氣如劍徑直紮在琉羽心裏,琉羽一愣,什麽都還未來得及反應,鳳來倏地一抬手,烈焰如刀,擦過琉羽的頸項,電光石火之間,琉羽隻覺後襟一緊,被人拽著往後退了數步,方才險險躲過這奪命一擊。

“瘋了嗎!不知他是妖獸?”沈木月的嗬斥聲在琉羽背後響起。

琉羽微微轉頭,目光怔忪地看了沈木月一眼。“師姐……我……”她隻是沒想過鳳來會傷她。

可這話還沒說出口,忽而一口熱血自琉羽口中湧出,沈木月一驚:“琉羽!”

琉羽亦是一驚:“為什麽……”她話未說完,忽覺身體無力,腳下一軟,倒在沈木月懷裏。她喘著粗氣,捂著胸口,感覺胸腔中仿佛有火在燒灼一般難受。

“何處傷到了?”沈木月檢查她的頸項,隻見有一道被燙出的紅印,別處並沒有傷口,然而琉羽卻痛苦極了似的,捂著胸腔,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沈木月心急,但見她快閉上眼,不停喚著她的名字,焦灼之際,身旁驀地跪下來一人。沈木月渾身一僵,剛想帶著琉羽躲開,卻未承想一雙還帶著些許稚嫩的手緊緊拽住了琉羽的手。

那雙手像是抽走了琉羽身體裏的灼熱一般,讓琉羽的呼吸漸漸順暢起來。

四周的火焰也慢慢熄滅,沈木月眉頭微皺,眼中戒備仍未減,她回頭盯著鳳來,卻見少年垂著腦袋,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琉羽手上,不停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惶恐得就像是快要被處死的罪犯。

沈木月微愣,但見琉羽氣息已經平穩下來,又見鳳來如此,她才扭過頭詢問那幾個方才被圍在火焰圈之中的人:“怎麽回事?”

那五個人中的一人已窒息暈倒,剩下四個人皆渾身癱軟,坐在地上。一人抖著聲音道:“我……我們隻是質疑了一下魔君如今的做法而已。”他好似心有餘悸:“不過說了魔君幾句不是……我們便罪該萬死嗎?”

沈木月沉默,又轉頭看著鳳來。

鳳來沒有一句話的辯解,隻專注地看著琉羽,像別的已經與他無關一樣。待看見琉羽閉著的眼睛微微動了兩下,他呼吸一輕,像是怕嚇到琉羽一樣。

“當真如此?”琉羽睜眼,望著鳳來,氣息尚有些虛弱地問道,“這是……你殺他們的理由?”

鳳來一愣,望著她的眼睛,許久,垂頭道:“他們還說你的不是……”

本是該教訓他的,但鳳來如此一說,琉羽忽然間好像失去了所有教訓他的理由,這個孩子,是為了她才發了那麽大的火……琉羽掙紮著坐起身來,看了看四周,歎道:“那也不該。”

“我錯了。”

琉羽靜靜地看著他:“還有呢?”

“對不起。”

事已至此,眾人也再無話說,鳳來是六冥煉製出來的妖獸,誰也沒有資格罰他,即便是琉羽。能得到一句道歉,比起那些被別的妖獸吃掉的同伴來說,已算是極好。

沈木月輕聲問琉羽:“可還能走?”琉羽點頭,沈木月便不再耽擱,站起身來,立即安排人手打掃現場,救治傷者。

琉羽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感慨道:“若師姐有朝一日能身處統治之位,定是極有手段和氣魄的。”

“回去歇著吧。”沈木月淡淡撂下這話,邁腿離開。

琉羽望著她走遠的背影笑了笑,也想站起身來,可腿腳尚無力,旁邊的鳳來默不作聲地蹲下,用背對著琉羽,琉羽愣了一愣,隨即一笑,也不客氣,抱著他的脖子,讓他將自己背了起來。

“鳳來。”離開前院,走在幽靜的小路上,琉羽輕輕開口,“為什麽……會對我動手?控製不了嗎?”

鳳來腳步倏地一頓:“你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琉羽一怔,隨即笑道:“現在已經沒事了。”

“當時聽了他們的話,隻覺得很生氣,然後就不知道發生什麽了。”鳳來沉默了一瞬,他聲音微悶,“我好像……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不是另外一個人。”琉羽察覺到他的不安,抱住他脖子的手微微向下滑了一點,讓手掌剛好放在他胸膛上,然後輕輕拍了拍,“你隻是力量太大,還控製不了。”

“我的力量很大?”他猶豫了一會兒,問,“你……不喜歡嗎?”

“對於強大的力量,我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琉羽琢磨著語言道,“就像刀,我對它談不上喜愛,但若是用它來切菜,我看見它便心中歡喜,若是用它來殺人,我看見它自然會心生恐懼。你的力量也是這樣,可做殺戮,亦可為護。明白嗎?”

鳳來想了一會兒:“我保護你,你就喜歡我的意思嗎?”

“嗯……也差不多可以這樣說吧。”

鳳來點頭,再沒說別的言語。

陽光明媚的下午,琉羽身體恢複之後,便忙著將自己院子裏的另一間屋子收拾出來,然後將鳳來的東西全部搬到了那間屋子裏。其間琉羽還叫鳳來來幫忙,鳳來默不作聲地做完琉羽交代他的事,直到琉羽看著整理好的屋子,笑著告訴他:“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就從我那屋搬出來,住這裏啦。”

鳳來先前一直住在琉羽屋裏,一來是因為他小,二來是因為琉羽實在懶得收拾房間,但如今鳳來已經這麽大了,兩人再住在一起怕是有些不妥。

鳳來看了屋子裏一眼,然後又望著琉羽:“我……搬出來嗎?”

“嗯,你今晚就睡這兒吧。”

鳳來打量了一下琉羽的神色,好像是在確認她是不是在生氣,或者有別的情緒,但他看見的,隻有琉羽了結一件事情之後的愉快微笑。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啊……

一時間,他最柔軟的心尖像是被什麽東西打了一下,他一抿唇,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琉羽不解:“不喜歡嗎?”

鳳來沒有抬眼看她,隻點頭道:“嗯,喜歡。”

琉羽拍了拍他的肩,回了自己屋,關上門,將鳳來追尋而來的目光也擋在了門外。鳳來嘴角動了動,最後隻是垂頭小聲道:“其實……不喜歡。”

當天晚上,琉羽在**輾轉到半夜也未曾睡著,這一個多月來,一直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在陪著自己入睡,今日突然沒了,倒還讓她有些不習慣。

不知是深夜的什麽時辰,還沒睡著的琉羽忽聽門口“哢”的一聲輕響,她翻身坐起,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猛地將門拉開,倚門而睡的少年驀地一頭倒進來,驚醒了美夢,他抹了抹嘴角,然後抬眼望了琉羽一眼,沒敢開口。

琉羽不解地蹲下,平視他的眼睛:“為什麽不回自己屋睡?”

鳳來沉默了許久,最後抬眼看琉羽:“你是不是還在為上次我傷了你而生氣?”

琉羽一愣:“不生氣啊,沒有生氣,不過……你為什麽忽然提這個?”

“那你是不是討厭我?”

琉羽撓頭:“也沒有啊。”

鳳來眼角垂了下來,有些委屈:“那為什麽把我趕出去?”

琉羽了然,隨即笑了出來:“不是討厭,也沒有生氣,讓你住另一個房間隻是因為你長大了,咱們男女有別。”

“我還小。”

聽到這麽一句話,琉羽實在哭笑不得:“你已經很大了!”

鳳來好似極為失望:“到底要如何,才能在大了之後還跟你住在一起?”

“這個啊……”琉羽捏了捏他的鼻子,“那就把我娶了吧。”

鳳來茫然地望著琉羽:“什麽是娶?”

琉羽笑著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這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等到你該明白的時候自然就明白了。所以在明白之前,你還是乖乖回去睡覺。”

鳳來不動,琉羽與他對視了半晌,終是認輸一般歎道:“好吧,我會陪著你直到你睡著為止,來,回屋。”她牽了鳳來的手往他屋子走,鳳來卻停住腳步不挪動半分,他望著琉羽,紅色的眼瞳裏映著月光和琉羽的剪影。“那我不睡了。”

不睡著,琉羽就會一直陪著他吧。

琉羽一怔,望著少年的眼睛,忽然覺得,她是不是把這個孩子養得太過依賴她了……

分開睡這件事,琉羽下了狠心,鳳來纏了琉羽幾日,琉羽想來想去,覺得或許是鳳來的世界太過單調,除了她,便沒什麽其他物事了,琉羽捉了隻小鳥給鳳來,本來隻打算給他做一個玩具,但沒想到鳳來得到小鳥之後竟當真高興得不再那麽纏著琉羽了。

琉羽很是欣慰,可沒過幾日,小鳥卻暴斃而亡,想來是受不了鳳來身上日漸強大的妖獸之氣。

鳳來捧著小鳥的屍體來尋琉羽:“琉羽,它怎麽了?為什麽不動,也不看我了?”鳳來那雙眼睛哀傷得讓琉羽都不忍心看,她摸了摸鳳來的腦袋說:“小鳥死了。”

鳳來望她:“什麽叫死了?”

“就是再也不會動,再也不能睜眼看你了。”琉羽給他解釋。

“琉羽醫術很好,我們也有藥材,救救它吧。”

琉羽搖頭:“死亡和生病不一樣,死亡,是救不了的。”

鳳來眼神一空,呆呆地看著小鳥,隨後又慌張地看向琉羽:“那琉羽也會死去嗎?”

琉羽苦笑:“當然會。”

鳳來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琉羽的手腕。

“鳳來別怕。”琉羽的神色平靜又溫柔,“死亡其實隻是歸去。”

“去哪兒?”

“去來的地方。”琉羽看著小鳥,想了片刻,“那是所有生命終將抵達的彼岸。在那邊,所有錯過和失散的人都會重逢。”

鳳來似懂非懂地望著琉羽,沉默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琉羽拉著鳳來,將小鳥埋在了院裏。

他們在院中那棵小樹苗旁堆了一個小小的土墳,堆完後,琉羽發現土墳旁邊有一根小草正在發芽。

“鳳來,你看,這是什麽?”

鳳來瞥了一眼,直愣愣地回答:“草。”

琉羽失笑:“這是生命的延續。”琉羽拉著鳳來的手,輕輕摸了一下小草。

鳳來摸著發芽的小草,再看了眼土墳,默念著:“生命的延續……”他反應過來,轉頭看向琉羽,還沾著土的手再次緊緊握住琉羽:“我不想讓你變成草,我不想讓你延續,我不想讓你歸去,你可不可以永遠都隻是琉羽?”

琉羽無奈地望著鳳來。

似乎讀懂了她眼中的意味,鳳來微微低下了頭。“那……琉羽會歸去,我也會歸去吧?我歸去之後,是不是會和琉羽去同一個地方?”

琉羽一愣,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會嗎?”鳳來望著琉羽。

琉羽張了張嘴,最後點頭,堅定地說:“會。”

鳳來高興了一瞬,但看著小鳥的墳,鳳來的神色又變得失落了,他似乎領悟到了什麽。

他隱約感覺到了,是自己身上的氣息讓小鳥死去了。

自那以後,鳳來再也不養小鳥,也不纏著讓琉羽陪他一起睡覺了。

鳳來的力量還在不斷增長,六冥著令琉羽日日帶著鳳來去往馴養妖獸的地方,意在讓鳳來熟悉其他妖獸,並學會怎麽降伏它們。琉羽雖還是不放心,但想到之前他那火焰的力量,她還是將鳳來帶去那裏了,隻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鳳來旁邊,就怕有妖獸前來,一個不留神,傷了鳳來。

然而琉羽卻沒想到,最後,受傷的是她自己,而被保護的那一個……也是她。

當烈焰築成的壁壘在鳳來身邊展開時,他雙眼猩紅地盯著壁壘外的妖獸們。

壁壘外,那些嗜血成性的家夥,將他們團團圍住,琉羽捂著不小心被一隻妖獸劃破皮的手臂咬牙道:“怪我大意了。”她看著地上那隻已被鳳來燒成灰燼的小妖獸一歎:“這些家夥已經聞到了血的味道,今日怕是不得善了。”外圍有數十隻妖獸虎視眈眈地盯著她與鳳來,隻需找到一個時機,妖獸們便會撲上來將她與鳳來啃噬幹淨。

琉羽眉頭緊蹙,鳳來始終還未長成,與這麽多妖獸相對難免會落於下風……她心中焦慮,卻見鳳來轉頭看了她一眼。“你別怕。”他說,“無論如何,我都會帶你出去。”

火光照亮少年過分漂亮的臉龐,琉羽心頭倏地一動,她忙扭過頭,心中暗罵自己莫名其妙,待她回過神來,還要與鳳來商量計策之時,卻見鳳來踏步邁出壁壘,隻身走到火焰之外,在琉羽呼喊之前,他隻手一揮,大簇的烈焰自他掌心轟然而出,在地麵上燒出一條焦黑的直線,不管是擋在他前麵的妖獸還是樹木,皆被這一擊燒得幹幹淨淨。

而對現在的鳳來來說,使用這麽大的力量顯然還是令他極為疲憊的,他的火焰壁壘登時弱了不少。鳳來轉過頭,一個“走”字尚未出口,忽見一條黑乎乎的東西驀地穿透他的火焰壁壘,從後麵襲上琉羽的腰,將她整個人裹住。

鳳來瞳孔猛地縮緊,探手便要去抓琉羽,可那黑色的條狀物竟比他的動作更快幾分,裹著琉羽便拖了出去,原來那是一隻青蛙模樣的妖獸,而那黑色的條狀物是青蛙的舌頭!它一口將被拖出去的琉羽含進嘴裏,鳳來隻聞“咕咚”一聲,也沒聽琉羽發出任何聲音,便被它吞進了腹中。

鳳來怔怔地僵在原地,那青蛙沒再看鳳來一眼,轉身一跳便要跑。

“站住!”鳳來聲音嘶啞,好似從地獄中尋來的厲鬼一樣,“站住!”他身影一閃,不過電光石火之間,隻見跳到半空中的青蛙驀地被撕成兩半,膛開肚破,內髒稀裏嘩啦地落了一地。血水之中,有個東西被皮肉包裹著在掙紮,鳳來撲上前去,用利爪將那皮肉劃開,小心翼翼地將裏麵的琉羽拉了出來。

“琉羽……”他聲音顫抖,泛紅的眼眸中有星星點點的光在躥動。

“喀!”琉羽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琉羽……”他無助得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你……”他想用力抓住琉羽的手,但又害怕抓得太緊傷了她,他已經漸漸明白,琉羽和自己是不同的,自己受了傷感覺不到什麽疼痛,傷口也能很快愈合,但是琉羽不行,比起他來,琉羽甚至有點像一個瓷器,太容易碎了。“你會不會快死了……”

琉羽身上全是妖獸青蛙胃裏的**,**有毒,讓她呼吸困難,她念了個護心訣,保住心脈,轉頭一看,卻是一愣,鳳來驚惶而無助地看著她,一如那日他捧著小鳥的屍體來找她時那樣,眼底藏著滿滿的不知所措。

琉羽便如此輕易地心疼了。

“我不會死。”她努力讓自己的氣息平穩下來,“我現在一定不會拋下你一個人。”她拚盡全力抬起手,摸了摸鳳來的臉頰:“所以,別露出這種表情了,我沒事……”

鳳來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顫抖,地上的青蛙殘塊在顫抖著,好似要複原,鳳來眸色一冷,但見一簇火焰憑空冒出,徑直將那肉塊燒灼成灰燼,他將琉羽打橫抱起,一轉身,盯著身後的妖獸們,周身煞氣溢出,妖獸們皆是一震,往旁邊退去。鳳來這才垂頭看她:“我帶你回去。”語氣竟在這一瞬間溫柔了下來。

而被鳳來抱在懷中的琉羽這才意識到,這個孩子,原來已不知不覺地長這麽大了……

而此時距離鳳來被煉製出來不過兩個月時間。

又過半月,鳳來形貌已與尋常青年無異,與琉羽站在一起,儼然是一對情侶,門派中漸漸流傳出琉羽與鳳來的閑話,琉羽不是未曾聽聞,她隻是不想理會,又或者說……無法否認,她好似確實對鳳來……有了奇怪的想法,而且,不受自己控製。

與此同時,朝中反對勢力越來越大,六冥全然不理,幾日之後,妖獸們從馴養它們的地方逃出,殺了數百人,朝中長老震怒,百官與六冥門下弟子一同向六冥上書,求其滅妖獸,六冥不理,沈木月徑直斷絕與六冥的師徒關係,與反對者共同商議滅除妖獸一事。

琉羽此時亦是心生動搖,終是尋了個時日,想去找師父好生談談,將他勸勸,然而不管在哪裏也找不到六冥,無奈之下她隻好作罷,而這一天,鳳來也消失了蹤跡,直到第二天,鳳來才一身是血地從外麵回來。

琉羽驚愕地看著他衣裳上的血跡。“這是……怎麽了?”

“六冥讓我指揮妖獸,將反對的人全部殺了。”琉羽忽覺渾身脫力,膝蓋一軟,摔坐在椅子上,鳳來忙上前將她扶住,蹲在地上,急切地望著她道,“我沒聽他的,琉羽,你別慌,我一直記著你的話呢,我沒殺人。”

“是我的。”他說得那般輕鬆,“六冥很生氣,拿刀砍了我,可是沒關係,傷口已經愈合了,我也不痛。”

琉羽拽住鳳來的衣袖,看著他滿身的血,想著他當時不知挨了多少刀子,心頭的疼痛便往骨髓裏鑽。“你怎麽不躲一躲呢?你……”

“因為他是你師父,別的我不能聽他的,可若隻是打我幾下出氣,沒什麽關係。”

“有關係!”琉羽彎下腰,拿袖子擦掉他臉上的血跡,越擦手越抖,“下次要躲開,不管誰傷你都要躲開,躲不開就用盡辦法護住自己,知道嗎?”

看見琉羽眼中的痛色,鳳來眸光微涼地看著她:“我受傷,琉羽會心疼?”

“會。”她盯著他的眼睛,正色道,“會。”

如此近的距離,那麽清澈的眼睛,鳳來聽見自己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不知是怎麽了,他忽然蹭上前去,用嘴唇輕輕碰了一下琉羽的嘴唇,然後自己先紅了臉。“我不會讓琉羽心疼了。”

話音未落,他轉身出門,徒留琉羽一人在屋子裏坐著,琉羽捂著嘴唇,愣然失神。

傍晚時分,琉羽的房門被敲響,鳳來走進屋來,看見琉羽還以早上的那個姿勢坐著,他微微一愣:“琉羽,你一天沒出房門,也沒吃東西了。”他將手中托盤放到桌子上,琉羽這才像是被聲響驚醒一樣,愣愣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鳳來已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在一旁站著,他將筷子遞給她,琉羽接過筷子,看著飯菜卻沒吃,好似琢磨了許久,她望向鳳來:“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一句話徘徊在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鳳來蹲下身子,微微仰視琉羽。“我喜歡你。”他說,“這幾日我聽到不少言語,我明白了娶你的意思,也知道什麽是喜歡,琉羽,我喜歡你,隻喜歡你。你呢?”

“我?”忽然被自己養大的孩子表白,而且還在一瞬間將問題拋回自己身上,琉羽不知該怎麽回答,“我……”她的猶豫讓鳳來對他自己產生了懷疑,鳳來眼神中慢慢流露出失落。琉羽心口一疼,也不在凳子上坐著讓鳳來仰望了,她與他一同蹲著,拉住鳳來的手,讓他觸碰她的心口,感受到她極快的心跳,她道:“若是……不能忍受那人有一點點委屈難過便是喜歡的話,我應該……和你一樣。”

鳳來眼眸倏地一亮,他望著她,唇角的笑怎麽也遏製不住。

“我喜歡你!”他猛地向前一撲,將琉羽抱進懷裏,“我喜歡你!”他吻上琉羽的唇,卻隻是輕輕挨著,沒有別的動作。末了,他倏地問道:“琉羽,我娶你,可以和你重新睡在一起嗎?”

琉羽心跳如鼓:“可……可以。”

第二天,琉羽便做了鳳來的妻子,隻是沒有人為他們舉辦婚禮,也沒有人來慶賀祝福,兩人甚至都沒穿上新人該穿的禮服,在隻有兩人知曉的地方,成了夫妻。

鳳來被煉製出來的第三個月,朝中一片反對之聲,六冥再次找上鳳來,鳳來依然不聽他的話,六冥大怒,拔劍欲斬鳳來,然而鳳來這次卻不再乖乖挨打,六冥無奈,拂袖而去,不日,六冥煉製出了苻生,用以替代鳳來,苻生著實比鳳來好操控許多,但是力量卻不及鳳來強大,若要苻生來控製妖獸,隻怕他還是欠缺實力。

六冥想方設法欲研究出讓鳳來隻做傀儡的藥物。

而此時,朝中有人將妖獸之亂通報天界,天兵天將下界,卻不敵數千妖獸,然而不久後,天君請動行止神君下界。六冥心急,著人將未製作完成的藥物放在鳳來的飲用水之中,鳳來吃藥之後昏迷不醒。

行止神君以一人之力,阻數千妖獸,擒鳳來,斬六冥,開辟墟天淵……

聲音在黑暗裏越飄越遠。

沈璃睜開眼睛,看見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一時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

“怎麽了?”身邊的行止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腰上,帶著初醒的沙啞,問道,“做噩夢了?”

沈璃搖頭:“我夢見他們了……”

“誰?”

“很多人。”沈璃道,“好長一個夢。”

她輕聲說著,好像看見琉羽獨自一人,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在戰亂之中,艱辛跋涉過千山萬水,走到墟天淵前,守著墟天淵的大門,期盼著與裏麵的鳳來相見,但最後琉羽卻死在了與鳳來一門之隔的墟天淵外,骨埋黃沙。

沈璃閉上眼,恍然記起那日墟天淵中,鳳來睜開眼的那一瞬間,那一聲氣息極為熾熱的喟歎,隱藏千年的思念,對他來說,這千年歲月不過是大夢一場,而夢醒之後,他卻遺失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所以……他最後才義無反顧地踏進墟天淵嗎?

或許是為了救她這個從未謀麵的女兒,又或許隻是為了追隨琉羽的腳步……但不管是為了什麽,都沒有人能去考證了。所有過往都被掩埋在了消失的墟天淵之中……

“行止。”她側過身,腦袋湊近行止,同樣伸手抱住他的腰,“明天,我們去魔界看看吧。”

“嗯?”

“我想再去看看,他們離開的地方。”

沈璃回了魔界,去看了已經消失的墟天淵,她與行止站在黃沙之上,風吹動黃沙,似乎這片土地從來沒變過。

沈璃閉目在心中默默祈福。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卻意外發現了黃沙之中有新綠的嫩芽正在破土而出。

隨後沈璃又帶著行止回了碧蒼王府。

以前她不知道,她為什麽會住在這個府邸裏,現在她終於找到原因了——這裏是琉羽和鳳來曾經住過的地方。

後院被沈璃認為是再普通不過的那棵大樹,就是千年前琉羽和鳳來一起種下的那棵小樹苗。

陽光灑落,仿佛時光回溯。沈璃似乎看到了麵前這棵古樹變回了以前的樣子,那麽小小一棵樹苗,仿佛隨時都會死去。

它上麵係著兩條紅綢,在日升月落,光陰流轉中,顫抖著,掙紮著。小樹苗不停地向上生長,向天空與大地索取更多的力量。

小樹苗上麵的紅綢脫落,消失不見,樹幹變得粗壯,根係錯雜,終於,它枝繁葉茂。

而伴隨著樹的成長,沈璃似乎還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很小很小的她,踉蹌地從那棵小樹下走過。

長大一些,她又在樹下舞槍。

落雨時,她在屋裏聽著雨打樹葉的聲音;落葉時,她從枯黃的樹葉上踩過,留下清脆的聲音。

夜裏,她曾帶著傷與墨方商議戰事,匆匆從樹下走過;白日,她也曾打著哈欠與肉丫在樹下閑聊。

樹長得越來越大,沈璃也變得越來越成熟,她一次次從樹下經過,從不駐足。

終於,樹逐漸長成了現在的模樣。

沈璃也成了現在的模樣。

沈璃望著麵前的參天大樹,看著細碎的陽光,聽著被踩得沙沙作響的樹葉,恍惚間,她仿佛能聽見玄妙之中的祝福,好像真的有聲音來自那個所有生命終將抵達的彼岸,對她說著:“我們一直都在守護你啊。”

沈璃微微一笑。

“行止。”她轉過頭看著身邊的人,“我們也寫兩個心願吧。”

“好啊。”

兩個人相伴走出了王府,在他們離開後,院落裏,樹上飄著兩條鮮豔的紅綢,與千年前樹還小的時候上麵掛的紅綢一模一樣。

紅綢飄著,仿佛風每吹動一次,便在吟誦他們的祈福。

願平安喜樂。

願相守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