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最後一役

止水術**過,肅清天地。

而此時沈璃已全然不知魔宮那邊發生了什麽事,瘴毒在她身體裏蔓延,這種毒她知道,上次在人界揚州城時,苻生便對她用過此毒,彼時被行止治好了,而現在……這毒是又被苻生提煉得更厲害了嗎?

沈璃咬牙,餘光瞥了一眼抱著自己疾行的人。

他雙目無神,臉上盡是紅色的條紋,犬齒長得極長,像是獸類的獠牙,饒是這人變成這個樣子,沈璃也依舊認得他——

“墨方……”她從喉頭裏擠出這兩個字。墨方腳步慢了一瞬,但也隻有這一瞬,他麵無表情地帶著沈璃向墟天淵而去,一如其他魔人一般,毫無自我主張,隻是聽命行事。

想起上次墨方將她帶出地牢的模樣,沈璃隻覺心下一悲,艱難道:“為何甘心變得如此……”

那雙赤紅的眼仿佛動了動,看了沈璃一眼,但他身體仍舊繼續向前疾行著,這駕雲的速度快得讓沈璃都有些不敢相信。變成魔人之後,他的力量也會跟著提升嗎……

“王……”墨方唇角微動,仿佛極艱難地控製著自己的嘴說出他想說的話,“放血……逃。”

沈璃一愣,心中一時不知湧出何種滋味,這個人背叛了魔界,背叛了她,但即便是現在,他還是幫著她的,沈璃的世界其實很簡單:朋友、敵人和無關緊要的家夥。然而,現在她卻不知道該將墨方擺在哪個位置,或許人心本就是複雜之物,哪兒能用簡單的標準區分得清清楚楚。

沈璃咬住下唇,一使力,下唇溢出血液,果然,身體裏的力氣恢複了一點。

然而墨方駕雲的速度太快,沈璃已經能隱隱看到阻隔墟天淵與魔界土地的那條山脈。她當下更是用力,咬破嘴唇,鮮血流出,力量灌入四肢,她猛地一躍而起,推開墨方,一旋身,落在地上。

而此時,她的身側已是墟天淵的大門。

瘴氣彌漫,更甚於之前蠍尾狐跑出來的那一次。

墨方立在瘴氣之外,一雙赤紅的眼極為醒目。但見沈璃逃脫,他身體像是有自我意識一般撲上前來,也未拔劍,赤手空拳與沈璃過起招來,他牙關咬緊,好似在極力控製什麽。“走……”他的嘴裏又擠出短短的兩個字,“快走!”

言罷,他手中長劍一現,墨方反手握住劍柄,徑直紮在他自己腹腔之中。

沈璃看得呆住,墨方一口烏黑的血液嘔在地上,他屈膝跪下,眼中的猩紅稍稍褪去,他艱難道:“王上快走。我控製不了太久……”

“為何……”

墨方緊緊閉上眼:“宿命所致不得不背叛,然……情之所至……墨方終是不敢……不能,亦不想害你。”

沈璃唇角一動,墨方雙目倏地一睜,厲聲喝道:“走!”然而他話音未落,隻聽幾聲詭譎的笑:“吾兒不孝。”瘴氣帶著那聲音從墟天淵之中飄**出來。

聽到這個聲音,沈璃心下一驚,這……這竟是上次她在墟天淵中聽到的聲音!那時他瘋狂地喊著“吾必弑神!”,而今……

沈璃尚在回想,墟天淵中倏地射出一條黏膩如蜥蜴舌頭的東西,眼瞅著那東西要將沈璃擒住,墨方身影一動,擋於沈璃身前,劈劍一砍,那舌頭徑直被砍成兩半。

墨方腹中黑血不停地溢出,他稍稍側頭看了沈璃一眼,一如在魔界的時候,他在她背後悄悄看她一樣,隻有在沈璃不知道的時候,他才敢將自己的情緒流露於麵上,而此刻,能這樣堂堂正正地看她一次……真是……再好不過。

觸及墨方的眼神,沈璃愣然,心中一時感慨萬千,但哪兒等她將情緒梳理清楚,那被墨方砍斷的舌頭中間倏爾又冒出一條尖細的舌頭,舌尖如劍,隻聽“叮”的一聲,利刃般的舌頭徑直擊碎墨方用於隔擋的長劍,劍刃崩裂之時,那舌尖亦穿透墨方的心房,將他如破布一般甩了出去。

熱血濺了墨方身後的沈璃一臉。沈璃睜大眼睛,景象好似在她眼中放慢,她望著那個被甩出去的人影,腦海裏走馬燈似的閃過許多零零散散的畫麵,或是一同征戰沙場,或是一同凱旋,或是一同在歌舞之後舉杯歡笑。甚至想到了之前,她逃婚離開魔界,墨方重創於她,令她化為原形,放任她逃去人界,讓魔界的人尋找不得。

現在想來,彼時苻生希望她嫁去天界,方便他們在墟天淵行事,而墨方放她走,已是違逆了苻生的意思吧。

這個人……害了魔界,但對沈璃,他卻從不肯下手坑害。

這樣一個人……

墟天淵中傳來一聲厲嘯,尖細的舌頭欲甩上前來,將沈璃纏住。沈璃周身殺氣驟起,眼珠一紅,尖細的舌頭尚未甩到沈璃跟前,她一擲銀槍,槍尖將那舌頭緊緊釘在地上,大門之中有妖獸們的驚聲尖叫,沈璃無心顧及它們,她徑直奔到墨方身邊,看著他一身黑血染濕了身下的土地。沈璃蹲下身子,目光微暗,她伸出手卻不知該不該觸碰他。

“如今,總算不必左右為難了。”他啞聲說著,雙目靜靜注視著沈璃,神色淡得仿佛沒有悲喜,“王上,你可願諒解我……”

沈璃唇角一顫:“不諒解,給我起來,待此間事了,你還得為你的背叛贖罪。”

墨方彎了彎唇角:“怕是不能了。”

沈璃徑直打斷他的話:“給本王起來!不是連劫火也燒不死你嗎!區區小傷,休想騙取本王的同情!”話雖如此說,沈璃卻極為不甘地握緊拳頭,她見過太多死亡,這種彌留之相,她太熟悉了。

“我自幼心髒有所缺陷,本是活不長的命,然而有整整三百年時間,苻生日日取血喂養我,以至於我與他一樣,有死而複生的能力,但是……這世上沒有不會消散的力量,苻生的力量快要耗盡,而我……也不能繼續活下去了。”

沈璃咬牙,喉頭微緊,靜默無言。

“墨方此生,背負仇恨而生,因他人謀劃而活,就連求死也不能。唯有此刻,方才遂了自己心願……”他眼中赤紅之色消失,黑眸那般清澈,就像水潭深處的波光,用盡全力散射著自己擁有的所有光芒。“王上……我最喜歡……你束起來的頭發,隨風而舞,就像不倒的戰旗……”

他說:“別輸了……”

然後光芒驟滅,一切歸於死寂。

沈璃握緊的拳頭用力得幾乎顫抖。被沈璃釘死的尖細舌頭像恢複力氣一般,又開始不停蠕動,沈璃靜靜地站起身,拳頭一鬆,紅纓銀槍又被她緊緊握住。那舌頭上的傷口快速愈合,舌頭如蛇一般曲行著向沈璃而來。

“為何……”她額前的劉海擋住了眼睛,“他不是你們少主嗎!”銀槍一揮,徑直將掃來的舌頭打了回去,沈璃周身殺氣四溢。“連自己人也不放過,當真喪心病狂!”

“嗬嗬嗬嗬。”怪笑之聲自墟天淵中傳出,“吾兒不孝,竟為私情數次耽誤大事,他的命,理當由我來料理。”

聽罷這話,沈璃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六冥……”

“許久未曾聽到自己的名字,倒讓人覺得生疏起來。”裏麵的聲音怪笑著,“快,小姑娘,還不到墟天淵裏來?再不快些,那神君便要追來了。”

他話音剛落,白色身影倏爾出現在距沈璃三步遠的地方,行止一露麵,話也未說,伸手便去拽沈璃,然而一道黑氣卻比他更快,徑直纏繞上沈璃的腰身,將她往墟天淵的方向拖去。

沈璃周身烈焰一燃,但聞那黑氣中傳出一聲淒厲慘叫,聲音好似來自苻生,沈璃周身火焰燒得更旺,直將那黑氣燒灼殆盡,但她背後那條尖細的舌頭又冷不防躥了出來,它也怕極了這火,但迫於命令,它冒著皮焦肉爛的危險徑直將沈璃纏住,拖著她便往墟天淵的縫隙而去。

行止神色一怒,手中透藍的冰劍倏爾顯現,然而此地有墟天淵封印,行止不敢隨意揮動神劍,他身影一動,欲追上前去,墟天淵中忽然瘴氣大漲,一瞬間竟從中奔逃出來十幾隻妖獸!它們將行止團團圍住,不過這一瞬的耽擱,沈璃便已經被拖到了墟天淵之中。

沈璃隻覺周圍一黑,纏繞住她的那條舌頭立即抽身回去,她身上的火焰照亮周邊環境,數不清的妖獸飄浮在黑暗之中,圍繞著她,冷冰冰地將她看著。沈璃回首,欲逃出墟天淵,可背後已是一片黑暗,門在哪裏已經無處可尋。

忽然之間,一團冥火飄至沈璃身前,它的形狀慢慢轉變,最後化為一隻眼睛。沈璃望著它冷冷開口:“六冥?”

它桀驁一笑:“小姑娘,咱們又見麵了。”

沈璃皺眉:“你為何還活著?”六冥必定是死了的,因為被神明所斬,哪兒有再活過來的道理。但這隻眼睛……

那隻眼睛微微一眯,好似在笑:“小姑娘不必再猜,我如今確已身死,這不過是我一縷殘魂罷了。”話音方落,墟天淵外傳來一聲巨響,沈璃知道這必定是行止弄出來的動靜。四周的妖獸一動,又有許多隻眼睛消失蹤跡,看樣子是跑出去阻擋行止了。

“小姑娘,我們可拖不住外麵那位多久,大計將成,快隨我來吧。”

“哼。”沈璃一聲冷笑,周身烈焰更盛,灼熱的氣息將六冥逼得不得不往後一退。“本王為何要聽你差遣。今日便是同歸於……”最後一個字剛要說出口,沈璃恍然憶起行止此前的話語,她眉目微沉,卻又堅定了目光,“不管你們有什麽陰謀和企圖,行止定不會讓你們得逞。”

她相信一人,願用自己的所有去相信他。

“小姑娘,你道神明當真是無所不能的嗎?”六冥冷笑,“為何千萬年來神明不斷消失,為何這麽久以來天道未再誕生任何一個神?”他怪笑著,讓沈璃心頭驀地一空。“堪與天道抗衡的力量太過強大蠻橫,上古之初天地混濁,或許還需要他們為世間萬物開辟幹淨清明之地,但現在,這世上已經不需要神明之力了。他們隻能被供奉,也隻能被禁錮,所以神明不斷消亡,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六冥冷笑:“你知道嗎?他們已是上天的棄子。行止君,不過是上古神明苟延殘喘的證明罷了。”

沈璃心頭大涼,腦海中浮現出行止淡淡笑著的模樣,倏爾覺得一陣心疼。

“千年前他開辟墟天淵,且還要借助五行之力依憑魔界天地而成,而曆經千年歲月,他的神力早不知消減了多少,你覺得他還有餘力再開辟一個墟天淵嗎?”眼見沈璃周遭的火焰因心緒波動而時強時弱,六冥繼續道,“天界那幫廢物皆是依靠行止君的力量方能橫行三界,若隻是那群窩囊廢,又有何本領立於我魔族之頂?殺了他們吧……”

沈璃閉上眼靜了靜心神:“天界窩囊是真,魔族委屈是真,但是,我不讚同你的做法,製作妖獸,傷人之前先損自身,魔族黎民何錯之有?為何要為當權者的不甘心而白白死去?”沈璃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我不會助你。”

“你也不肯助你父親嗎?”六冥一默,還未等沈璃反應過來,他又道,“而且,助不助,現在可由不得你。”他輕聲一喚:“苻生。”一團黑氣驀地圍繞在六冥旁邊。“屬下在。”他竟連形體也沒辦法凝聚起來了,隻能以這樣的模樣出現……

“你尚能撐多久?”

黑氣靜默,最後還是恭敬答道:“尚能堅持一炷香的時間。”

“足矣。”六冥聲音薄涼,“去吧。”

黑氣似俯首於地:“遵命。”

沈璃眉頭一皺,但見黑氣撲來,如一塊黑布,將她周身火焰包裹住,沈璃一驚,不遺餘力地將法力放出,墟天淵亦是隨之一顫,然而那黑氣卻並未消散,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都耗在此刻,黑氣用力將火焰壓住,直至纏繞在沈璃周身,讓火焰隻得在黑氣之中燒灼。

沈璃掙紮,然而黑氣卻不動半分,沈璃咬牙道:“他殺了墨方,如今又將你如此使喚!他根本未曾把你們當作人!”

一隻妖獸的爪子驀地將被黑氣包圍的沈璃捉住,沒有火焰的燒灼,妖獸輕而易舉地將她帶走。

沈璃大怒:“當真愚忠!”

而化為黑氣的苻生隻是靜默無言。

六冥的笑聲極為猖狂而愉悅:“這便是我做出他們的目的,永不背叛,比狗更為忠誠。”沈璃恨得咬牙,六冥倏爾聲音一轉:“小姑娘,感覺到了嗎?”隨著他話音一落,沈璃忽而覺得遠方好像有熱浪撲來,這種熱度……沈璃愣神,呆呆地看向那方。

一個被鐵鏈牽扯住的光球在黑暗之中顯得尤為耀目,那光球之中是一隻巨大的鳳凰,豔麗的翅膀,美麗的身形,每一根羽毛上都沾染著熾熱的火焰,那樣的姿態,即便是在沉睡中也讓人感到了它的強大。

而它身上隱隱傳來的氣息隻讓沈璃覺得莫名熟悉,一種血脈相連的顫動穿透空間的距離,讓沈璃幾乎移不開眼。

六冥笑著:“這是我最驕傲的作品,也就是你的父親——鳳來。”

她的父親……

這個稱謂對沈璃來說太過陌生,對這個人的認知隻來自魔君隻言片語的描述,甚至在魔君坦白地告訴她一切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隻妖獸。

但血緣便是如此奇妙,僅僅是站在這兒,看著與自己的原形那般相像的存在,沈璃就能充分肯定,他們之間,是有聯係的。

那隻眼睛晃**著飄向光球所在之處,不知六冥低低地吟唱了一些什麽,光球忽而猛地顫動。“好孩子,好孩子。”六冥激動得幾乎破音,“你該醒醒啦,該是出去的時候了。”

沈璃身影一動,然而包圍在她周身的黑氣卻更為用力地將她拖住,甚至裹上她的口鼻,讓她出聲不得。

沉睡中的鳳凰倏爾睜開雙眼,一束光芒在鳳凰眼中一閃,亮光在墟天淵中**出去老遠,困住光球的鐵鏈為之一顫,整個墟天淵微微晃動起來。六冥尖厲地笑著,那隻眼睛裏盡是瘋狂的情緒:“起來吧,其餘四個封印我已命人替換完畢,待將你換出去後,你就不用再做墟天淵的封印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

用她來代替她爹嗎……沈璃苦笑,這讓她拒絕,也拒絕得不心安啊……

鳳凰羽毛之上的烈焰倏爾灼熱,它在光球之中伸展不開翅膀,受到桎梏的它卻並不憤怒,隻是身上的烈焰燒灼得近乎蒼白,十分刺眼,讓沈璃也無法直視下去。然而不過一轉眼的時間,刺眼的光芒稍減,沈璃回過頭,看見那火鳳凰身體變形,它的翅膀慢慢變成手臂,分出五指,臉上長出皮膚,化出人的五官,它身上的羽毛則變為一件橙紅相間的衣裳,合身得像是貼身縫的一般。

他仰著頭,喉結在線條流暢的頸項間輕輕滑動了一下,一聲極輕的喟歎自唇畔吐出。那氣息好似帶著積攢了千年的熾熱,噴在光球的內壁上,令光球忽然發出“哢嚓”一聲。

“琉羽……”他睜開眼,先喚了一遍這個名字,而後眼裏的情緒才慢慢變得清楚,“琉羽。”

六冥緩緩飄到他眼前。“好孩子,你看看我。”鳳來的目光這才慢慢凝聚起來,落在六冥身上,六冥激動難耐,“你且等等,我這便將你放出來。”

“琉羽在哪兒?”

“琉羽……已經去世很久了。”

鳳來身子一僵,靜靜垂下頭:“死了?”

“是啊。”六冥聲音詭譎,“被世間拋棄,因神明而死,害死她的人,就在這墟天淵外……”

“她不會死。”鳳來雙拳緊握,“還未等我歸去,她如何會死?”他周身火焰忽明忽暗,激得光球亦是顫動不已。沈璃欲開口解釋,製止鳳來,但纏繞著她的黑氣卻像是用盡生命的力量,令她動彈不得。

光球裂開,六冥那隻眼睜得極大,興奮得聲音都在激烈顫抖:“出來吧,孩子,殺了外麵那個神明,為琉羽報仇,出來吧!”

光球徹底破裂,鳳來如同離弦的箭一般,驀地向一個方向直直衝去,擋在他身前的六冥尚在大笑,然而笑聲卻戛然而止,因為鳳來一身烈焰徑直將僅剩的那縷殘魂燒灼得一幹二淨!

鳳來離開的地方留下一道極亮的光,沈璃隻聽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外界的光微微泄到了黑暗的墟天淵之中,墟天淵中氣息大改,坍塌的顫動傳來,妖獸暴動,瘋狂地朝鳳來離開的方向奔去。

沈璃心驚,想趕去阻止,然而苻生卻固執地拖著她,將她往鐵鏈的方向拉去,沈璃大怒:“六冥已死!何苦再為他的一個命令而做這種事!”

靠近鐵鏈,苻生不再纏住沈璃,但她周身的烈焰氣息立時吸引了那幾條鐵鏈,它們如同有自我意識一般將沈璃的手腳綁住。好似有什麽東西將接到她的血脈之中,沈璃隻覺渾身倏爾無力,像是被鐵鏈抽走了力量一般。

墟天淵的顫動停止,一切都暫時安靜了下來,苻生在沈璃周圍飄**,聲音中帶著已死之人的衰敝:“恭喜主上,大願終成。”

但他們除了達成心願,別的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真是一群陷入固執的瘋子。”沈璃冷聲說著,隻換來苻生無盡的沉默。

墟天淵外,兩道人影正戰在一起,極寒的冰與極熱的火相互碰撞,每一次力道相觸皆使天地間顫動一次。

忽然之間,紅色的身影被止住攻勢,白衣神明手中神劍一揮,鳳來被行止從空中打落,徑直在地上撞出一個大坑,然而未等塵埃落定,行止追擊而來,漫漫黃沙之間,兩道身影打鬥的力道將大地撞擊出巨大的裂縫。

而在兩人背後,墟天淵雖已止住坍塌之勢,但大門洞開,裏麵的妖獸們猙獰著麵孔要撲出來,卻像是被什麽無形的力量阻擋了一般,無法逃脫。那是行止臨時設的結界,他以一人之力阻擋了千隻妖獸,又獨自與鳳來作戰,已到達極限,但正在行止與鳳來爭鬥之時,一隻妖獸忽然以利爪猛地向結界抓去。

結界驀地破開一道細小的口子!行止神色未變,他單手在空中一揮,結界上的裂縫就被修補好了,然而便是這一耽擱,鳳來手中顏色豔極的長劍倏地劈砍而來,行止抽劍來擋,可哪裏來得及,那帶著毒焰的利劍徑直砍入行止肩頭,鮮血溢出,這已是受了極重的傷,但行止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他化守為攻,逼得鳳來不得不向後退去。

毒焰在肩頭燃燒,行止左手凝上止水術,捂住傷口,熄滅焰火,止住血液,然而等他做完這些事,再抬頭時,鳳來已不見蹤影,不知跑去哪裏了。

行止皺眉,現在沒有時間去捉拿鳳來。他一回頭,墟天淵中的妖獸們掙紮著要出來,行止知道,它們的身後,墟天淵的黑暗之處,沈璃在那裏。

他收了神劍,邁步向墟天淵走去,但便是如此輕輕一動,他肩頭的傷口又裂開,鮮血浸濕了他一大半的衣裳,行止索性捂住傷口,一直施止水術將血液凝住。

行止立於墟天淵前,裏麵的妖獸們猙獰著麵孔,怨恨幾乎要吞噬行止,他仰頭看著它們,目光凜冽:“不想死就閃開。”他不再看它們,目光落在前方,一步踏到結界裏,擁擠著堵在門口的妖獸們一時有些慌亂地往旁邊避開,讓出一條道路,讓行止緩步踏入墟天淵深處的黑暗裏,其間有一隻瘦小的妖獸見行止右肩有傷,悄悄躲在他的背後,在他走過之時倏地撲上前去,但沒有誰看清行止如何出手,等回過神時,那隻妖獸已經變成一團團碎肉飄浮在墟天淵之中,然後化為灰燼。

再無誰膽敢上前。

妖獸都擠去了墟天淵大門處,越往深處走越是寂靜。而當他走到有微弱火光顯現的地方時,那裏隻有鐵鏈吊著的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沈璃。”他輕聲一喚。

閉上眼睛休息的人睜開了眼,他站得太遠,沈璃身上的火光照不到他,沈璃一笑:“你來晚了,算計我們的、害我們的家夥,竟然沒有一個是被我們親手除掉的。”

在行止到來之前,隻剩一團黑氣的苻生也已化為灰燼,消失在墟天淵無盡的黑暗之中。

行止緩步走上前來,沈璃這才看見他肩頭的傷,她一驚,隨即垂了眉目:“是……他傷的你嗎?”

行止探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但手上的血漬卻不經意抹在了她臉上,看她被自己抹花的臉,行止一笑:“是啊,被嶽父大人狠狠揍了一頓。然後嶽父就跑了。”

沈璃卻沒有笑得出來,她沉默了一會兒,歎道:“方才不過被囚禁在這裏這麽一會兒,我便覺得孤寂難耐,四周什麽都沒有,一如那時五感全失一樣,連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這滋味當真不好受。然而想到他被關在此處千餘年……”

行止放下手,輕聲問道:“你可怨我?”

是他開辟墟天淵,是他將鳳來作為火的封印困在此處囚禁了千餘年,而如今也是因為如此,沈璃才會遭此大難,被作為替代品……

“怨?或許是有一點吧。”

行止喉頭一緊,眼眸微垂。沈璃手腳被困,但見行止這樣,她倏地一笑,拿腦袋在他下巴處蹭了蹭:“我不過是出於私情感慨一下罷了。”

“你道沈璃是如此看不清形勢的蠢貨嗎?”沈璃道,“你做的,從你的角度來說無可厚非,換一個立場,若是我當日站在與你一樣的位置,我隻會做與你一樣的事。你擔起了你該擔的責任,做了你該做的事,像英雄一樣救了那麽多人,你是這個世間最了不起的神明啊。”

行止心緒微動,他探手摸了摸沈璃的腦袋,將她摁在自己未受傷的肩上。“此漫長一生,能遇見一個沈璃,實乃大幸。”

沈璃沉默,她知他肯定還有話說,麵對今日這局,必定要有解決之法才行。果然,沒一會兒,行止拍了拍她的背,道:“沈璃,我……”

“我會和你在一起。”沈璃道,“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和你在一起。”

行止一愣,隨即點頭輕笑:“好。”

“沈璃,你可還記得先前我與你說過,墟天淵坍塌則會將其中妖獸一同掩埋。”行止將沈璃輕輕抱在懷裏,聲音輕緩地說道,“隻是墟天淵是我借助五行之力才撐起來的,除了火之封印是借用了你父親的力量,其餘四重封印皆是依憑魔界天地而生的五行力量而成。”

他平淡的話語卻不經意地勾出沈璃心中算得上甜美的些許回憶,墟天淵外的山上月和湖中水,那時他們中的一個人心懷猜忌,另一個則更是帶著殺意,然而不管當時兩人心裏各自藏著些什麽,沈璃現在回想起來,卻隻記得那時破開瘴氣的月光比任何地方的月光都要美麗。

“當初我重塑封印,你也同我一起,想來你也清楚。彼時,墟天淵若毀,則魔界亦不能保全。”

沈璃點頭:“嗯,山上樹是木之封印,水中泉是水之封印,軍營練兵台下的石像是土之封印,而墟天淵上的鎖鏈是金之封印。外麵三重封印恰好呈三角狀將墟天淵圍住,而金居墟天淵上,火居墟天淵中,這本該是萬無一失的陣法。但……”

“嗯,但對方將這五行之物,都找到了替代品。”行止扣住沈璃的雙肩,臉上一直帶著的笑容難得地收斂下去,他正色道,“沈璃,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因為要你來決斷。”

沈璃麵容一肅,聽行止開口道:“你與另外四物替代了原有的封印,這替代的五行之力遠遠比不上原來依憑天地而生的五行力量來得強大,是以這個封印隻能撐住墟天淵,而不能關住其中妖獸,所以現在墟天淵大門洞開,我雖以結界強行封住出口,讓它們不得逃出,但這不是長久之法。唯有一法,方能解決妖獸之患。”

沈璃望著行止:“你是說……將墟天淵與妖獸們一同埋葬?”

“而今值得慶幸的是,墟天淵與魔界連起來的四處封印皆已替換,若墟天淵坍塌也不會影響魔界,唯一會受連累的……”行止點頭,他伸出手,摸了摸沈璃的臉頰,“隻有你。”

沈璃沉默了許久,忽而一笑:“這樣的選擇題,你知道我會怎麽選。”

行止心頭一緊,抽回手。“是啊,我知道。”

“那何必猶豫。”沈璃道,“毀了墟天淵吧。”

行止靜靜地看了沈璃許久,最後卻是無奈地苦笑一聲:“好歹也是自己的命,這種時候,你也猶豫一下再答應啊……”但若猶豫,她便不像沈璃了,這個女人在做決斷的時候,總是太過幹脆。

沈璃動了動嘴角,最終隻是吐出“抱歉”兩個字,但見行止看她,沈璃才道:“你千辛萬苦救回來的這條命,又要被玩沒了。這次……你別再去封東海了,我本還奇怪,在東海時,為何龍王那般急切地給你送禮……你看看把他們嚇得……”

“嗬。”行止不禁搖頭失笑,他拍了拍沈璃的腦袋,微微斂了笑意之後,像是承諾一般道,“這次不會了,誰也不會被嚇到。”他說:“我會陪著你,到最後都陪著你。”

沈璃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行止隻自顧自道:“作法摧毀墟天淵需消耗極大神力,而如今我的神力也在日漸消退,要一邊支撐著外麵的結界,一邊施法毀掉墟天淵,怕是困難。好在墟天淵外那幾處封印極好移動,我且將它們帶去天外天,使之與天外天相連,正好也可借天外天之力囚住妖獸們,最後,我將毀掉墟天淵,連帶著將天外天一同銷毀,從此九重天上再無憂患。一舉兩得。”

彼時,行止神君身亡,天外天與墟天淵一同消失,於天界無損,於魔界無害。

他已經……計劃得這麽清楚了啊……

“你其實……可以在墟天淵外辦完這些事的,你何必……”

行止淺淺一笑,受傷讓他臉色有些蒼白,但他眼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暖:“因為,沒有沈璃的世界,我已經無法想象。與你同歸,怕是我能想到的最圓滿的結局吧。”

沈璃心口一痛,想伸手抱住眼前這個人,他或許……一直活得比任何人都悲觀,所以他的願望也卑微得讓她不得不心疼。

“我隻怕,到最後,連同歸也不能……”不等行止將話說完,沈璃猛地往上一蹭,咬住他的嘴唇,在他唇瓣上細細摩擦,輕輕地說著:“不會的,我會纏著你,像你變成凡人的那一世一樣,一直都待在你身邊。”

行止一聲歎息,一手攬住沈璃的腰,一手摁住她的後腦勺,讓這個吻變得更加深入,隻在喘息的片刻之中歎道:“那個時候……你明明就時時刻刻想著跑啊。”

離開彼此的唇瓣,行止抵著沈璃的額頭,輕聲道:“這裏會有點黑,別怕,待我將那四處封印處置妥當,便來陪你。”

“嗯。”

行止離開墟天淵時,天界已派天兵天將抵達墟天淵外,但見那個向來高高在上的神明被鮮血浸濕了半身衣裳,眾人皆是一驚,有將軍上前詢問行止情況,行止隻擺了擺手道:“片刻後我會離開此處一陣,神力或許會減弱,墟天淵外這個臨時的結界怕是要勞煩各位支撐一陣。”

將軍一愣:“我們自是義不容辭,但不知我們能否擔當此大任……”

“能。”

行止尚未開口,旁邊忽而插進一個聲音,拂容君一襲素衣,緩步上前,在他身後跟著幽蘭與當初在天界衝撞行止的勿元仙君。三人對行止恭敬地拜了拜:“我等必不負神君所托,死守墟天淵結界。”

行止上下打量了拂容君一眼,笑道:“拂容君他日……或有所成。”言罷,他轉身欲走,腳步卻又一頓,問道:“鳳來……那鳳凰妖獸現在何處?”

“好似向魔界都城那邊去了,他速度太快,沒人追得上他,唯有等他停下來再做追擊。”

“若此後……”行止話說了個開頭,頓了許久,最後隻輕輕一笑,“隻有看你們本事如何了。”言罷,他不再耽擱,邁步離開。

魔宮內外一片狼藉,地似血染,魔界守軍清理著戰場,每人臉上皆同樣凝重。沈木月在幾位將軍的陪同下,走在都城的大街上,檢查著這裏是否還有幸存的魔人。路過碧蒼王府時,沈木月腳步一頓,但見伺候沈璃的丫鬟正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

沈木月背後有將軍喚道:“魔君……”

“走吧。”她擺手,“她若來問我,我怕無顏麵對她。”

背後將軍們一默,有人安慰道:“神君必定會把王爺安然帶回的。”

話音未落,但見空中倏爾射來一道厲芒。沈木月眉頭輕蹙,隨即神色一空,呢喃一般道:“帶不回來了……帶不回來了。”

空中那道厲芒像是察覺到什麽氣息一般,驀地一轉,徑直砸落在沈木月身前,將軍們登時戒備起來。沈木月卻伸手一攔,輕聲道:“都退下。”塵埃落定之後,赤袍男子靜靜立著,目光落在她身上:“沈木月?”

“鳳來。”她垂下眼眸,“未承想,此生竟還有見到你的一天。”

鳳來徑直問道:“琉羽在哪兒?”

“死了。”沈木月抬頭看他,說得極為平靜,“千年歲月,隻怕連屍骨也找不到了。”

鳳來目光一散,他咬了咬牙,掙紮一般道:“我不信……”沙啞的聲音裏竟有幾分脆弱。“她說她吃了仙丹,不老不死,會一直活著……”

“饒是神明亦有歸天之日,何況琉羽。”沈木月看了看身後的人,幾位將軍會意,皆往後退了退,“千年前你被封入墟天淵後,琉羽獨身前往墟天淵,欲入封印陪你,最後卻死在墟天淵前,是我親手埋的她。”

鳳來握緊拳頭,沈木月看了他一眼,又道:“她為你留了個女兒。”

鳳來一怔,雙目愣然地望著沈木月:“你說什麽?”

“她為你留了個女兒,把她的生命用另一種方式延續下來了。”沈木月靜靜地看他,“隻是,你現在在這裏,想來阿璃已經代替你,成為墟天淵的封印。”

鳳來驚得愣住,他皺眉仔細回想,初醒那刻,他隻看到了眼前的六冥,別的……別的……還有一團被黑氣包裹的光亮,難道那裏麵……

“你若不信,此處的碧蒼王府便是阿璃住所,你大可進去看看,裏麵尚殘留著她的氣息,你應該能感覺得出來,她到底是什麽人。”

鳳來看著牌匾,而後邁步進到王府之中,門口的肉丫看見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攔住,卻聽一個聲音道:“讓他進去。”

肉丫一怔,不知道這開口的黑衣女人是誰,隻撓了撓頭道:“可是……我家王爺不在啊。她不知又跑到哪裏去拚命了……”鳳來沒有理肉丫,徑直邁步進門,肉丫連忙喚道:“哎哎,你別亂闖。我家王爺回來會生氣的!”

鳳來像全然沒聽到她的聲音一樣,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倏爾頓住了腳步。“當真如此……當真……”

沈木月跟了進來,靜靜道:“我將琉羽埋在墟天淵前,阿璃如今也在墟天淵之中,她們母女好歹也算在一起。”

鳳來垂下眼眸:“琉羽,喜歡孩子嗎……”

“比喜歡她自己的生命更喜歡。”

鳳來輕閉眼眸,再未發一言,最後隻化為一道光,向來時那般飛速離開了都城。

沈木月靜靜望著天空:“我用這樣的方式換回阿璃的命,你可會怪我?你若怪我……也無妨……”

輕風一過,像是誰在無奈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