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非仙勝仙

張天師,名張玄道,字尚理,師從正一道張鈺真人,生於光緒十七年八月,卒於二〇〇〇年八月,壽一百〇八歲。

張天師仙居峨眉三十年,至於他為何不住道觀,離群索居,司馬空解釋道:“天下無淨土,智者無安處,識破利欲心,無為自在身。”

司馬空在認識張天師之前確是一個僧人,法號了空,但是自從張天師到了峨眉,他有幸識得道家法術的神奇後,有心棄佛從道,拜張天師為師,但張天師不允,說,可為摯友,不為師徒。於是司馬空恢複俗名,甘心情願陪在張天師身邊,傾心向道,成了亦僧亦道的世外高人,並且每日去遇仙寺前賺些費用供二人生活,然後二人在此坐而論道,潛心修行。

我問他,你既為張天師多年好友,定然也會梅花秘宗,為何他老人家不讓你教我此法,而要在仙逝之前,親自傳給我?司馬空說:“天人焉有兩般義,道不虛傳隻在人。張天師從不肯道破其中玄機,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

自從我來到峨眉山,張天師對我的一舉一動,全都了然在胸,真正是神仙洞中坐,天下事在心。為何不讓司馬空早喚我來,悉心**,而在自己羽化之前才傳意象於我,召我前來傳道,這也是道家的無為精神,早一刻太早,晚一刻太遲,萬事求個恰到好處。

我將我的判斷講與司馬空聽,司馬空說:“你錯了,張天師在六天前已經不食不飲了,你本可以多聽張天師一些教誨的,可惜你的悟性不夠,遲到了六天。”

我說:“我夢裏得一詩,破解了六天才看出詩裏藏的偈語。‘神仙歸去雲間,遊子流連七天,洞裏道人自在,止在梅蕊好傳。’按偈語所說,不正是讓我第七天來見張天師的嗎?”

“你夢裏的這個意象是張天師作法所傳,可惜你的慧根不夠,把其中的意思弄反了,這四句偈語應該是‘遊子莫再流連,神仙止在七天,洞裏道人梅蕊,塵懷去逐雲間’。如果不是張天師再次給你意象提示,你怕是見不到他最後一麵的。”

真是差之毫厘,謬之千裏,我不由自慚形穢,看來這悟道之法,由不得半點的閃失。

我說:“我的誤判是否與我在山上做了一件錯事有關?”

“是啊,你的心不靜也不淨,當然會出現偏差,”司馬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人家既然已經悔悟了,你看不透,卻用小聰明使手段害人,當然是錯的,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你,你若學了梅花秘宗,早能看破人心,就不會做出這種有悖綱常的錯事了。”

司馬空將張天師葬於早已選定的另一懸崖涵洞裏,葬完張天師,司馬空說:“你可以下山了,我要為張天師做法事超度七天。”

我說:“張天師雖不肯收我為徒,可我畢竟是得了他的真傳,我也要在此陪他,七天後我再走。”

司馬空看了我一眼,點頭稱許。

七日後,我告辭司馬空要下山,司馬空道:“你且慢走,我有《一掌經》要傳給你。”

我說:“我也是世間功利人,已經枉得道家恩賜太多,還是不要再打擾大師清淨為好。”

司馬空說:“一掌知天下,手中開梅花,你不會《一掌經》,縱然學了梅花秘宗又有何用?”

“那張天師為何不教我?”我大惑。

司馬空說:“張天師臨終前有遺囑,說如果你能在他逝後,摒棄雜念,留在他身邊七天,就讓我收你為徒,將《一掌經》傳給你。”

張天師既為世外高人,一定能算得出在他羽化仙逝後我的去留,為何要留下這個懸念呢?我思之再三,忽然明白,古人說的“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真是自有道理,他能算得出我的去留不假,可這七天裏我有如何表現,他是看不到的,他要司馬空再觀察我七天,以確保萬無一失。

由此可見道家戒律的嚴謹。

我在張天師墓前重新跪拜,又舉行了拜師儀式,正式認司馬空為師父,學得《一掌經》。

《一掌經》就是把天幹地支,六十四卦全記在一個手掌之中。以前聽評書,常聽到“掐指一算”這樣的話,以為是故弄玄虛,我學通《一掌經》後才明白,掐指一算,其實是在手掌裏演八卦,洞天機,這是真學問,不是假道學。

我在洞裏又住了三天,精心演練梅花易數,在司馬空的耐心指導下,很快掌握了掐指演卦的技巧。

司馬空在教我《一掌經》之外,還把《易經》的各門各派演卦法,各人不同的命理異相講給我聽,其中就提起“終極運”。我把玉兒的情況說給他聽,他說玉兒正是“終極運者”,雖不在六道輪回之內,但過了二十歲,每歲一災,二十五歲為當坎之年,會有一大難,若不及時破解,不瘋便癲,就像我們見到的神婆子一樣,說的話都是天機,可常人聽不懂也不會信。久而久之,隻能自生自滅。

我算了算,現在玉兒正是二十四歲,心裏不由焦急,問司馬空可能算出玉兒的去向,司馬空搖頭說:“常人都是合卦的,她六道輪回都不在,當然也不在卦裏。”

司馬空看出我的擔憂,說:“你下山去尋找她吧,我給你寫一道符,找到她,做了法事,搬去她命裏這道坎,就沒事了。”

我謝過司馬空,又拜過張天師,按原路返回遇仙寺。

我記得自己十天前來尋張天師時,曲曲折折走了很長的路,石徑也是苔蘚滿地,濕滑無比,路的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可是如今走回時,石階幹淨平整,兩旁山**、杜鵑、蘭花開得嬌豔,一邊的懸崖裏有澗泉叮咚作響,另一邊峭壁上各種鳥兒低飛徘徊,鳴聲婉轉,我甚至看到一處峭壁上有一株紫靈芝,可惜我夠不到。

我暗自感歎這裏真是仙境,張天師隱居在此,活了一百〇八歲高齡,與這裏的靈山秀水不無關係。

轉過一叢茂密的桫欏和竹林,再走不遠,已經看到遇仙寺的山牆。我回過頭去,隻見身後的山路和風景已經遁入了雲霧之中,我怔了一下,一切都恍然若夢,剛剛經曆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場夢般的一點都不真切。

有時夢是真的,有時現實如夢,仔細考量人生,不過是一次亦真亦幻的旅程,陰和晴,真和假,痛和樂……不過是人生要經曆的許多風景中的一種,隻要不在某地停留,一切美好不美好的東西,終將都會拋在身後,常留我心的,隻有一種風景,叫做觸動。可惜的是張天師和司馬空對我的觸動,隻能是淋過靈魂的一場細雨,它擦拭不淨我的世俗心,因為在山外,揪著我心的人和事太多,我掙不脫。

我走到喧囂的遇仙寺門前,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都說“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真想自己這十天裏是穿過了一條時光隧道,再回塵世,一切都從頭開始。

可惜的是陽光明媚,我看到的仍是陽光下那些熟悉的人和事。

桃兒和胡勝都在“仙客來”旅館等我,看見我,桃兒不顧矜持,衝過來,撲進我懷裏,雨打梨花,喜極而泣:“你跑哪兒去了?嚇死我了!”

胡勝一臉的狐疑:“你……沒掉下懸崖去啊!”

老韓仍是心存芥蒂:“你還能活著回來?真是不敢想象。”

我比他們更困惑:“到底怎麽了?”

桃兒說:“十天前,老韓的夥計說你天黑時往遇仙寺後山去了,我們順著後山的路一直找到懸崖邊上,再也沒有路了也沒看到你……都說你掉萬丈懸崖下麵去了……”

胡勝說:“我們坐車下到山門,桃兒不放心你,非要回來,回到這裏,聽說你往後山去了,要連夜去找你,被老韓硬拉住了,她站在寺門口等了你一夜,第二天我們一直找到懸崖,都沒見到你,當然以為你出事了……小周,到底怎麽回事,這十幾天你怎麽生活的?不會是真的遇到神仙了吧!”

老韓說:“那天你回來就像著魔似的直奔後山去,我在後麵拚命喊你,你連頭都不回,我看天還沒有黑透,以為你一會兒就回來,誰知一連十幾天都沒見你的影子……你要不是遇到神仙,就是遭了鬼打牆了……你是人是鬼?”

我開玩笑說:“如果我是大半夜回來的,你們會不會被嚇死?”

“大白天也快被你嚇個半死了。”

“我們那麽多人去找了你十天都沒找到,你突然回來了,這事真是不可思議!”

不會吧,那條山路一直是通到張天師隱居的山洞口的,他們怎麽會找不到?我心裏也覺得這事怪異,隻是淡淡一笑,什麽都沒說。

幾年後,我去峨眉山看望司馬空。老韓已經過世了,他的旅館也**然無存,遇仙寺前是新建的仿古建築。我向那裏的人打聽司馬空的事,問有沒有一個白發老者還在此唱《三世因果經》,人們都搖頭,說聽說過以前是有這麽一個老者,但好幾年都沒人見過了。然後人們給我講一個新的遇仙寺傳說。

多年前,遇仙寺門前來了一個唱經的白發老者,每天午時在此唱十遍《三世因果經》,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唱完經就往後山去,人們都一直以為他隻是個唱歌乞討的乞丐,有一天,山下來了一位青年人,一路尾隨那老者到後山,識破了老者原是在此修煉的神仙,神仙要收青年人為徒,但青年人因為不舍得山下熱戀的戀人,沒有跟神仙走,偷偷從後山跑了回來,那去往後山的路就突然消失了,神仙也就此駕雲而去。

我聽到這個傳說,覺得可笑,我想這肯定是老韓編出來的。

可是令我驚奇的是,我在後山轉悠了很長時間,竟真的再也找不到那條通往山洞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