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路驚魂

人這一生都是在不斷地尋找,尋找往往不易得到,得到的常常是偶然的拾獲。

尋找了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也沒有冀望一朝一夕能找到他,可我想盡快把羅家的風水難題解了,還他們無憂無慮的生活,在上山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對老君講的峨眉山的傳說也失去興趣。

老君以為我是為尋人的事煩惱,勸解我:“隻要你說的那個了空在山上,你放心,老哥我一定能給你找到。”

我答道:“我在為羅家的事焦慮。”

老君端詳我:“你有著與你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我覺得你的心理年齡和我差不多,學易的人不應該這樣患得患失的。”

患得患失對我目前的狀態來說,不是一個很準確的詞,雖然我心裏惦著想得到的東西,但是我並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而且現在我感覺幫助羅家比我找到了空還要重要。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空大師,他讓我在救羅家和梅花易數秘訣兩者選一個,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我說:“所以嘛,學易的人都難以長壽,經常殫精竭慮,肯定要未老先衰。”

“做人莫操心,操心傷自身。你看我,雖然不懂《易經》,對佛法也是有佛心無佛緣,世上的事我知道的不少,不懂的也很多,可我從不為這些煩惱。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又何必呢?我現在是真正的六十耳順啦,耳順心則順,心順養精神,這樣多好。天一,把心裏的事放一放,欣賞一下峨眉山的大好風光。”老君笑著說。

老君口中說著不懂《易經》,其實他的話卻都是易理,反而是我忘了《易經》的真諦,話說七分,事做九成,我為什麽要做到完美無缺呢?世上的事本來就是充滿了遺憾,我雖有惻隱之心,又有何德何能去改變遇見的所有災難和不平事?我連自己的難題都解不了啊!

好吧,好吧,不要再耿耿於懷了,耐心等待偶然的拾獲吧。現在,就當我是來峨眉山遊山玩水的。

我和老君一路走走停停,逢廟燒香,遇佛磕頭,又像香客又似遊人,一老一少其樂融融。在每座寺裏,我們都把所有的僧人訪個遍,隻為能得到了空的信息。天將黑時,我忽然記起鉉真說過要在三日後去遇仙寺,心算了一下,正好已過去了三天。我對老君說:“我們今晚還去遇仙寺歇息,我有幾個疑問要向鉉真請教。”

老君看看天,搖頭不止:“離遇仙寺還有十幾裏路呢!我怕你體力不行,還是隨遇而安吧。”

我說:“我身體還可以,走夜路我也不怕,要不我們向上走試試?”

老君摸出酒壺喝了一口說:“你不怕,我當然也不怕,咱兩個就比試一下,看誰先到遇仙寺。”

老君常年遊走峨眉,對這段山路很熟悉,弓腰塌背一路急行,我追得氣喘籲籲,越走路上行人越少,曲折的山路上隻有兩個身影像鬼魅一樣移動。走到一個轉彎處,我一低頭的刹那,老君已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我前後看看漆黑一片,山風呼嘯,夜貓子長一聲短一聲地嘶叫,路兩邊的山林裏似埋伏了千軍萬馬般沙沙作響。我不由頭皮發麻,心裏發毛,邊追邊喊:“老君,等等我。”

一直追過轉彎,也沒見老君,我也顧不上冷汗淋漓了,奮力攀爬,在一塊巨石上,見有一個人影坐在上麵。那塊巨石高約數米,周邊懸空,真不知他是怎麽上去的。我站在石下,擦了把汗問:“老君,你爬到石頭上去幹什麽?”

那個人影卻不答話。我稍稍喘勻了氣又問:“老君,你怎麽上去的?”

那人還是不言語。我再仔細打量那個人影,雖然麵目看不清楚,憑身形看並不是老君。我額上剛剛被風吹幹的汗又冒了出來,悄悄衝石上的人影拱了拱手,腳上發力,一路狂奔衝了過去,隻聽身後是一陣陰森森的冷笑。

那聲音且長且短,一直跟定我,直到我跑到遇仙寺門前,癱坐在地下,好像那笑聲還未散去。

過了好久我才緩過勁來,拖著抖個不停的雙腿找到那家老君相熟的旅館,問老板老君來了沒有。

老板看看黑漆漆的外麵,一臉的狐疑:“這麽晚了,他怎麽會上山?”

我說:“我們就是趕著要來遇仙寺住宿的,他走在我前麵的,怎麽,還沒到嗎?”

老板搖搖頭。

我說:“剛才在一塊巨石下麵,過轉彎的時候他就不見了?我看見石頭上坐著一個人,叫了幾聲也沒答應我。老君應該比我先到的,怎麽會沒有呢?會不會進了寺裏?”

“你說什麽?巨石上有個人?那塊石頭周圈滾圓,怎麽有人能上得去?你看花眼了吧?”

“不會啊,我看得真真的,就是有個人,但是看不清麵目。”我怔了一下說,“或許是我真看花了眼,是隻猴子?”

“那石頭猴子也上不去!”老板突然大叫,“不好,老君別是出了什麽意外?你快到寺裏看看他在不在。”

我急忙往外跑,老板也跟了出來,剛進寺門,迎麵撞上鉉真從裏麵走出來,見是我,又驚又喜:“天一,是你?怎麽這麽晚了還上山?”

我顧不上和他解釋,著急地問:“見到老君嗎?他在不在?”

鉉真拉住我道:“不要進去了,寺裏沒有外人了,老君沒來。”

老板叫道:“壞了,老君出事了。”說著折回身去店裏喊了幾個夥計,拿上手電筒木棍就往山下跑。

我追上問:“怎麽了?老君會出什麽事?”

“你這娃兒不懂,這山上不光有野猴子,狼、獾、熊瞎子都有,你說的那段山路林子最密,我們都叫做鬼見愁的。這個老君啊,他是老峨眉了,不是不知道那地方晚上走不得的,為什麽這麽晚了還上山啊?”

我聽他這樣說,腳不由又軟了,心裏不祥的感覺非常強烈。

我跌跌撞撞跟著一行人很快回到那塊巨石跟前,石上空無一物,哪有什麽人影。所有人都高聲叫著老君的名字,可以聽見山穀回響,卻沒有人回答。

我們沿著山路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又試著下到林子裏,可是,老君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這時,天上飄起了細雨,所有的人又冷又累,手電筒隻剩下微弱的熒光。老板也絕望了,他看了一下表,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了。他猶豫了幾分鍾,終於下達了撤回的命令。

我的嗓子早已喊啞了,我攔住他哀求:“再找找吧,也許下一刻就能找到。”

有人小聲嘟囔:“恐怕早讓狼吃了……”

老板暴喝道:“給我閉嘴!”

我說:“要回去你們回去,我一個人找。”

“你一個人找?你找死啊!都回去,是福是禍聽天由命吧!”

老板說完一揮手,幾人拖著我一起往回走。

回到遇仙寺,鉉真還端坐在旅館裏等我們,他看我們空手而歸,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我心裏難過,自責說:“這事都怪我,是我堅持要上來的。”

鉉真道:“阿彌陀佛,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老君因緣未盡,你且不必灰心,他會回來的。”

我心亂耳鳴,沒聽清他念叨什麽,問:“你說什麽?因緣未盡是什麽意思?”

“我剛才起了一課,老君偶遇劫難,但於命無傷。你們雖找他不到,他也自會回來。”

這句話我是聽明白了,可是聽著外麵越下越大的雨,心裏不由一陣揪緊。我不懷疑鉉真的卦,但是我們這麽多人都找不到他,他又怎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呢?

旅館裏的人累了幾小時,都去睡了,我也是身心俱疲,可是卻無睡意。鉉真知道我的心事,道:“既然你也睡不下,不如我們隨便聊聊吧。”

我道聲謝謝,在他對麵坐了,耳朵聽著外麵的雨聲,心裏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我定了定神,想問一個自己困惑很久的問題,可是一開口,卻問:“老君真的會回來嗎?”

“卦象如此。”

“自從我來到峨眉山,遇到的怪異的事太多了。”我幽幽地說。

“常人遇到的怪事都是可以解釋通的,異人遇到的怪事都是無法詮釋的,你之所以不斷遇到怪異的事,正是征兆著你將開啟天機之門,步入化境。”

“太累心了,還是做一個常人好。”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人的命數都是因緣所定,豈是你能選擇的?”

“我真的很苦惱,鉉真師父可有解脫之法?”我終於把自己的心事講了出來。

外麵的雨停一陣急一陣,我坐立難安,不時向門外看,心裏期盼一回首便看到老君站在門口。

命數是不可選擇的,老君的劫數卻是我造成的,世人不知劫數一定在劫難逃,隻當是我害了老君。即使世人明白了劫數天定不可選擇,我又怎能過得了自己的關口?

鉉真念了句“阿彌陀佛”道:“當舍於懈怠,遠離諸憒鬧;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你的苦惱我也曾有過,幸運的是我入佛門早,得悟看破放下自在之佛法精要,苦惱便是快樂了。你是有佛緣的人,早晚都會皈依,現在苦惱就是你將入佛門的引路人。”

“我是有佛緣的人?這又從何看出?”

“你已經離佛法很近了,沒感覺到嗎?”

我隻是離他近了,卻怎麽也感覺不到佛法近在何處,我不信自己有佛緣。

我正要請教他剛念過的佛經,忽然心裏一陣發悶,似乎聽到有人在弱弱地叫我:“天一,我冷得很……”

這聲音斷斷續續,遊絲一般,可我卻聽得分明。

我急忙站起身,一步邁到門外,屋內的燈光映在外麵,被雨水消融殆盡,眼前一片灰蒙,什麽也看不清。我閉目片刻,稍一適應,再次睜眼,看到不遠處,一團黑影伏在地上。

我心裏惴跳不止,怯怯地走上前,果然是一個人躺在那裏,是老君!我大呼:“來人,快來人,老君回來了!”

鉉真先走了過來,然後旅館老板一幹人也衝了出來,眾人把血肉模糊的老君抬進屋內。燈光下,再看老君的模樣,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隻見老君頭上一個大口子,頭皮外翻,白骨瘮人,左手臂上纏了一件衣服,已被血水浸透,右腿骨折,僅有皮肉連著。

鉉真替他檢查傷勢的當口,眾人生火燒水,找藥換衣,好一陣忙活,才將老君冰冷的身軀漸漸暖了過來。

鉉真說:“傷得太重了,處理一下傷口,得盡快送醫院去。”

旅館老板口中喃喃地說:“有命就好,有命就好,去雷洞坪,那兒有車。快,拆門板,多拿幾床被子過來。”

這時,我再也支撐不住了,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我在旅館裏睡了不知多久,直到一陣歌聲傳進來將我喚醒。我躺著不動,靜心地聽門外那位白發老人一遍遍地唱《三世因果經》。

鉉真把熱騰騰的飯菜端到我麵前說:“天一,餓了吧,起床吃點東西。”

我睜開沉沉的雙目,問:“我睡了多久?”

“兩天一夜。”

我翻身坐起來,努力地想了半天,終於記起兩天前發生的事:“老君怎麽樣了?”

旅館老板走了進來:“老君搶救過來了,隻是再也不能上山來了。”

我把飯菜吃了,身上有了力氣,拿了錢給老板,然後向鉉真告辭,我得下山去看老君。

走到門外,陽光耀眼,白發老人的歌聲也用一個悠長的聲調收住了,他拿起地上的缽轉身要走。我叫他:“老人家——”

白發老人沒有理會我,緩步向前走去,我快走幾步追上他,掏出一百塊錢放進他的缽裏。他神情淡然,對我全然無視,略一遲疑順著山路逶迤地走了。

做人做到如白發老人一樣,無欲無求物我兩忘,不用入佛門,也可解脫煩惱。我在心裏感慨一番,轉身下山。

我到了醫院,見到老君,他渾身纏滿了紗布,猶如木乃伊一般,如果不是半邊臉和一隻眼睛露在外麵,我真不敢想他還活著。

我心裏一酸,眼圈紅了:“老君,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堅持夜裏去遇仙寺,你就不會這樣了。”

老君的一隻眼睛眨了一下,用變了腔調的聲音說:“這是我的劫數,與你無關。”

關於劫數,邵康節有一個故事。有一天,他看到梅樹上兩隻麻雀在打鬥,其中一隻受傷掉到了地上,於是起了一卦,算出一個少女在中午時分會在這樹下摔傷,於是吩咐家裏人,如果有人爬到樹上折梅花,一定不要阻止和驚嚇她。邵康節出門回來後,聽說果然有一個少女從梅樹上跌了下來,傷到了大腿。於是責怪家裏人不聽他的吩咐。有人回他說,是一個仆人沒聽到他的囑咐,見少女折梅花就吆喝了一嗓子,結果就應了他的卦。邵康節在心裏歎道,這就是劫數,卦裏出現了的事,是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的。

我說:“劫數有應期,可是你並不知道自己今年有劫啊。”

老君說:“我知道,前年我在青城山遇到過一個道人,他算過我這三年的運勢,說今年五月裏必有一大災,過得去可再活三年,過不去便煙消雲散。我該謝謝你才是,如果不是和你這個異人在一起,可能就此煙消雲散了。”

我想起他在心裏反複說過的那句“此生足矣”,原來他的話是對這個劫數的回應,他是報著過不去的想法發的喟歎。

雖是如此,我也不願做那個冒失的邵家仆人,我不想由我去完成老君的劫數。

桃兒和杏兒兩個一起走了進來,老君入院後,一直由桃兒和杏兒姐妹倆服侍。桃兒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她一個人待不住,就過老君病房來陪護他。

桃兒試了試牛奶的溫度,用小勺把牛奶送到老君嘴裏,我伸出手說:“你的傷還沒完全恢複,我來吧。”

桃兒躲開我的手柔聲說:“我聽說你在山上昏了過去,好些了吧?”

“我是太累了,睡了兩天,已經沒事了。”

桃兒抿嘴笑道:“他們都說你嚇昏過去了呢!”

我好笑地問:“這話從何說起?”

“自從你來到峨眉山,你身邊的人接二連三地出事,人家都說你是災星下凡,要去青城山找個道長來降妖捉怪呢!你不怕嗎?”杏兒在一旁說。

“哦,是嗎?你看我是不是妖怪?”我漫不經心地說。

“我又沒有孫大聖的火眼金睛,怎麽看得出來?”杏兒皺著眉頭道。

杏兒這樣一說,我的心裏也不由動了一下,無邊的苦惱又漫上心頭,也許我真的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異類,是一個專給人帶來不祥的災星,是一個讓人不安的妖怪。

老君說:“杏兒,你別亂講,這些都是巧合。天一,這丫頭有口無心,別往心裏去。”

我淡淡一笑說:“不會的。”

我問老君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緣何受這樣重的傷。桃兒衝我使了個眼色,我跟著她去了她的病房。

桃兒給我講了那晚發生的事。

老君和我比試誰先到遇仙寺,他隻顧低頭爬山,沒有留意把我落下了很遠,直到走到那塊巨石下麵時,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鬼見愁”,他急忙回去迎我,這時,他隱隱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老君……老君……老君……”連叫了三聲。他以為是我叫他,四下看了看,沒有人,心裏正疑惑呢,看到一個身影飄飄忽忽朝前走,他認為是我,追了過去,邊追邊說:“兄弟,你去哪裏?路在這兒——”一句話沒說完,一腳踏空跌到了山路下麵的溝裏,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發現身上趴著一個人,正按著他的頭在貪婪地啃食,他說那絕對是一個人,有手有腳,頭發很長,蓋住了整張臉,身上還有濃重的狐臭味。他感覺到眼睛被**迷住,**慢慢流進嘴裏,又黏又腥,他明白那是自己的血流了出來,於是奮力和那人搏鬥。正在不支間,他聽到嘈雜的人聲,有微弱的光亮晃動,有人大聲叫他,那個要吃掉他的人受到驚嚇,像箭一樣射到了密林深處不見了。他想張嘴說話,可是怎麽也說不出來。

後來人聲不見了,燈光也不見了,天上下起了雨,他感到自己是要死了,就靜靜地躺著等待死神的召喚。可是躺了一會兒,意識卻漸漸清醒過來,他想既然死不了,就拚一回試試吧,於是掙紮著爬到了山路上,又一步步爬到了遇仙寺。

老君說他不知道那個要吃掉自己的是什麽人,他能確定的是,那絕對是一個人,他說如果是狼的話不會是一隻,狼是成群活動的。

桃兒講這個故事時一臉的肅殺,講完問我:“你說會不會是鬼啊?”

我不知道這個世上有沒有鬼存在,老君咬定說是人,那就有他的道理,桃兒她們還要在這山上生活下去,我沒有必要用自己的臆想去嚇她,我說:“也許是傳說中的野人吧。”

我記起那晚我在巨石上看到的人影,難道說巨石上的那個人和傷害老君的人是同一個人?可他為什麽沒有對我下手呢?

我和老君兩個人,老君遇到了不測,我卻安然無恙,別說其他人懷疑,就是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