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局長親戚

《易經·水風井卦》象曰:井泥不食,下也。舊井無禽,時舍也。井底的汙泥可以吃嗎?不可以,因為肮髒。廢棄的水井是沒有食禽棲食生存的,人得懂得近君子遠小人,才不會墮落,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古人說:仁者不以盛衰改節,義者不以存亡易心。孫發財如果是一口枯井,侯氏父女不過是井底的汙泥,我的腦子還沒有被敲壞,師父至死不易心誌,我又豈可為求一時安逸而更操守?更何況侯氏父女奸佞多端,不是為了秘訣他們怎麽看得起我。

我打定了主意要繼續與侯氏父女周旋下去,可是轉念惆悵便泛上心頭,如果我一味態度曖昧,侯華會不會又生歹心,再耍什麽花招整我?想想在孫發財工地上暗無天日的五天,我仍心有餘悸,如果她再次對我下手,不知道我還能不能逢凶化吉。

侯華和醫生有說有笑地進了病房。她在這座城市的人脈讓我不得不對她又恨又怕,她也似乎在用這種方式向我施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她都有熟人,我若不從她,簡直是無路可走。

侯華說:“天一,苟醫生說你的傷不用住院,開點藥回家吃就行了,出院吧,回去我照顧你。”

我摸了摸了包得像棕子的頭,恨恨地看了一眼那個苟醫生,包成這樣也往外趕我,真是沒人性。

我說:“我頭還是暈,我想到明天看看再說。”

苟醫生說:“不用看了,現在就可以出院,十天後來拆線就行了。小夥子,你這麽棒的身體哪有那麽嬌貴的,回家吧。”

我不想出院,因為出院後我不知該去哪裏,回我自己家,怕侯華撞見阿嬌;去侯華家那就是自投羅網,若想脫身會很困難。

我賴著不走。

侯華低聲勸我說:“我白天得上課,你一個人在醫院裏我不放心,還是去我家吧,我家有保姆。”

我堅決地搖頭說:“不行,我怕留後遺症。”

“天一,你怎麽這麽強,醫生都說了沒事,你住下去也不給你打針了,何必糾纏不休呢?你以為孫發財會給你掏醫藥費啊,你欠他的錢都得我還,給我省點好嗎?”侯華不耐煩地說,就差原形畢露了。

不提我欠錢的事還好,一提那一萬塊錢,我頓時惱上心頭,明明是你設的陷阱,讓我無緣無故地背了冤枉債,已經要挾了我一回,現在想再翻出來惡心我嗎?對不起,爺不糊塗,不上你的當。

真是近墨者黑,這幾天我光看孫發財那幫人耍無賴了,沒想到關鍵時還能用上,做好人不容易,做個無賴還不容易嗎?況且我是為對付無賴才耍無賴,不算惡業。我拉著侯華的手,笑嘻嘻地說:“我隻住三天,三天後一定出院,好嗎?你也不希望找個腦子有毛病的老公對不對?華,你放心去上課,我不用人照顧,你要不放心就把病房門鎖上。”

苟醫生看不過我的膩歪,搖搖頭轉身走了。

侯華哭笑不得,悶悶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突然斬釘截鐵地說:“別三天了,明天吧,明天我給你辦出院手續,你不要再說了,我決定了。”

就她這副說一不二的樣子,我敢做上門女婿?到時候她是武則天,我連唐高宗都做不成,頂多是她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男寵。

我還想再和侯華爭取一番,因為一天的時間太短,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想出一個擺脫她的辦法。我若是找機會離開大都倒是可行,可是邱宇幫助過我,如果我消失了,難保孫發財不報複他,我豈能不仁不義。

侯華怕我與她糾纏,借口有事閃了。我還有一天的時間,必須離開醫院,躲開侯華的視線。我晃晃頭,隱隱作痛,我也忘了問那個姓苟的給我縫了多少針了,小四那個王八蛋沒人性,下手極狠,我摸了摸了傷口,頭骨都是軟的。

我估摸著侯華應該出了醫院,起身下床,拉開門,想逃離虎口。門口站著一個護士,衝我笑:“上廁所是嗎?我扶你去。”

我疑惑地看看她說:“不是,我想去買點東西。”

“我陪你去。”護士出乎尋常的熱情。

我反感地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剛才你們苟醫生還要我出院呢。”

護士堅持說:“不行,你沒出院就是病人,我有責任的,再說了,侯華姐臨走一再囑咐要照顧好你的。”

我頓時醒悟,她是侯華買通了監視我的。

我被識破意圖,隻好退了回來。

中午時分,那個護士給我買了盒飯送來,我說:“我不喜歡吃米飯,我想吃肉包子,麻煩你給買去。”

那個護士嘴一撇說:“切,肉包子?我也想吃呢,侯華姐沒給那麽多錢,你將就著吧。”

我想起在天橋跟師父學的那些行走江湖的本領,馬上有了主意,故意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說:“大姐,你近來是不是很不順啊?我給你算一卦吧?”

她不屑地問:“你會算卦?”

我點點頭說:“你拿三個一元的硬幣來,我一算你就知道了。”

女孩子對算卦天生有一種好奇,尤其喜歡讓男人拉著手看手相,天橋下麵那些江湖術士沒少沾女人的便宜。

她在衣兜裏摸索了一會兒,找出三枚硬幣,問我:“怎麽算?”

我問她想算哪方麵的事,她想了想說:“就給我算算婚姻吧。”

我問完她的八字,讓她搖了六次硬幣,看卦象的確不太好,但也沒什麽大礙,平常人平常運,小煩惱小禍福,算不算解不解的都過得去。可我要把她支開,就得先把她整迷糊了。

我說:“你屬蛇,陰火盛,孤芳自賞,雖然多情但也多疑,一生愛情運不錯,尤其眼前這個,若能成百年之好,可一生幸福。但你在戀愛上比較強勢,做事激進,愛出風頭,引起對方的不滿,產生誤會。現在你的愛情進入危機,如果不即時化解,你會失去他。”其實這些隻有一小部分是卦上顯示的,其餘的都是背師父相書上的話,蒙對了算我幸運,蒙不對我再圓成。

沒想到,不等我話說完,她驚奇地點頭說:“是啊,你算得太準了,快說怎麽化解。”

我暗喜,但還沒想好調虎離山的良策,隻好邊背一段《莫愁歌》邊想主意:“無事莫生愁,苦奔忙,未肯休,清風明月賞不夠。財多越求,官高越謀,人心不足何時休。猛回頭,人生難得,一切不須憂;無事莫生愁,歎愚癡,作楚囚,邯鄲一夢誰參透?富貴難求,貧賤難休,波波劫劫空孱愁!忘回頭,機關算盡,空自說無鉤;無事莫生愁。子與孫,枉耽憂,前生修積安排定,使甚機謀,言甚冤仇,後人財產前人授。緩回頭,饒他一著,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看到那個護士臉上湧出無限的崇拜,馬上有了主意,掐著手指算了一通說:“秋後陰氣重,會加重你的陰火上升,要調和一下。今天十二點整陽氣最旺時,你去花草市買一盆三葉滴水觀音,放在你的房間西麵,保你今後不光婚姻和順,而且對你的健康和事業都有幫助。”

她看了一下手表說:“喲,這都十一點半了……我打電話讓別人幫我買行嗎?”

我搖搖頭說:“這盆花不能讓任何人碰。”

“那我明天買行不?”

“你把花買來我還要把剛才我念的‘莫愁訣’度給它的,明天我就出院了,你到哪裏去找我?”我麵不改色心卻狂跳地說。

第一次騙人,我有些心虛。

自己的前程總是要重於他人相托。她猶豫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說:“好吧,我這就去買,你別亂跑啊,你的頭縫了十八針,出門得了破傷風可不得了。”她也給我念了一道緊箍咒。可惜她不是唐僧,我也不是孫悟空。

我透過窗戶看到她急匆匆地出了醫院,也趕緊溜了出去。

出了醫院大門,街上人流如織,一派人間的繁華景象。我去哪裏?哪裏可躲得開侯氏父女的魔掌?哪裏才是我的平安地?

我去醫院旁邊的小賣部往阿嬌的宿舍打電話,我很想她,也很擔心她,不知道我不在的這幾天裏,她有沒有麻煩。還好,電話鈴聲響第一聲就有人接了,卻不是阿嬌。我問阿嬌可在。她同學聽到是找阿嬌,說:“不在呀,周末她都不在學校的。”

是的,周末她都去我那裏,現在她應該也在我家裏。我不在,家裏又被孫發財砸得稀巴爛,她一個人不定多麽難過。我想先回家,見到阿嬌再一起想辦法。可是我身無分文,連公交車都坐不起了,走著回去得半小時,那時侯華肯定會發現我溜號了。

我在醫院門口心急如焚,忽然有人叫我:“周天一,你在這兒幹嗎?”

我回過頭看到齊玉兒站在身後。

“你的頭怎麽了?和人打架了?”齊玉兒好奇地問。

我苦笑說:“不是打架,是被打了,你來醫院做什麽?”

“我一個同事病了,來看她。”齊玉兒看到我的頭包得像個蒙古包,想笑但忍住了。

我遲疑了一下,紅著臉說:“能不能借我些錢,我有點急事。”

“好啊,要多少?”

“五塊錢,夠我坐車回家的就行。”

齊玉兒掏出五塊錢說:“你怎麽不去書店看書了?我又看了一遍《紅樓夢》,沒有鳳阿嬌這個人呀!”

這丫頭還當真了,我來不及內疚,搶過錢,向著車站邊走邊說:“過幾天去書店還你。”

我跑到家裏,打開防盜門,不由得呆住,家裏還是幾天前我離開時的樣子,到處一片狼藉。顯然阿嬌沒來過,或者是來過看到這個可怕的場景嚇走了,再或者是知道我發生了意外去找我了。

我的大腦瞬間短路,阿嬌不在我家,也不在學校,兩天了,她會去哪裏?莫不是出了什麽狀況?我心裏都是不好的想法,又不敢在家裏久留,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帶上幾本常看的書,剛要鎖門下樓。

齊玉兒似乎從天而降般站在門口,笑著問:“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我來不及作出反應,她已經從我身旁擠進了屋裏。站在玄關,她猶如看了一部恐怖電影一樣大叫:“你家裏進賊了嗎?”

我點頭說:“不是賊,是強盜,趕快走吧,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齊玉兒定了定神,把一把椅子扶正了說:“怎麽了,你連自己的家都不敢待了?得罪了黑手黨啦?”

我說:“女孩子太好奇不好,你不在醫院陪病人,跟蹤我幹嗎呀?”

“我就是好奇嘛,看你鬼鬼祟祟又急急火火的,就打了輛車跟了來。告訴我,你遇到什麽麻煩了?”齊玉兒一副過路英雄的氣概。

我說:“我們隻是認識,連朋友都不是,我不想連累你,快走吧,我也得走了,晚了就走不掉了。”

齊玉兒不以為然地坐到了沙發上,氣定神閑地說:“你不當我是朋友,我當你是朋友行不行?說說看,你惹誰了,我也許能幫到你。”

她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臉上還有未脫的稚氣,口氣竟然這樣大,我感到很無奈,但也很感動。我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是這事真的和你無關,你別問了。”

她見我不把她當回事,笑了笑,開始給我收拾房間。我心裏像揣了團火,急得頭冒冷汗,傷口浸了鹽般地疼痛。

我得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嚇跑,要不然麻煩可就大了。我把這幾天自己的淒慘遭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沒有任何的添油加醋,我認為這已經超越任何女孩子的承受能力了。

齊玉兒果然被嚇到,我看到她的手抖了一下,但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我攔住她說:“侯華知道我跑了肯定會和孫發財找到我家裏來,孫發財就是一個流氓,惹不起咱躲得起。大姐,這個家我不要了,你也別收拾了,快走吧。”

她直起腰,輕輕撩起額頭一綹秀發淡淡地說:“你躲得了一時能躲得了一世嗎?”

我說:“我在大都還有兩個心事沒有了結,完了後我會永遠離開這裏,我再也不會到這個城市來了。”

“那你到別的地方再遇到這種事該怎麽辦?還接著躲?你又不是蝸牛,總有一天會無處可躲的。”齊玉兒用和她年齡不相符的語氣說,“天一,你說我們隻是認識,不錯呀,你隻當和我認識,可是我卻對你一見……如故,我感覺你是一個能幹一番事業的男人,也是值得信賴的男人,從那天我把名字告訴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你當朋友了。男人要想成就一番事業,就得勇於麵對,我們沒有蝸牛的殼,但我們可以把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都錘煉成堅硬的殼,任憑世上槍林彈雨也不用怕,對不對?”

甘羅十二歲拜相,幹的都是安邦治國的大事,自古以來一個人的見識是不能用年齡來衡量的。齊玉兒的年齡和她的思想有很大的差距,後來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後才明白,她之所以有膽有識,是和她從小受的教育有關。

我歎了口氣說:“話雖然是這樣說,可是我一個外鄉人,無權無勢,有理無錢,犯不上和一群流氓拚命。”

“拚命豈不便宜了那幫垃圾,他們的命不值錢你的命金貴了。不用拚命,拚智慧,我們就在家等著,看他們能怎麽著。”齊玉兒端詳著被她收拾得整潔明亮的房間說。

我急了,問她:“你爸是公安局長?”

“我沒爸媽,從小是跟爺爺奶奶長大的。”齊玉兒平靜地說,“爸爸在我一歲那年見義勇為去世了,媽媽在我五歲那年患乳腺癌病故,十歲時沒了爺爺,十五歲奶奶過世。怎麽樣,我的命苦吧?”

肖衍四給我講過,世上有一種人是終極運,命數不在六道輪回之內。這種人汲天地精華,納父母精血,隻有生扶他的人沒有克剝他的人,他也不受囿於善惡因果,如果家有至親,逢五必克去一人,二十五歲之前不能成婚,否則配偶必亡。這種人如果搖金錢卦,男的搖出的永遠是乾卦,女的搖出的永遠是坤卦,你如果有幸遇到,讓他搖三卦測試,三卦如果都一樣,今後永遠不要給他占卜,因為那是徒勞,她的運數《易經》揭示不了。

肖衍四還說終極運的人火煉不焚,入水不沉,百毒不侵,體有異香,而且壽限極長,死後肉身不腐。

我想齊玉兒莫不是終極運的人,生克父母,五年傷一親,處亂不驚,猶如經曆過幾世幾劫洗禮。我走近她,果然聞到一種從未嗅過的暗香,我找出銅錢想讓她搖三卦試試。

這時防盜門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