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苟且偷生

《易經·水天需卦》彖曰:需,須也。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需,“有孚、光亨、貞吉”,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既然想得到,就得等待,因為有險阻在前。性格剛健堅忍才不致墮落,才不會止步不前。光明不遠了,守住心裏的信念,坎坷總會過去,希望總會實現。

我天真地以為卦應驗了,我就和孫發財兩清了,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這樣的人,縱有家財敵國,皆是不義之財,我不屑取一分一文,更何況看他一眼都覺汙我靈魂。沒想到這個渾蛋根本不守江湖道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轉瞬便把所有的不是甩到了我身上,我想和他劃清界限都由不得自己了。

我悶悶不樂地躺在邱宇的**兩眼發直。

他走過來,苦笑說:“兄弟,本來我想趁孫發財不在的時候送你走的,可是你看……”

我明白他的意思,說:“邱哥,你放心,我不會偷偷走掉的。”

“唉,你真不該招惹他,別說欠他一萬塊錢,就是一千塊錢你跟他幹一年也還不清。”邱宇歎息連連說。

“我不欠他錢,是他硬逼我寫的欠條。”

“兄弟,別傻了,那還不一樣嗎?我們什麽把柄沒落在他手上都能隨時扣工錢,他有了那張條子還不更得理了?”

“那我該怎麽辦?”我沒了主意。

“先休息吧,慢慢想辦法。”邱宇說,“咱倆擠著睡吧。”

本以為留在城市裏混出點名堂衣錦還鄉的,沒想到竟然身陷狼窩,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幹建築工人我不怕,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唯一不甘心的是做了惡棍的奴隸。要是果如邱宇所說,那我被軟禁在此地哪還有出頭之日?我就這樣苟且偷生沒有尊嚴地活著?

我輾轉反側直折騰到天快亮了才睡著。

工棚外麵小四那個幫凶直著嗓子在喊:“姓周的那小子呢?是不是跑了?”

我被他吵醒,看看工棚裏隻剩我一個人了。於是爬起來,磨蹭著走到外麵,邱宇和工人們都在重新搭腳手架。

孫發財坐在麵包車裏,一條腿搭在地上,手上夾著煙。小四手裏牽著一條狼狗,圍著我轉了兩圈說:“當大爺呢?你看幾點了?算你遲到,罰款一百。”

我不理他,走向孫發財問:“我的卦應驗了,你為什麽不讓我走?”

“孫子哎,又來了是吧?我告訴你,老季被砸得下半身癱瘓了,你走?去哪?賺錢給他治病吧。”孫發財擲下煙頭,跳下車說。

“他受傷關我什麽事?我早告訴你會出事,你不相信。”我說,“他那是給我弄水喝,還算積點德,要是他心裏沒想著水的事,恐怕老天會把他一條命都拿去,那時你是不是也要我償命哪?”

“能的你,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大仙了,我告訴你,要不是看在小雅的麵子上,我也把你弄癱瘓了。孫子哎,老老實實地去幹活吧,掙夠一萬塊錢給自己贖身。”孫發財說。

這時我隱約看到他的汽車裏還坐著一個人,似乎在有意地躲著我。我想走近去看清楚,孫發財揪住我推了我一個踉蹌吼道:“看什麽看!幹活去!”

小四牽著狼狗在一旁做撒手狀。我隻能悻悻退了回去。

我在工地上幹了五天,小四代替季霸成了監工,對我“特別照顧”,一刻都不讓休息,兩隻手全磨出了水皰,連捏筷子都痛得鑽心。五天如同五年一樣漫長,白天像牲口,晚上如死狗,現實殘酷,我心冰冷。我在等周末到來,盼望阿嬌回到家會發現我的失蹤,然後報案,那樣我才有機會脫離苦海,回到人間。

工地上連日曆都沒有,我算著應該是周六了,幹活有些心不在焉,朝著馬路上不停地看,直到日落,都沒有警笛聲由遠及近。希望像遠處居民樓裏的燈光,漸次點亮又熄滅。晚飯我沒有吃,白水煮白菜幫子我吃了五天,吃得我麵色蒼白。邱宇問我為什麽不吃飯。我不答,心情已經沒落到崩潰,吃飯隻能飽腹,不能填平絕望。

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這裏是郊區,即使阿嬌報了警,警察一時半會兒也未必能找到這兒來。我把邱宇拉出工棚,央求他明天休班,去我家裏找阿嬌,讓她來救我。本來我想說如果找不到阿嬌可以去派出所找小雅。想了想,王偉和孫發財可能關係密切,怕連累他就止住了。

邱宇點點頭同意了,去找小四請假。我低估了這些無賴的智商,他們防我如同防地下黨,關閉了所有的出口。小四告訴邱宇,這段時間即使死了爹都不能請假。明顯是針對我來的。

邱宇看我難過的樣子說:“兄弟,你跑吧,大不了他們打我一頓,我身子骨硬能扛得住,你不行,熬不住的,要再這樣幹下去,非死在這裏不可。”

我說:“咱們一起跑吧,跟著這樣的人幹沒什麽奔頭。”

“兄弟,你不了解孫發財,他幹過警察,路子野,什麽事都敢幹,什麽事能擺平。你能跑,隻要跑出大都市就沒什麽事了,我不行,孫發財知道我家,他會鬧得我不得安生的。半年前有一個工人就是因為偷跑回家,被小四帶人把他家砸了個稀爛,那個工人住了三個月的院。”

我知道邱宇說的都是真的,孫發財就是一個喪心病狂的人,他的公司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黑店,我再不離開這裏,恐怕有一天真的會死在他手上。可是我若跑了,對邱宇太不公平,他從農村到城裏來打工,無非想掙點錢貼補家用,因為我會一分錢也拿不到,而且還要受皮肉之苦,我怎麽忍心。

我們兩個人在工棚外麵一直坐到深夜,我憂心忡忡,他長籲短歎,不遠處就是通向自由的馬路,可我們脖子上套著枷鎖,扯不下來。

終於,邱宇下了決心說:“天一,你走吧,再不走天就要亮了,不用擔心我,我有辦法應付。”

我心裏明白他是在寬慰我,他能有什麽辦法?可是與其在這坐以待斃,不如搏一把。我想出去後就去報警,端了孫發財這個人間地獄,救兄弟們於水火。

我眼含熱淚,和邱宇告別,借著夜幕,向工地出口跑去。

當我躡著腳步快要跑到門口時,遠遠地發現那隻狼狗正把守在那裏,我再多走一步它就會發覺。

我收住腳步,轉身朝圍牆走去,我知道那兒有一堆磚頭,可以踩著翻過牆去。我剛跳下牆頭,一束刺眼的強光打到我臉上,接著就是一悶棍,我重重地倒在地上,兩眼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看到我的魂靈如炊煙一樣向空中飄去,向著家的方向飄去。在村頭的老棗樹下,父親和母親張開懷抱迎接我,一臉的欣喜:“兒啊,你回來了!”

兒子永遠是父母心頭的肉,不管成功與失敗,不管富貴與貧窮,隻要回到他們身邊,就愛不夠,疼不夠。我跪地磕頭,號啕大哭,所有的委屈決堤成淚,一無遮掩。不能在家盡孝,歸來一身傷痕,所有人都是白眼,隻有父母眼裏盛滿愛憐,手上愈加溫暖。

人這一生縱有千萬人對不起,都不必耿耿於懷,唯有未報父母養育之恩,是最大的罪孽。人這一生最大的幸福不是人前風光,功成名就,而是活著可使父母寬心,死應在父母百年之後。我這些都還沒做到,我不能死。

我睜開眼,一個女人坐在我麵前,長發遮臉,有如女鬼,看看四周,一片瘮人的慘白,莫非我已到了陰間?

我掙紮,她按住我:“喲,醒了!別動,你的頭有些輕微腦震**,需要好好休息。”她的手涼涼的,沒有絲毫人間的氣息。

我問:“你是誰?”

“我是侯華啊,帥哥,你的腦子沒壞吧,怎麽連我都不認得了?”

我適應了好大一會兒,眼睛才不再模糊,果然是她。我問:“我這是在哪兒?”

“醫院啊,你昨天出了點意外,害得我一夜都沒敢合眼。”侯華深深地打了個哈欠說。

我害你?那誰害的我?我努力回想昨天夜裏的事,卻怎麽也記不起來了。小四從侯華身後站了出來,把臉湊到我臉上,噴出一股惡臭說:“小子,算沒算準你會挨我一悶棍?”我把臉扭向一旁,閉目養神。

侯華對小四說:“行了,他醒了,沒你什麽事啦,我有話和他說。”

小四踢了床腿一腳嘟囔說:“他媽的真能裝,讓老子跟著陪了一夜沒睡,行了,人交給你啦,我去天外村洗洗晦氣去。”

門咣當一聲關上了,侯華推推我說:“咱們聊聊吧。”

我一動不動。她繼續說:“帥哥,你這是何苦呢?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說你差點把命都搭上了,值得嗎?”

師父也不值得,他有善始無善終,為了什麽?那樣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會不懂得識時務的益處嗎?會不知道明哲可以保身嗎?

我依然閉著眼說:“你不該逼死我師父,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秘訣,你那樣做值得嗎?”

“他年齡大了,死是早晚的事,你還年輕,不要拿青春去賭。榮華富貴你不要,偏要去受苦受難,真不明白你怎麽想的,難道農村人都是一根筋嗎?”侯華說。

是的,我還年輕,不該用青春去賭,人生有多種活法,生命有不同結局,我隻要平安別無他求。城市不是我能混的地方,我決定屈服了,不再與她鬥下去,我想把那七個字給她,然後回老家。

我睜眼看了看她,她脖子上那條紛紅色的圍巾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天躲在孫發財車上的人也圍了一條這樣的圍巾。我豁然明白,這一切都是侯華策劃的,她在用盡一切辦法逼我就範。

梅花易數不過是一種占卜方法,對她爸爸就這麽重要嗎?無所不用其極地去達到目地,難道那個秘訣裏還藏有什麽驚世秘密?

侯華看到我終於正視她,臉上露出狐媚的微笑,捉住我的手,輕輕撫摸說:“天一,我把你當朋友,跟你說句心裏話,農村孩子,想留在城裏,得有靠山,你吃了這麽多苦該明白這個道理了吧?其實你人不錯,又帥氣,又聰明,就是有些呆板,隻要你靈性一點,會有很好的前途。聽我一句勸,做我爸的助手吧,搬到我家去住,做大學教授的女婿,風光體麵不好嗎?”

她的聲音溫柔曖昧,充滿了**。

人心有善惡,朋友有忠奸,我若與盜匪同流合汙,何異於行屍走肉?我已看清了她溫柔背後的惡毒,她**不了我。我不要靠山,也不要做教授的女婿,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抱犢崮。

我打定主意,笑笑說:“你說的事我會好好想想,現在我想見一見……”我剛要把阿嬌的名字說出來,馬上覺得不妥,把下半截話咽了回去。

“你想見誰?是不是小雅呀?好啊,我去找她。”侯華說著抽出手要離開。

我想阿嬌找不到我一定會去找小雅,如果侯華知道我和阿嬌的關係,會不會對她不利?還有幾個月她就要畢業了,不能因為我,讓她四年的心血付之東流。我抓住侯華的手說:“算了,還是你在這兒陪我吧,我不想讓我姐看到我這個樣子。”我把“我姐”兩個字說得很重。

侯華竊笑,看了一眼我的手,臉上**起一抹潮紅,忽然俯身在我額頭親了一下。真他媽的****,苦肉計完了又來美人計,小雅對我那樣我都能忍住,何況你這個蛇蠍美人。爺也算曆經磨難了,既然你害爺吃盡苦頭,現在又主動投懷送抱,那就當補償我了。

我伸開雙臂環住她,把她緊緊箍到胸前,猛地親吻起來。她裝模作樣迎合著卻又緊咬牙關,是怕我咬斷她的舌頭還是欺我不懂舌吻?在我的瘋狂攻擊之下,她不肯再演下去了,推開我裝作嗔怒說:“我以為你不解風情呢,原來也這樣下流。”

我意猶未盡地咂咂嘴說:“好甜,我還要。”

侯華用手背不停地擦著嘴唇說:“饞貓,想要就搬我家去住,管你夠。”

我答非所問:“你和小四認識呀?”

“就他那檔次我認識他幹嗎?告訴你吧,是孫發財告訴我你受傷的,你們建的那片別墅區,有我們家一幢。”侯華不假思索地說。

小四不夠檔次,孫發財就夠檔次了?一丘之貉可以分出不同的檔次來,隻因為孫發財有錢?她的話證實了我的懷疑,這個女人肯定與孫發財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勾當。我決定不戳破他們,暫且忍下,見機行事。

不一會兒,孫發財來了,嘴上叼著煙,流裏流氣的樣子。他一屁股坐到**說:“孫子哎,欠我一萬塊錢想跑是吧,怎麽樣,下回還敢跑嗎?”

侯華撥拉開他,假惺惺地說:“孫老板,你手下也太狠了,這要是出了人命怎麽辦?以後別提那一萬塊錢的事了,我爸會替他還你。”

孫發財和她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說:“好啊,既然這樣這孫子就交給你了,我不管了,我去找王偉打牌去。”

侯華出去送孫發財,兩個人在外麵竊竊私語,肯定是在慶祝陰謀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