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奇門遁甲

錢通海翻出了隨身攜帶的一本書給我看,那本小冊子是繁體字豎排本,書頁已經發黃,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古物。我看了一眼,那上麵寫著“奇門遁甲”四個字,忙說:“我看不懂,你收起來吧。”

他說:“我知道你看不懂,有這樣一個故事你聽過沒有?古時候,有一位婆婆拿來一條打了幾百結死扣的繩子給新過門的媳婦,說,隻要你能把它解開就讓你當家。新媳婦自然想當家掌錢,就不分晝夜地對著繩結下起了工夫。可是直到婆婆臨死的時候她都沒解開繩結,她看婆婆要咽氣了,不甘心地問婆婆,婆婆呀,你能解開這繩結嗎?婆婆笑著指了指旁邊的剪刀。媳婦疑惑地拿著剪刀對著繩結,婆婆點點頭示意她剪下去,一剪下去繩結四散而開,婆婆安然地咽氣西歸了,媳婦也終於如願以償地當家做主成了新的掌門人。”

我說:“這個婆婆夠狡猾的。”

“不是婆婆狡猾,是媳婦為‘當家’兩個字所惑,又被‘解開’兩個字所困,說到底還是人在貪欲鼓脹的時候容易迷失心智走火入魔的緣故。”

侯氏父女也是迷失心智了,為了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惜違背做人的原則,把自己變成了十惡不赦的魔鬼。

我說:“是的,人說無欲則剛,隻要人沒有欲望,就不會失去理智。”

錢通海說:“對呀,中國的傳統絕學也是這樣,都是精明的婆婆留給傻氣的媳婦的難題,想解開它不要隻在書上下工夫,‘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多去書外找解決的方法,再難的問題也可以迎刃而解。《易經》也是這樣,沒有婆婆給你一把剪刀,沒有名師指點,學到老也解不開其中的結,《奇門遁甲》是從《易經》演化出來的,想看懂它也得用學《易經》的方法。你對《易經》領悟得很透徹,學這個也不難,來,我把這把剪刀給你。”

他這是要把學習《奇門遁甲》的訣竅傳給我,我學會了訣竅就等於掌握了《奇門遁甲》。我大為錯愕,我非他的弟子,他為什麽肯將這門絕學傳授於我?會不會有什麽陰謀?我堅辭不受。

他前幾天還對梅花易數秘訣耿耿於懷,現在突然要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所學秘術教給我。這個轉變也太快了,他號稱“奇門怪客”,我雖然不知他怪在何處,但總不至於是如此之怪吧。風水界的清規戒律比之佛道武林界尤甚,自古都是在家族中一脈相傳,而且傳男不傳女,從不輕易授予外人,若家傳無人,必須授徒時也是千挑萬選,百般考驗,才傳一半留一半。《易經》之所以漸漸失傳就是這個道理,但凡不是家傳的,一代代傳下來,然後都留一手,傳到現在完全是麵目皆非了。

“為什麽不要?我在南京時每天找我拜師學藝的人如過江之鯽,我之所以遊走江湖,其中有一個目的就是躲煩惱的,我白送給你,你竟然不學?這就怪了,我還偏要傳給你!”

“這是你祖傳的絕學,我不敢妄得。”我老實地說。

錢通海說:“天一,國學是國人的學問,人人都可以學習掌握,為什麽要有門派之見呢?我自從學懂了《易經》後才知道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也才明白,如果人人都不能摒棄門派之見,人人都壁壘森嚴的話,我們老祖宗留下的一些好東西總有一天要失傳了。我四海為家遍尋高手,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還原《易經》的本來麵目,消除世人對《易經》的誤解,讓《易經》和中國所有的文化一樣不再神秘,為民所用,可惜我到處遇到的都是戒心,可見命中注定這項工作不該由我來完成。我悄悄地給你測了一卦,你的卦象很奇怪,不同常人,我想起以前我師父告訴我的,有一種異人不在塵世卦裏,修行不夠的人是測不出來的,你大概就是異人。所以我決定把奇門遁甲教給你,希望對你今後研究《易經》有所幫助,更希望你能為《易經》正名,把這項事業發揚光大。”

又一個說我是異人的,我異在何處?我怎麽感覺自己命運多舛,前途渺茫呢?難道說異人就是要受與眾不同的苦嗎?

錢通海也不管我樂不樂意,強行與我進行了一次“學術交流”,其實是交而不流,他把秘而不宣的《奇門遁甲》傳授給了我,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他的。我不想欠他的,可偏偏又欠了他一個大人情。

錢通海把一首長達二百三十二句的《煙波釣叟歌》寫給我,說:“《奇門遁甲》所有的精義都在這首歌裏,要背會它。在《奇門遁甲》裏,八卦代表八個方位,九宮記載天地象數,八門暗含人事,九星八神就是環境方物。這個一定要記清了。奇門遁甲門派很多,各人演盤的方法也不一樣,其中的誤差也很大,我觀察過不同的推盤演進方法,都不及我師父傳我的這個‘二十字訣’精準。據師父說這是鬼穀子傳下來的,這二十字訣是‘鬼兵鬥者行,穀臨天合通,子皆陣列前,訣少龍利風’。”

我們一夜未眠,一直促膝長談到天光大亮。最後錢通海把那本發黃的《奇門遁甲》送給我,說:“學會了奇門遁甲你可以成為大都市風水界的佼佼者,但是要想成為一代周易大師你必須得會梅花易數。天一兄弟,坤卦六五爻講‘黃裳元吉’,就是告誡我們,君子做事,放正心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正位居體美在其中,美之至也’,以後不要在意一時得失,不要爭人長短,必可成大事。”

我說:“你教會了我這麽重要的學問,我可是無以為報。”

“你錯了,易授君子,報以眾生。我們學易的人要想著回報世人,有利社會,當初我們的先人製出《易經》不也是觀天象雷雨,測四時寒暑,救萬民水火的嗎?不要因為你掌握了易經就把它當成自己的東西,要讓它為更多的人所用,服務社會,你能做到這點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錢通海說。

可我師父說過救人水火不是風水師該做的,一個是隱士,一個是怪人,各有各的人生道理,真令我無所適從了。

錢通海走了,他沒告訴我他去了哪裏,有時我會懷疑他是不是曾在我夢裏出現過的那個程姓後人,在我迷茫的時候給我來一個醍醐灌頂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人世間有很多事情都很怪異,你越是下了工夫追求的越到達不了,幫你實現願望的往往是那些和你擦肩而過的人。黑夜裏一顆流星劃過天空,你記不住它的形狀,但它卻給你留下了片刻光明,恰恰是那片刻光明讓你度過孤獨恐慌等到了天亮。我想,錢通海才是真正的異人。

從此以後,我白天依然去天橋下麵擺卦攤,每天掙夠了我和阿嬌的生活費就回家,專心研習《奇門遁甲》和背誦六十四卦的卦辭。我在等待阿嬌畢業,然後去峨眉山尋找了空大師。

我不知道小雅是想幫我還是想炫耀有我這樣一個會算卦的弟弟。總之她會經常帶一些人來找我算卦,而且從不去天橋下麵找我,都是到家裏來,開著車,很有錢的樣子,往沙發上一坐,用戴著碩大黃金戒指的手指摳著耳朵,有事偏要裝作沒事的樣子說:“兄弟,給我算算。”

其中有一個叫孫發財的人,來得最勤,他以前在派出所幹過聯防隊,因為打殘過人,被清退了,現在做小包工頭,每年有幾十萬塊錢的收入,自以為了不起了,開了輛二手桑塔納沒事就去找小雅,讓她陪著來找我算命。

他對小雅有意思,以前幹聯防隊員時不敢追她,現在自以為是成功人士了,**變成金槍不倒了,沒事老往派出所跑,當然都是趁所長不在的時候。所長叫王偉,複員軍人,三十多歲的樣子,老婆是某局副局長的千金。王偉和小雅有一種說不清的關係,孫發財也知道這點,所以從不敢當著王偉的麵向小雅示好,王偉曾用槍頂過他腦門子。那家夥跋扈得很,與他一起喝酒的人都是先摸摸他帶槍沒有,不帶槍才敢和他放開了喝。

孫發財大約也不是真想和小雅戀愛結婚,隻為了一種虛榮心,或者是報複王偉當年沒有庇護他。因為當年打人也是王偉下的令,下手最狠的也是王偉,結果他卻成了替罪羊,還差點被判了刑,臨時工一般都是替人受過的命,這是官場規則。

我常聽到一些有倆糟錢的人牛氣烘烘地說:“不就一女人嗎,老子豎個竿就能爬上一群來,用腳踹都踹不下去。”孫發財就是這種心態,他現在有錢了,想讓小雅上他的竿,然後再踹下去,以後就有了吹噓的資本。但他的智商也就是20世紀80年代暴發戶的水平,小雅在他的竿上又掛了個鉤,現在誰是釣魚者誰又是被釣者已經分不清了。

他也未必真想來求卦,小人得誌的時候老子最大,不信風水不信命穢僧拆廟,隻有不順的時候才會燒香拜佛。孫發財現在不信這個,也就是借個故接近小雅。

小雅私下對我說:“天一,你今後不要去天橋下麵擺攤了,我給你往家裏帶客戶,都是有錢人,接一單生意抵你在街上守一天的,這個孫發財一周我要他來一次,卦金還不能少要嘍,一次收一百,反正他的錢也都是克扣建築工人的。”

我在街上算一次卦才收二十塊錢,一百塊錢太多了,包工頭都是鐵打的公雞披一身刺蝟皮,吃喝嫖賭都討價還價更不用說施舍香火錢了。我明白,孫發財肯掏這一百塊是因為要討小雅的歡心。我不想這樣幹,可一想到身負的使命,為了去峨眉山的盤纏,也就默認了。

孫發財也不是望刀不躲任人宰割的善主,他經常召集一些狐朋狗友來分擔他的投入。我那時沒有名氣,一次一百塊的卦金的確讓那些人覺著冤得慌,但是為了朋友泡女人,那些人還是忍著肉疼裝仗義。好在我算得極準,慢慢地這個價格便叫開了,而那些人為了不讓別人笑話自己是冤大頭,為了證明自己付的一百卦金是物有所值甚至是超值,都不約而同地替我吹噓,說我如何如何神機妙算,如何如何消災解難。一人言不可信,眾人言鑠成金,漸漸地我就有了一定的影響。

有一天孫發財搖了一個澤卦,兌為澤是六衝卦,而占卜那天的日期正好合卦為財空亡,是一個很凶的卦象。我告訴他三日內必有災禍上門,他的下屬會致他大破財,我要他檢查一下工地的安全措施,加強管理。他根本不信,說:“我這段時間沒有大工程,隻有幾幢三層別墅在建,能有什麽災禍?你指定沒算準,再給我搖一卦試試。”

《易經》有三忌,不誠不占、不疑不占、不益不占。《易經》還說:“初筮告,再三瀆。”我說:“一個人一天內隻能測一卦,再測就沒必要了。”

孫發財很橫,又擲下一百塊錢說:“不就是一卦一百塊錢嗎?怕我不給你卦金嗎?給我測,我非搖出好卦來不可。”

我說:“好卦不是搖出來的,搖卦改變不了你的運勢。”

“你小子不地道,我要不是看在小雅的麵子上會每個星期往你這扔錢?讓你多給我算一卦都不行,真不識抬舉!”

我無語了,本來我還想告訴他為什麽不能重複起卦的,看他那副德行,還有什麽必要給他普及《易經》知識。

我勸他說:“你要相信《易經》,還是回去安排工人小心作業吧。”

小雅也不懂《易經》,她隻想著能讓我多賺一百塊錢,說:“天一,你再給他算一次,如果兩次都一樣,他就沒話說了。”

《易經》對世人真誠,世人卻要懷疑它,我能有什麽辦法。我堅持自己的意見,不理會孫發財。這個世上總是有一些貪心不足的人,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窮困潦倒的時候感覺自己懷才不遇,壯誌難酬,一朝發跡就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如同月亮和地球都要圍繞太陽轉一樣,他覺得自己就是太陽,能量無窮,能吸引和左右一切。憑什麽你的卦隻能好不能壞,隻有吉不能凶。連占筮出來的卦象也要照你的意思來,你是神嗎?一次不合心意,就來兩次,兩次不合再來一次,神靈也要休息的,你惹煩他了,會倒黴的。

《易經·蒙》卦辭說:亨。匪我求蒙童,蒙童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不是我要求你解惑,是你來求我解惑,占第一次已經告訴你了,再占就是對神靈不敬,不敬神靈我當然不能允許,這樣對你我都有好處。

易經就是神靈,它不容世人無端地褻瀆。

“好,你說三日內我必有災禍,如果你算得不準,我砸了你的飯碗。”孫發財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走了。

小雅沒有走,坐在我旁邊翻著《易經》書說:“你呀,榆木腦袋,像孫發財這種人,跟他客氣什麽啊,送你錢你還不要,換成我非狠狠宰他一下不可。”

我笑笑。

“還笑,說實話,你這卦到底準不準?如果不準他會懷疑我和你合夥騙他,這王八蛋可什麽事都能幹出來。”小雅擔心地問。

我心裏也打著鼓呢,雖然以前的實踐中沒出過大問題,但偶爾失手的情況也是有的,這裏的原因很多,如搖卦的時候心不靜,或者天、地、人三者的磁場不對接,等等。

我說:“三天後看吧,不準的話我就離開大都回老家種地去。”

“不許你走。”小雅一摔書說,“天一,你不能走。”

“為什麽?我不走會給你惹麻煩的。”

小雅眼圈一紅說:“天一,我把你當成……親人啦,幾天見不到你我都會心煩意亂,如果你走了,我在大都連一個真心的朋友都沒有了,答應我,別離開我。”

我說:“你的朋友很多呀,對你好的也有,王偉對你就挺……遷就的。”我斟酌了一下用了“遷就”兩個字。

“天一,你看到的隻是表象,有些事你不懂,以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別提‘王偉’這兩個字好嗎?”

我點點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每天一想到坊間關於小雅與王偉的傳聞就堵得慌,非常想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幾次想問小雅都張不開口。

小雅也是極力回避著這個人的名字,有時一提到派出所眼裏還有掩飾不住的憂傷。我能感覺到,她的快樂其實很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