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身出何處

小夭在軹邑的陋巷開了個小醫館。已不是第一次開醫館,但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鎮,用《百草經注》上學來的半吊子醫術混口飯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來打發時間,她是真正地用醫者之心在行醫救人。

小夭一邊行醫,一邊學習醫術,隻不過不再去醫堂學習,醫堂裏教授的知識已經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她讓瑲玹命軒轅宮廷內最好的醫師來教導她。

瑲玹笑道:“我身邊最好的醫師就是鄞了,隻是他是個啞巴,交流起來不方便。”

小夭說:“沒有關係,我可以學手語。”

鄞是個醫癡,認為教小夭醫術純屬浪費時間,但不敢違逆瑲玹的命令,不太情願地來了,可當他真和小夭相處後,卻非常慶幸他來了。

論醫術的紮實全麵,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學醫的鄞比,但小夭浪跡天下,視荒山野嶺為家,浸**在毒術中幾百年,對藥性的了解,遠遠勝過鄞,各種稀奇古怪的藥草和藥方隨口道來,鄞常常覺得不是他在教導小夭,而是小夭在啟發教導他。

還有兩個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將來臨。

璟如今雖然孤身一人,可身為族長,大事小事都落到他頭上,辭舊迎新時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著等過完年,璟沒那麽忙時,帶璟回五神山住上幾天。

璟自然是願意的,半開玩笑地說:“隻要你父王不反對,我隨傳隨到。”

小夭從璟的書案上取了一枚玉簡,一邊給父王寫信,一邊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隨著我的。”

璟等小夭寫完信後,說道:“最近,有一件事在大氏族內流傳,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你。”

“什麽事?”

“當年在梅花穀內設陣想殺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人。”

小夭不在意地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處決的沐斐,好像還有三個人,馨悅說他們被哥哥秘密處決了,為了這事,樊氏、鄭氏還和哥哥結了怨。”

璟的表情卻很凝重:“談起當年的事,所有人都會疑惑為什麽這四個人會不顧大好前途,冒著被軒轅王和高辛王千刀萬剮的危險傷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陣中,沐斐字字帶血的話,她努力遺忘了,但並未真的忘記。

璟說:“這四個人隻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都是被赤宸滅族的遺孤,所以就有了一個謠言。目前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謠言,可謠言一旦出現,隻會越傳越快,我想泄露出這個消息的人肯定會把一切指向……”璟停頓住,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那句話。

小夭笑了笑:“說我是赤宸的孽種,對嗎?”從小時起,這就是她最恐懼的噩夢,害怕被證實,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認,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但是,沒有想到,噩夢追趕了上來。

“小夭,不要這麽說自己。”

小夭望著窗外,目中盡是茫然,麵對任何困難,她都知道該怎麽辦,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璟說:“當年知道這事的人應該很少,如果樊氏和鄭氏知道的話,想泄密早就泄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麽隻有豐隆和馨悅……”

小夭說:“不是豐隆,就是馨悅了,我羞辱了赤水氏,他們想毀了我,很正常。”

璟說:“馨悅更有可能。”

小夭心煩意亂,歎了口氣,道:“算了,不想了。我們阻止不了謠言,我是誰的女兒不是我說了算,是我娘說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們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吧!”

靜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來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將寫好的玉簡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頂了。”

璟陪著小夭,往後門走去。

門口停著一輛普通的雲輦,一身男裝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步子,看著牆角的一株藤蘿,遲遲沒有上車。

璟輕聲問:“小夭,你在擔心什麽?”

小夭沒有看璟,低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是赤宸的……人人都厭棄我,你……”

璟把小夭拉進懷裏:“別問這種傻問題,在你把我救回去時,你,隻是你,誰的女兒都不是,我可是那時就決定了要死纏著你。”

小夭忍不住把頭輕輕地靠在璟的肩頭,璟拍了拍她的背:“別擔憂,一切都會過去。”

“嗯!”小夭衝璟笑了笑,快步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空,一隻玄鳥飛來,落在珊瑚肩頭,珊瑚問:“王姬,你不是說有信要給陛下嗎?信鳥已來。”

小夭緊緊地捏著袖中的玉簡。

珊瑚看小夭半晌沒有作聲,叫道:“王姬?”

小夭說:“沒有,我還沒有寫信。”

珊瑚有些納悶,卻沒多問,揚起手,放飛了玄鳥。

晚上,瑲玹來小月頂時,小夭本想把璟告訴她的事告訴瑲玹,轉念一想,璟都已經知道的事,瑲玹怎麽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她,顯然不想她為此煩心,如果瑲玹能把這個謠言壓製下去,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她無須知道,如果瑲玹不能把這個謠言壓製下去,那麽他現在告訴她,也於事無補。

小夭決定不和瑲玹商量此事了,反正她無能為力,由著瑲玹和璟去處理吧!

因為從小的經曆,小夭看事曆來很悲觀,習慣從最壞的可能去預期,可這次,也許因為處理此事的人畢竟是瑲玹和璟——二世軒轅王陛下和塗山族長,即使向來悲觀的小夭也不禁給了自己希望——謠言會被壓製,一切都會平複。

但是,不到一個月,小夭是赤宸孽種的謠言就在中原轟轟烈烈地傳開了。

當所有人知道此事後,自然而然就分成兩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責謠言是無稽之談,最有利的證據就是軒轅王姬殺了赤宸。相信的人也羅列著各種證據,曾經見過赤宸的人回憶著赤宸的容貌,繪製出赤宸的畫像,判定小夭的確更像赤宸。

漸漸地,所有捕風捉影的事都變成了言之鑿鑿。因為沒有辦法解釋殺了赤宸的軒轅王姬怎麽會有赤宸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測出是凶殘的赤宸奸汙了軒轅王姬。

在高辛,因為對高辛王的敬仰,人們選擇相信高辛王的判斷,小夭是高辛王的女兒,可心裏對這個不停地給高辛王和高辛帶來羞辱的王姬很是厭惡,恨不得她當年沒有被找回來。

在軒轅,因為對赤宸的恨意,人們竟然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小夭是赤宸的孽種。

赤宸曾帶領神農的軍隊,對軒轅攻城掠地,他屠城、殺俘,死在他手下的軒轅人的屍骨堆積如山,幾乎每個軒轅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赤宸手中,軒轅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赤宸,他暴虐殘忍,在中原也殺人無數,將很多家族滅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赤宸逼得搖尾乞憐,當年的屈辱全變成了對赤宸的滔天恨意。

軒轅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沒有絲毫共同點,可在恨赤宸這點上,完全一致。可以說,軒轅舉國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赤宸。赤宸死了,恨沒有了發泄的對象,縱然恨,也隻能唾罵幾句,可赤宸的女兒出現了。人們的恨意有了具體的對象,所有平複的傷痛都被喚醒,他們把對赤宸的恨轉嫁到了小夭身上。

雖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隻顧著發泄恨意,他們沒有膽子去刺殺小夭,畢竟不管小夭是誰的女兒,她都是軒轅王的外孫女,這一點是鐵打的事實,他們隻能把所有的恨意都變成謾罵。從酒樓到茶肆,到處是謾罵小夭的言論,甚至有張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農山下,高叫“赤宸的野種滾出神農山”。

各種各樣的奏章也送到瑲玹麵前,含蓄婉轉的、開門見山的,目的都一樣,希望瑲玹顧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為認定她不是高辛王的女兒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麽呢?難道希望高辛王相信謠言,殺了她嗎?

舊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小夭卻再沒對璟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高辛王給小夭寫過四封信,信不長,但拳拳愛意表露無遺,高辛王並未假裝沒有聽到流言,他主動提起流言,寬慰小夭不必憂慮。

小夭把高辛王的信放在枕下,每個晚上枕著它們睡覺,就好似有了一份保護,幫她抵擋那些傷人的話語。

一年的最後一日,璟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裏的祭祀儀式;瑲玹在紫金頂舉行宴會,與百官同樂。

小月頂上就小夭和軒轅王,祖孫兩人對著一案豐盛的酒菜,說說笑笑地守候著新的一年來臨。

新舊交替時分,紫金頂上騰起千萬道煙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煙花,軒轅王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後,和小夭一起看著滿天的姹紫嫣紅綻放又謝落,猶如人世間最迷離的夢。

小夭的聲音在震天的炮仗聲中若有若無地傳來:“外爺,我究竟是誰的女兒?”

軒轅王的手放在小夭的肩膀上,遲遲沒有說話。

小夭微微側首,執拗地等著答案。在漫天煙花映照下,她的麵孔時明時昧。

半晌後,軒轅王說:“你是軒轅開國君王軒轅王和王後纈祖的外孫女,這一點永不會變,隻要我在,軒轅永遠是你的家!”

小夭歎息:“原來外爺也不知道。”

軒轅王攬住小夭:“不要管別人說什麽,你永遠是你。”

小夭仰起頭,衝著天上的煙花笑:“這樣也好,反正娘已經死了,真相如何,再無人知道,我認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兒,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夭已經睡下很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後,寢室的門被輕輕推開,瑲玹坐在了榻旁。

小夭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滿懷心事、難以入眠,裝著沉睡未醒,背對著瑲玹。黑暗中,隻聞瑲玹身上傳來濃鬱的酒氣,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會兒後,瑲玹側身躺下,隔著被子輕輕抱住小夭,低聲說:“別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他們不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農山、澤州、軹邑……都是你的,沒有人能讓你離開。”

小夭咬著唇,估計中原的氏族又說了什麽,瑲玹的話中有隱隱的怒氣。

醉意上頭,瑲玹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喃喃說:“別害怕,我已經長大了,絕不會讓人傷害到你,我不會再讓你去玉山……你會一直陪著我!”

“姑姑,我能保護小夭,你不要送小夭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夭說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小夭,不要離開!姑姑,我害怕……”

瑲玹醉睡了過去,小夭的淚無聲而落,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究竟是在哭那個過去的少年,還是在哭現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日,小夭主動提出要去軹邑城裏看花燈,璟和瑲玹自然都說好。

下午,璟來小月頂接小夭,身著一襲布衫,小夭穿上半舊的男裝,戴了頂帽子,瑲玹也換了布衣。三人出了神農山後,乘著一輛牛車,夾在趕往城裏看花燈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著。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瑲玹,不禁笑起來:“你們說我們如今像什麽?”

瑲玹和璟對視一眼,璟笑而未語,瑲玹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鎮上時。”

小夭樂道:“可不是嘛!”

牛車後是扶老攜幼的人群,有錢的坐著牛車,沒錢的自己走著,可不管坐車的、走路的,人人都穿著簇新的衣裳,臉上帶著辛勞一年後滿足的笑容。一個騎在父親肩頭的小男孩嘰嘰喳喳地和父親說:“阿爹,進了城要買糖果子啊!”父親洪亮地應道:“中!”

小夭的笑容中掠過悵然。

牛車進了城,此時天已將黑,瑲玹說:“花燈還沒全點亮,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小夭,你想吃什麽?”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發冷,小夭跺跺腳,笑道:“這麽冷的天,當然是烤肉了,再來幾碗烈酒。”

瑲玹大笑,對璟說:“上一次說好了你請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這次得補上。”那一次三人相約去吃烤肉還是在清水鎮,因為防風意映的突然出現,變成了瑲玹和小夭的兩人之約。

璟笑了:“你竟然還記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麽,瑲玹和璟卻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長,不再是軒和十七,實在不知道街上哪裏有烤肉鋪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著搖搖頭:“跟我走吧!”

小夭領著瑲玹和璟走街串巷,進了一家烤肉鋪子,小夭道:“在我吃過的烤肉鋪子中,這家算是又幹淨又好吃的,不過,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現在味道如何。”

這些大街小巷的食鋪子都是防風邶帶她來的,麵對著她最親的兩個人,小夭也沒刻意掩飾,話語中帶出絲絲悵惘。瑲玹和璟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風邶來過這裏。瑲玹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別多想了,璟卻是心裏一聲歎息。

烤肉鋪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風隔成了一個個小隔間,小夭他們來得早,占據了最裏麵的位置,這樣縱使再有客人來,也不會看到裏麵的他們。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壇烈酒,邊吃邊喝起來。炭火燒得發紅,烈酒下了腸肚,瑲玹吃得分外香,不禁歎道:“好多年沒這麽暢快了,日後應該常來外麵吃。”

小夭一邊用筷子翻著肉塊,一邊嘀咕:“人心不知足,這世間哪裏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瑲玹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誰說的?我還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瑲玹的碟子裏:“要就要唄,反正你折騰的是瀟瀟他們,又不是我。”

瑲玹在小夭額頭彈了一記:“牙尖嘴利,一點虧不吃。”

小夭瞪瑲玹,璟指指自己麵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臉地對瑲玹說:“她對你是隻嘴頭厲害,實際好處一點不落,對別人倒是笑言笑語,好處卻一點不給。”

瑲玹笑起來,剛要舉箸夾肉,小夭把瑲玹碟子裏的烤肉轉移到璟的碟子裏,璟笑道:“謝了!”

瑲玹愣了一愣,無奈地笑起來,對小夭說:“再給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邊撒調料,一邊說:“想吃自己烤!我還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則哪裏來的力氣牙尖嘴利?”

瑲玹軟聲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沒你烤的香。”

小夭說著不給,可等肉熟了,還是先給瑲玹夾了一碟子。

三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走進來,恰被小二領到了隔壁的位置,瑲玹和璟都沒有再說話。隻聽到隔壁的三人在點菜,除了牛羊肉,他們還點了幾盤蔬菜和瓜果。這個季節,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遠比肉貴,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剛才隻點了一碟醃菜。顯然,這幾人非富即貴。

聽他們的口音帶著明顯的軒轅城腔,小夭低聲問瑲玹:“你認識?”

瑲玹點了下頭,皺著眉頭在案上寫了兩個字:“將軍。”

小夭對瑲玹做鬼臉,誰叫你把他們召來神農山覲見?活該!

等點完菜,隔壁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製,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談話。

小夭嘀咕:“肯定在講秘密。”

她湊到璟身旁,低聲對璟說:“不公平,我們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不敢下禁製,他們卻下了禁製。”

小夭瞅了瑲玹一眼,笑嘻嘻地說:“如果是在議論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聽到他們說什麽,你有辦法嗎?”

璟笑了笑:“沒有也得有。”他握著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霧,白霧沉在地上,從屏風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見。

隔壁的說話聲傳來,倒沒有說什麽要緊事,隻是在比較新都軹邑城和舊都軒轅城,聽上去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雖然難舍舊日家園,卻都承認現在的新都更適合做都城。根據他們的稱呼,小夭推斷出,三人中職位最高的是離怨大將軍,另外兩人,一位是他的內弟,一位是他的侄兒。

三人說了會兒都城,又說起了老軒轅王,一人歎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軒轅王陛下。”

另一人說道:“我們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許有機會叩見陛下。”

小夭笑看著瑲玹,瑲玹給她寫道:“離怨,澤州守軍的將軍,曾隨爺爺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繼續寫道:“冀州大戰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臉上的笑容一滯。

隔壁的三人喝了幾碗酒,一個人說道:“姐夫,你曾跟隨王姬大將軍打贏了冀州之戰,想來和王姬大將軍交情很好。”

王姬大將軍是軍中將士對母親的特殊稱呼,小夭努力裝作不在意,耳朵卻驟然豎了起來,捕捉著離怨的聲音,可離怨遲遲沒有開口,半晌後,他才說:“那一戰,很難說是我們打贏了。”一句話,隔著幾百年的光陰,依舊有重如山嶽的哀傷,讓屏風兩側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會兒,另一個語聲輕快的男子問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聞最近的流言?就是說高辛大王姬的。”

“聽聞了。”

離怨的聲音波瀾不驚,小夭卻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將軍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覺得有些尷尬,遲疑了一下,才說:“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離怨不吭聲,小夭的身子緊繃。璟握住她的手,小夭卻沒察覺,隻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他。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這裏就我們三人,都是至親,有什麽話不能說呢?”

離怨終於開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將軍的好友,應龍大將軍才和王姬交情深厚,當年的我隻是在王姬大將軍麾下效力,從沒和王姬大將軍私下說過話,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小夭的身子驟然鬆弛下來,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離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日清晨,應龍將軍帶著我巡營,軍營外有喧嘩聲傳來,我們趕過去時,看到王姬和赤宸被赤宸的部下圍在中間……”

小夭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似不想再聽,璟抬手想撤去法術,小夭又猛地抓住他的手,眼睛圓睜,如野獸一般瞪著前方,凝神傾聽。

“赤宸的部下大吵大嚷,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王姬和赤宸通宵未歸,他們看到王姬和赤宸一同歸來,還擁抱告別,所以在質問赤宸。赤宸一直不說話,應龍將軍嗬斥了對方,本來將士們已經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對所有人說‘我是和赤宸有私情’。我們全震驚地呆住,以為漏聽了個‘沒’字,可王姬又非常大聲地說了一遍‘我已經喜歡赤宸好幾百年了’,聲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聽到。”

猶如被噩夢魘住,小夭恐懼害怕,全身動彈不得,所有人的聲音好似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

“為……為……為什麽?赤宸……赤宸是……大魔頭啊!”年輕男子的聲音結結巴巴,充滿了沮喪,完全無法接受心目中為民戰死的王姬居然會喜歡赤宸,他寧願如流言所說王姬是被奸汙了。

離怨一直平穩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我知道你們詢問此事不僅僅是關心流言,想來是有人遊說你們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們,不行!隻要應龍大將軍和我活著一日,就不允許軍中有任何勢力迫害王姬的女兒!”

“可是……可是,叔叔……”

“沒有可是!”離怨的聲音千鈞壓下,真正顯示出他是鎮守一方的沙場老將。

兩位男子都如軍人般應諾:“是!”

離怨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人生的很多無奈與殘酷,你們都不曾經曆,所以不懂,是王姬舍棄了一切,才給了你們機會不去經曆。赤宸……他是我們的敵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歡!”離怨說完,起身大步離去。

剩下的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都跳了起來,匆匆去追離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頭,瑲玹和璟擔憂地看著她,小夭嘴唇翕動,卻嗓子發澀,半晌都說不出話。璟拿了水給她,小夭搖頭,瑲玹把一碗酒遞給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從喉嚨燒到腸胃,小夭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知何時,天已經黑透,街上燈如海、車如龍。小夭坐得筆直,沒有看璟,也沒有看瑲玹,隻是望著窗外。

很久後,她異常平靜,異常肯定地說:“我是赤宸的女兒。”

瑲玹急速地說:“小夭,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最親的人。”

璟慢慢地說:“小夭,你我初相逢時,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日後,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依舊是你。”

小夭站了起來,向外走去,瑲玹和璟忙站起,小夭說:“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不要跟著我!”

瑲玹和璟都停住步子,目送著小夭走出門。

小夭剛走遠,一隻虛體的九尾白狐從璟袖中躍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瑲玹快步走出食鋪,對一直守護在外麵的暗衛下令:“再派幾個人去保護王姬。”

瑲玹對璟淡淡地說:“暗衛會護送小夭回小月頂,你回去休息吧!”

瑲玹轉身離去,璟問道:“陛下,為什麽要這麽做?”

瑲玹慢慢地轉回身子。台階下,花燈如海,人群熙來攘往,歡聲笑語不斷,可台階上,也不知道是因為有暗衛的靈力屏蔽,還是恰好沒有人來,冷冷清清,寂靜無聲,隻瑲玹和璟隔著兩盞羊皮燈籠,對視著。

瑲玹唇角似含有一點譏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為是王後所為,隻有她既想傷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當然地認為陛下也一定在盡力壓製流言,可我竭盡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塗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農氏施壓,仍沒有辦法阻止流言的傳開,我才覺得不像是王後。推動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強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選擇,可陛下若真不想掃了小夭的玩興,離怨將軍根本不可能踏入這間食鋪,唯一的解釋就是陛下想讓小夭與離怨將軍三人‘偶遇’。”

瑲玹淡淡而笑:“豐隆曾一再說你心有百竅,智慧無雙,我還不太相信,如今看來,你倒是擔得起豐隆的盛讚。”

璟說:“陛下,不是小夭不夠聰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會傷害她。”

瑲玹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說:“我就是想保護她才這麽做。”

雖然璟已經推測到瑲玹的用意,但證實了,依舊震撼,他沉默地後退幾步,向瑲玹行禮:“草民告退。”

瑲玹沒有說話,隻是冷然而立,看著璟走下台階,匯入人群。

小夭隨著觀賞花燈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過了幾條長街,看到了多少盞花燈,卻是完全不知。時而經過長街,時而走入陋巷,小夭覺得自己是漫無目的、隨意亂走,但當她停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小夭才明白,她想來的就是這裏。

小夭緩緩推開木門,上一次來,這裏爐火通紅、滿鍋驢肉、香味四溢,這一次,卻是灶冷鍋空,屋寒燈滅。那個做得一手好驢肉的獨臂老頭已經不再做驢肉了嗎?

小夭掀起破舊的布簾子,走到院內,四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內一片枯敗蕭瑟,待客的兩張木案堆在牆角,滿是灰塵。

小夭敲門:“有人嗎?有人在嗎?老伯、老伯……”

沒有人回答,小夭推開屋門。屋內的舊木案上有一個靈位、三炷未燒完的殘香。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楚地告訴她,獨臂老頭去往了何處。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進屋子,緩緩坐到木榻上。

屋子本來就很破舊,如今沒了人住,聞著有一股黴味,小夭卻不願離開,也許,隻有這個地方才真正歡迎她。

小夭看著靈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輕聲說道:“老伯,他們說你曾是赤宸的將軍,你一定和赤宸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娘?其實,我一直想來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著一切和赤宸有關的事,現在,我逃不掉了,終於有勇氣來問問你,赤宸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六親不認的大惡魔、大混賬?他可曾對你們提過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你,你卻已經走了……”

小夭靠著牆壁,閉上眼睛,淚如決堤的海,刹那已是滿麵。

這位燉驢肉的將軍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赤宸的人!她曾有千百次機會來問他,可她沒來,等她來時,卻已經晚了。

小夭張著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卻又一聲都發不出來,極度的痛苦和壓抑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隻是想聽一個不恨他的人說說他,告訴我,我不該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裏,所有人都在咒罵他,也許你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咒罵他的人,可現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說著“我恨他”,她恨赤宸帶給娘和她的恥辱,她恨他從沒有以父親的名義給予過她一點關愛,她更恨他們拋棄了她,既然不要她,為什麽要生下她?

可今夜來這裏,她想說的並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給她一個理由,讓她不去恨他,讓她能坦然地麵對世人的鄙視和辱罵。

但,最後一個人也走了!她對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罵!

淚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個人影從屋角的黑暗中浮現,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頭,匆匆把淚擦去。

“你是誰?為什麽躲在這裏?”小夭的聲音又悶又啞,卻已很平穩。

人影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走到了榻旁。

小夭沒有抬頭,卻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顆心漸漸走近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動:“相柳!”她仰起頭,看到了相柳。他穿著一襲黑袍,外麵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好似畏寒的普通人。可此時,大氅的兜帽有些鬆了,露出幾縷白發。

小夭想到剛才的痛哭失態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尷尬,冷冷地說:“你躲在這裏幹嗎?看我笑話嗎?”

相柳說:“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來祭奠故友,你突然跑來,明明是你打擾了我。再說了,你有什麽笑話可看?”

“難道相柳將軍沒聽說我是赤宸的孽種嗎?”

相柳笑起來,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幾分:“原來是這事呀!可這事哪裏可笑呢?你說給我聽聽。”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隻不過她頰上仍有淚痕,這一瞪實在沒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樣子,謠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赤宸大將軍的女公子。”

“閉嘴!”小夭埋下頭,不理他。

“突然換了個父親,還是個臭名滿天下的惡魔,的確難以接受。”

“閉嘴!”

“你不了解赤宸,可你應該了解你的母親,既然她選擇了赤宸,你就該相信她的眼光。”

“我說了,閉嘴!”

“不管怎麽說,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總比我強。像我這種從蛋裏鑽出來的妖怪,壓根兒不知道父母是誰。”

小夭抬頭看著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說的是真是假。相柳一本正經地說:“你也知道我有九顆頭,比別人能吃一些,我從小就為生計奔波,日子過得慘不忍睹,一會兒別人喊打喊殺,一會兒九顆腦袋還要自相殘殺,有一次餓急了,一顆腦袋差點把另一顆腦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簡直氣絕。

相柳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我記得有個人曾和我說‘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我正在通過講述我的悲慘過往,讓你比較出你過得不錯。”

小夭想起來了,那個“有個人”就是她。小夭不滿地說:“我可沒編造假話!”

“從蛋裏鑽出來是真的,有九顆頭也是真的,後麵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額頭,小聲嘀咕,“編得太順嘴,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麽?”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但胸間的悲苦卻是真的淡了許多。

相柳問:“你還需要我講述一些我的悲慘過往,讓你覺得有個大魔頭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麽嗎?”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問道:“你見過赤宸嗎?”也許因為相柳就是個魔頭,在他麵前提起赤宸,容易了許多。

“沒有。我真正跟隨義父時,赤宸已死。”

“洪江和赤宸關係如何?”

“當年很不好,幾乎算交惡,但赤宸死後,義父祭奠炎灷時,都會祭奠赤宸。”相柳笑了笑,譏嘲地說:“你不能指望當年那幾人交情好,如果他們交情好,神農國也不會覆滅了。”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相柳,為什麽選擇洪江,隻因為他是你的義父嗎?”小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膽子問這個問題,大概因為今夜的相柳不太像相柳吧!

“不僅僅是為了義父,還有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的袍澤,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殮戰友的屍骨……”相柳看向案上的靈位,“幾百年來,你能想到我究竟親手焚化過多少袍澤的屍體嗎?”

小夭無法想象,可她能理解相柳的意思,就像四舅舅,明明能逃生,明明深愛四舅娘和瑲玹,卻選擇了和袍澤一起赴死。這世間,有些情義,縱然舍棄生命,也不能放棄。

相柳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數不清了,但他們全在這裏。”

小夭把頭埋在膝蓋上,默默不語,隻覺心裏堵得慌,卻說不清楚究竟是為相柳,還是為自己。

“在想什麽?”

“身為赤宸的女兒,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

相柳抬起小夭的頭:“實在不行,就揚帆出海,天高海闊,何處不可容身呢?”

小夭想起她已擁有海妖一般的身體,無邊無際的大海是別人的噩夢,卻是她的樂園,就算軒轅和高辛都容不下她,她也可以去海上。就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條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逃生秘道,小夭竟然有了一絲心安。

她盯著相柳,眼前的男子分明是那個浪**子,可當她剛要迷惑時,一縷白發從兜帽內落下,提醒著她,他究竟是誰。小夭輕輕摸了一下他的白發,說道:“此處不宜久留,祭奠完舊友就離開吧!”

因為剛哭過,小夭的眸子分外清亮,相柳能清楚地看見她眼眸中的自己。他伸手撫過,把她的眼睛合攏:“我走了!”

小夭隻覺額上一點柔軟的清涼,輕輕一觸,又立即消失,小夭猛地捂住額頭,睜眼看去,眼前已空無一人。

錯覺!一定是錯覺!

相柳從屋子內飛出,躍上牆頭,隻看街巷上霧氣彌漫,無路可走。

相柳笑著回身,看到璟一襲青衣,長身玉立。他笑問:“塗山族長,聽壁角可好玩?我剛才沒叫破你偷聽,你現在又何必設迷障來刁難我?”

璟溫和地說:“如果不想和瑲玹的暗衛撞見,從北麵走,我在那邊留了路。”

“倒是我誤會族長了,多謝!”相柳把兜帽戴好,遮去麵容,向北麵飛掠而去。

璟說:“謝謝!”

相柳猛地停住腳步,回身說道:“塗山族長的謝謝,倒是要聽仔細了,省得錯過了什麽好處。”

璟笑著說:“謝謝你勸慰她,好處我當然願意給,但你願意要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說:“我當然願意要,不過——不是問你要!”

璟的臉色變了,相柳大笑起來。笑聲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

冰冷黑暗的屋子中,小夭恍恍惚惚地坐著。

一個人從屋外走進來,隨著他的步子,屋簷下的幾盞燈籠、屋內的兩盞油燈全都亮了,當他一步步走近小夭,就好像把燦爛的光明一步步帶到了小夭身邊。

璟把一件狐皮大氅披到她身上,小夭這才覺得身子冰涼,攏了攏大氅,把自己裹住。

璟將香爐內三炷未燃盡的香點燃,對小夭說:“我們一起祭拜一下離戎伯伯吧!”

小夭和璟一起作揖行禮。

行完禮後,璟說:“我們可以決定很多事情,卻無法決定自己的父母,不要因為自己無法決定的事折磨自己。”

小夭正想說話,瀟瀟走了進來,一邊行禮,一邊說道:“王姬,夜已很深,請讓奴婢送您回小月頂,要不然兩位陛下該擔心了。”

小夭看璟,璟溫和地道:“是該休息了,明日我來看你。”

小夭盡力擠了個笑:“好。”

小夭回到小月頂時,軒轅王和瑲玹正在燈下對弈。

看到小夭,軒轅王似鬆了口氣,麵容透出疲憊,扶著近侍的手,回屋休息了。

瑲玹走到小夭麵前,看她臉頰被寒風吹得通紅,手搭在她肩上,用靈力為她除去寒意,待小夭全身都暖和了,瑲玹才幫她脫了帽子和大氅。

苗莆端著一碗熱湯進來:“王姬,用點……”小夭猛地把熱湯打翻了。

小夭向來隨和,別說發火,連句重話都不曾說過,苗莆立即跪下:“奴婢該死!”

小夭疲憊地說:“不是你該死,是我該死。以後不要再叫我王姬!”

苗莆嚇得不知道該回什麽,隻能頻頻磕頭。

瑲玹說:“你下去吧!”苗莆忙躬身退了出去。

瑲玹拖著小夭往暖榻走去:“王姬,逛了半夜了,坐下休息會兒。”

小夭怒瞪著瑲玹,要甩掉瑲玹的手,瑲玹握著不放,笑嘻嘻地看著小夭。

小夭氣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還……你和著所有人一塊兒欺負我!”

瑲玹說:“你哪裏不是了?我明日就可以昭告天下,封你為軒轅的王姬,別說王姬,你就是想做一方之王也可以,凡我所有的土地山川,你盡可挑選,我封給你。”

小夭沒好氣地說:“你別給我添亂!我現在煩著呢!”

瑲玹問:“你很在意自己是不是王姬嗎?”

“你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王姬的身份,而是……我好累!”小夭隻覺得身心皆累,頭搭在瑲玹的肩膀上,一動不動,好似睡著了。

瑲玹也一動不動,由她靠著。

很久後,小夭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你現在還恨舅娘嗎?你已經擁有一切,再沒有人敢欺負你,是不是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怨恨舅娘了?”

“我依舊會夢到她在我麵前自盡,不管我現在擁有多大的權勢,我依舊沒有辦法阻止她把匕首插進自己的心口,依舊隻能無助地看著鮮血染紅她的衣裙,依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跳進父親的墓穴。”

小夭說:“我恨她!”這個她不是瑲玹的娘,而是瑲玹的姑姑、小夭的娘。

小夭說:“那時候,我雖然小,可每次赤宸和娘見麵的事我都記得,我想……我心裏一直都知道真相,所以我寧願顛沛流離,也不願回五神山。今夜聽到離怨的話,我一麵憤怒傷心,一麵卻是如釋重負,就好像一個人做了一件壞事,一直在努力隱瞞,可又預感遲早會暴露,他瞞得非常辛苦,當秘密暴露時,是很可怕,可也終於鬆了口氣,因為不用再辛苦地隱瞞了。我很舍不得父王給我的寵愛,可我也真的不想再騙他了。”

瑲玹輕撫著小夭的背:“小夭,這不是你的錯。”

小夭苦笑:“我一直在想,什麽人敢把駐顏花封印在我體內,讓我變成一個沒臉的人,現在我明白了,是我娘。她肯定是想藏住我的長相。很荒謬!是不是?從我出生,一切就全是謊言。他們兩個轟轟烈烈地死了,一個讓萬民敬仰,一個讓天下唾罵,留給我的就是謊言!哥哥,你說他們同歸於盡前,可有想到我?可有一點點不舍得?”

“小夭,我沒有辦法代替他們回答你,但我知道,我不會舍得離開你。”

小夭輕聲說:“我知道。”

他們相依相靠,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隻不過,小時候是小夭給瑲玹依靠,讓瑲玹明白縱然爹娘都不在了,她依舊會陪著他,現在是瑲玹給小夭依靠,讓她明白縱然世人都唾棄仇視她,他依舊在她身邊。

仲春之月望日,高辛王昭告天下,將高辛玖瑤的名字從高辛王族的族譜中除名,天下嘩然。

雖然謠言傳得天下皆知,可那畢竟是好幾百年前的事,除了軒轅王姬複生,再沒有人知道事實的真相,高辛王此舉看似懲罰小夭,卻將恥辱落實在了自己身上。

自小夭出生,她就擁有大荒內最尊貴的氏之一:高辛氏。即使她顛沛流離時,即使她沒有臉時,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是高辛玖瑤,可一夕之間,她失去了她的氏,和低賤的奴隸一樣成了沒有氏族的人。

小夭拿出流言剛傳出時父王寫給她的信,過去的幾個月,她枕著它們,就能安心地睡著。小夭苦笑,不過小半年時間,父王就從不信變成了確信,把他賜予她的一切全部剝奪了。不對!她不應該再叫高辛王父王了!他與她再無關係,她應該稱呼他為陛下。

小夭把玉簡遞給璟:“幫我毀了吧!”

璟卻沒有照做,而是將玉簡收入了袖中。

小夭也沒在意,說道:“其實,這樣也好,本來我還想帶你去五神山,現在你不用討好那位陛下,也不用擔憂一堆朝臣反對了。”

廊下的風鈴響了幾聲,珊瑚進來,為璟和小夭奉了兩碗茶,又悄悄退出去。

“我想送她回去,可她服侍了我幾十年,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婢女,高辛人視我為高辛的奇恥大辱,她回去後,隻怕日子很難熬,所以我又想留下她,這幾日思來想去,都還沒個主意。”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願意留下就留下,但她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在軍中,妹妹已經嫁人,把她留在軒轅,對她和她的親人都不好。”

小夭沒想到璟已經把事情查得這麽清楚:“那你說怎麽辦?”

“塗山氏在高辛有不少生意,像珠寶、香料這類生意都是女主顧多,一直缺女掌事,珊瑚在宮裏多年,見過的寶物不勝其數,眼界見識都非一般人,很適合去掌管珠寶生意,有塗山氏的名頭,一般人不敢找她麻煩,我還和蓐收打了招呼,蓐收說他會吩咐下去,照顧一二。”

“就照你說的辦。”事情不大,難得的是璟考慮周全,讓小夭放下了一樁心事。

小夭把珊瑚叫進來,給珊瑚說了璟的安排。

璟又具體說了是哪裏的店鋪,珊瑚聽到距離父母很近,一下子哭了出來。這段日子,小夭苦,她心裏也苦,小夭身邊還有親人,她卻孤身一人,苦無處可訴,不管離開或留下,都是錯!沒想到她的苦,小夭和璟都看在眼裏,惦記在心。

小夭說:“你先別哭,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願意不願意。”

珊瑚對璟和小夭磕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塗山氏的掌事是極好的差事,多少人夢寐以求,還能離爹娘那麽近,我當然樂意!謝謝,王……謝謝小姐,謝謝族長!”

小夭笑道:“謝謝他是真的,我就算了。你去收拾一下,和苗莆道個別。待會兒璟離開時,你就和他一塊兒下山吧!”

珊瑚又磕了三個頭,才出了屋子,雖然還在抹眼淚,腳步卻輕快了許多。

小夭握住璟的手,搖了搖:“你再這麽幫我,我遲早被你慣成個懶蟲!”

璟笑了笑,問道:“你上次說要幫我製作一些外傷的藥丸,給幽他們用,做好了嗎?”

“哎呀!我忘記了!”雖然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可居然忘記了答應璟的事,小夭依舊不好意思。

璟說:“現在有時間做嗎?我幫你。”

小夭忙道:“我如今被外爺和哥哥拘在小月頂,有的是時間。”

她跑出屋子,忙忙碌碌地搬運製藥的器具,不知不覺中,蹙起的眉展開了,璟這才放心了幾分。

瑲玹來小月頂時,璟也在,幫小夭在研磨藥材。

瑲玹笑打了聲招呼,進屋去找軒轅王。不一會兒,屋內傳來爭執聲。小夭詫異地抬頭看去,小聲對璟說:“第一次。”

小夭側耳傾聽,原來兩人竟然是為了她在爭執。軒轅王想賜小夭軒轅氏,讓小夭真正地變成軒轅王姬,有這個天下最尊貴的氏,也算是一種保護。瑲玹卻想賜小夭西陵氏,瑲玹的理由是,不用軒轅氏,天下也會明白小夭是軒轅王族血脈,那些跟隨軒轅王和纈祖打天下的軒轅老氏族再恨赤宸,也不敢動軒轅王和纈祖的嫡親血脈,可中原的氏族壓根兒不會買軒轅氏的賬,西陵氏是四大世家之一,對中原的氏族有很大的影響力,隻要西陵氏認可小夭,就意味著很多的中原氏族都必須認可小夭。

軒轅王和瑲玹都看著小夭,這才想起還需要征詢小夭的意見。

瑲玹說:“爺爺,孫兒說服不了你,那就讓小夭自己選。”

小夭剛要開口,軒轅王慈祥地說:“你不和璟商量一下嗎?”

瑲玹立即說:“爺爺,璟和此事有什麽關係?”

軒轅王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瞅著瑲玹說:“你說和他有沒有關係呢?”

瑲玹眼中閃過一抹羞赧,氣惱得竟然如孩子般抱怨:“沒見過你這樣的爺爺,一點都不肯幫自己的親孫子,你還是不是我爺爺?”

眼看著他們又要吵起來,小夭忙說:“我幾時說過我想要一個氏?難道我不能隻有名,沒有氏嗎?”

軒轅王和瑲玹異口同聲地說:“不行!”決然斷然,十足的帝王口氣。

小夭撲哧笑了出來,對瑲玹說:“看,外爺還是幫你的!”

小夭低頭思索,沒打算問璟的意思,瑲玹和軒轅王是她的親人,她得罪了誰都沒關係,可對璟而言,他們是兩位帝王,帝心難測,小夭不想讓璟冒險。

小夭默默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選西陵氏。”西陵和塗山正好門當戶對,軒轅卻太尊貴了,會有太多束縛。

瑲玹得意地笑了起來,軒轅王倒也不見失望,隻是看著瑲玹微微歎了口氣。

幾日後,西陵氏的族長宣布將小夭寫入族譜,小夭成了西陵家的大小姐。

軒轅國君為了恭賀西陵氏,賞賜了無數奇珍異寶,還將神農山小月頂的章莪(zhāng'é)殿賞賜給了小夭。章莪殿曾是神農王女兒瑤姬的宮殿,章莪山以出產美玉聞名,“章莪”二字有蘊藏美玉之意,不僅和玖瑤的名字相合,還暗示了小夭如王姬一般尊貴。

自從瑲玹登基,一世軒轅王就從未頒布過政令,可對小夭的賞賜是以一世軒轅王和二世軒轅王兩位陛下的名義賜下,聖諭上同時蓋著兩位帝王的印鑒,也算古往今來的一大奇觀。

王母派侍女送來蟠桃酒四十八壇、玉髓四十八瓶,恭賀西陵玖瑤。王母向來冷淡,二世軒轅王大婚時,她也隻不過送了九十九壇蟠桃酒,給小夭的厚禮讓眾人都明白,這位徒弟在王母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當小夭被奪去高辛大王姬的身份時,所有恨小夭的人以為機會來了,可沒想到新老兩位軒轅王竟然毫不介意小夭是赤宸的女兒,大張旗鼓地表明了對小夭的寵愛。

對軒轅的老氏族而言,西陵這個姓氏提醒著他們,就算小夭是赤宸的女兒,可她更是軒轅開國王後西陵纈祖的血脈,為保護他們而戰死的軒轅王姬的女兒。以應龍和離怨為首的握有實權的重臣、將軍都表明他們隻認小夭是軒轅王姬的女兒,其他不管。再加上兩位軒轅王陛下的態度,軒轅的老氏族很清楚,不管他們再恨赤宸,都不能把仇恨轉嫁到流著軒轅氏和西陵氏血脈的小夭身上,更不能傷害小夭。

他們無法放下對小夭的仇恨,可究竟是報幾百年前的仇,還是滅族?所有氏族都做了最理智的選擇。

小夭帶著璟遊覽章莪殿,傳聞瑤姬愛花,雖然人已逝去千年,宮女們依舊將花草照顧得很好,園內奇花異草、姹紫嫣紅,又遍布湖泊溪流,倒有幾分像承恩宮的漪清園。

小夭走到湖畔,掬起一捧水,看著水滴從指間滴落,微笑著說:“父王曾對我說,他不是一般的父親,唯一能給我的就是一國威儀,可最終他收了回去。錯了,我該叫他陛下,可我總是忘記。”

璟拿過了小夭的手,說道:“掬起的水終會從指間流掉,看似你的掌中什麽都沒有,可你不能因為結果就否認了過程,剛才你手裏確確實實地掬著一捧水。”小夭怔怔不語,璟將她的手擦幹淨,“高辛王曾經是你的父親,非常寵愛過你,那些都真實地存在過。”

小夭眼中有蒙蒙霧氣:“你說的對。”

璟拖著小夭坐到湖畔的草地上:“這場流言來勢洶洶,揭穿了你的身世秘密,在兩位陛下的安排下,你從高辛大王姬變成西陵氏的大小姐,看似一切都結束了。可對你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縱然有兩位陛下的庇護,但他們不能阻止人們敵視、嘲諷、孤立、刁難你,你需要學習如何以西陵大小姐的身份麵對很多人的恨意。沒有人敢冒著滅族之禍去公開挑戰兩位陛下的威嚴,可難保不會有人暗中雇用殺手來刺殺你,你也要學習如何作為赤宸的女兒堅強地活下去。小夭,逃避不會讓一切過去,勇敢地麵對它!”

小夭呆呆看了一會兒璟,居然伸手掐了璟的臉頰一下:“你、我剛相逢時,你的名字叫什麽?誰給你起的?”

璟笑道:“葉十七,你起的。”

小夭撫著心口籲氣:“你是真的璟!難道是因為你做了族長,怎麽說話的語氣這麽像瑲玹?”

“我一直都這樣,隻不過……”璟笑看著小夭,欲言又止。

“隻不過什麽?”

“隻不過因為一個叫玟小六的人,被愛意蒙蔽了雙眼。”

小夭又氣又笑,捶打璟,璟左躲右閃,兩人嬉鬧著滾倒在草地上,璟舉起雙手說:“休戰!投降,我投降!”

小夭四肢舒展,仰躺在草地上,望著藍天白雲:“其實,我早知道你是個奸猾的。隻憑琴棋書畫,哪裏能讓赤水豐隆、離戎昶那幫世家的未來族長對你言聽計從?隻不過你從未把你精明強勢的那一麵展露在我麵前,我倒真常常忘記了你其實可以和他們一樣。”

小夭唇角含笑:“知道我為什麽選擇西陵氏嗎?”

璟含笑說:“我知道。”

小夭抬起一隻手,璟握住了,兩人默默不語,任由溫暖的陽光將他們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