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滿院春風,惆悵牆東1
軒轅王來中原巡視,理當登神農山,祭拜天地,祭祀盤古、伏羲、女媧,還有神農王。即使兩百多年前那次巡視中原,碰到荊天行刺的重大變故,軒轅王也依舊登了神農山,舉行了祭拜和祭祀儀式,才返回軒轅山,可這一次,軒轅王一直停駐在澤州,遲遲沒有來神農山。
軒轅王一日不走,中原所有氏族一日提心吊膽。
季春之月、十八日,軒轅王終於擇定孟夏望日為吉日,宣布要上紫金頂,卻未命一直在神農山的瑲玹去準備祭拜和祭祀儀式,而是讓德岩準備。
因為上一次德岩和瑲玹的回答,德岩認定了軒轅王的這一決定代表了軒轅王的選擇,很多人也是如此認定,紛紛攜帶重禮來恭賀他,德岩喜不自禁。軒轅王又和顏悅色地對德岩吩咐:仔細準備,務必要盛大隆重,他會在祭拜儀式上宣布一件重要的事。德岩心如擂鼓,幾乎昏厥,不敢相信多年的渴盼就要成真,於是不遺餘力,務求讓軒轅王滿意,也是讓自己滿意。
關於軒轅王已經擇定德岩為儲君的消息不脛而走,德岩宅邸前車如水、馬如龍,紫金頂卻門庭冷落。
一日,小夭接到馨悅的帖子,請她到小炎灷府飲茶。
自從軒轅王到中原巡視,馨悅一直深居簡出,和瑲玹一次都未見過,這次卻主動邀請小夭,小夭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跑一趟。
小夭到小炎灷府時,馨悅把小夭請進了密室,豐隆在裏麵。
馨悅笑道:“我去準備點瓜果點心,哥哥先陪陪小夭。”
小夭很是詫異,她以為是馨悅有話和她說,沒有想到竟然是豐隆。
待馨悅走了,小夭問道:“你神神秘秘地把我叫來,要和我說什麽?”
豐隆抓著頭,臉色有點發紅,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卻什麽都沒說出來,小夭好笑地看著他。他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灌下,重重擱下酒碗,說道:“小夭,你和我成婚吧!”
“啊?”小夭愣住。
豐隆一旦說出口,反倒放開了:“你覺得我們成婚如何?”
小夭有點暈:“你知道我和璟曾……你和璟是好朋友、好兄弟,你不介意嗎?”
“這有什麽好介意的?好東西自然人人都想要,我隻是遺憾被他搶了先,可惜他終究沒福,和你沒有夫妻的緣分。我做事不喜歡遮遮掩掩,來問你前,已經告訴璟我想娶你。我和他直接挑明說了,隻要你答應了嫁我,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希望他也把一切念頭都打消。你於他而言,從今往後,隻是朋友的妻子。”
“他怎麽說?”
“他什麽都沒說。看得出他很難過,但隻要你同意,我相信他會祝福我們。”
小夭微笑著,自己斟了一碗酒,慢慢地啜著:“豐隆,你為什麽想娶我?”
豐隆不好意思地說:“你長得好看,性子也好,還能和我拚酒。”
小夭笑道:“這三樣,娼妓館裏的娼妓都能做得比我好。”
豐隆笑著搖頭:“你……你可真有你的,這話都能說出口。”
小夭說:“告訴我你真正想娶我的原因。”
“剛才說的就是真正的原因,不過隻是一部分而已。瑲玹現在需要幫助,我如果想給他幫助,就必須當上族長,可族裏的長老都覺得我的想法太離經叛道,一直讓爺爺再磨煉我幾十年,把我的性子都磨平。如果我想立即接任族長,必須讓所有的長老明白他們不可再與我作對,還有什麽比娶了你更合適?”
“你娶我隻是因為我哥哥需要幫助?”
豐隆歎了口氣:“你可真是要把我的皮一層層全剝掉!好吧,我也需要你,現在需要你幫我登上族長之位,將來需要通過你,鞏固和瑲玹的聯盟。這世間,縱有各種各樣的盟約,可最可靠的依舊是姻親。你是軒轅王和纈祖娘娘唯一的外孫女,瑲玹唯一的妹妹,娶了你,意味著太多東西,你自己應該都明白。”
小夭道:“也意味著很多麻煩,塗山太夫人就很不喜歡我帶來的麻煩,我記得你們四世家都有明哲保身的族規。”
豐隆大笑起來:“小夭,你看我所作所為像是遵守族規的人嗎?如果你擔心我爺爺反對,我告訴你,我爺爺可不是塗山太夫人,我們赤水氏一直是四世家之首,幾千年前,纈祖娘娘都向我們赤水家借過兵。若沒有我們赤水氏的幫助,也許就沒有後來的軒轅國。我能娶你,我爺爺高興都來不及!”
“瑲玹和你說過想娶我的條件嗎?”
“說過,有一次我拜托他幫我牽線搭橋時,他說如果要娶你,就一輩子隻能有你一個女人,讓我考慮清楚。”豐隆指了指自己,“你我認識幾十年了,我是什麽性子,你應該知道幾分,我對女色真沒多大興趣,有時候在外麵玩,隻是礙於麵子,並不是出於喜好。如果我娶了你,我不介意讓所有酒肉朋友都知道我懼內,絕不敢在外麵招惹女人。我發誓,隻要你肯嫁給我,我一定一輩子就你一個,我不敢保證自己對你多溫柔體貼照顧,但我一定盡我所能對你好。”
小夭喝完一碗酒,端著空酒碗,默默不語。
豐隆又給她斟了一碗:“我知道我不比璟,讓你真正心動,但我真的是最適合你的男人。我們家世匹配,隻要你我願意,雙方的長輩都樂見其成,會給予我們最誠摯的祝福。你不管容貌性情,自然都是最好的,我也不差,至少和你站在一起,隻會惹人欣羨,不會有人唏噓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小夭剛喝了一口酒,差點笑噴出來,豐隆趕緊把酒碗接了過去,小夭用帕子捂住嘴,輕聲咳嗽。
豐隆說道:“說老實話,就這兩條,在世間要湊齊了就不容易。縱使湊齊了,隻不準還會前路有歧路,但你和我永遠都在一條路上。你永遠都站在瑲玹一邊,我會永遠追隨瑲玹,就如象林和軒轅王,是最親密的朋友,是最可靠的戰友,也是最相互信任的君臣,我也會永遠效忠瑲玹,我和你之間永不會出現大的矛盾衝突。我知道女人都希望感情能純粹一點,但有時候,你可以反過來想,這些不純粹反而像是一條條看得見的繩索,把我們牢牢地捆綁在一起,難道不是比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更可靠嗎?至少你知道,我永遠離不開你!因為背叛你就是背叛瑲玹!”
小夭把酒碗拿了回去,笑道:“我算是明白為什麽你可以幫哥哥去做說客,遊說各族英雄效忠哥哥了。”
豐隆有些赧然:“不一樣,我和他們說話會說假話,但我和你說的都是大實話。”
小夭說:“事情太倉促,畢竟是婚姻大事,一輩子一次的事,我現在無法給你答案,你讓我考慮一下。”
豐隆喜悅地說:“你沒有拒絕我,就證明我有希望。小夭,我發誓,我真的會對你好的。”
小夭有些不好意思:“老是覺得怪怪的,人家議親,女子都羞答答地躲在後麵,我們倆卻在這裏和談生意一樣。”
豐隆說:“所以你和我才相配啊!說老實話,我以前一直很抗拒娶妻,可現在想著是你,覺得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可以這樣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著辦,就覺得娶個妻子很不錯。有時候,我們還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小夭啜著酒不說話。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馨悅帶著侍女端著瓜果點心進來。
豐隆陪著小夭略略吃了點,對小夭道:“我還有事,必須要先走一步。”
小夭早已習慣:“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豐隆起身要走,又有些不舍,眼巴巴地看著小夭:“我真的很期望你能同意。”
小夭點了下頭:“我知道了,我會盡快給你回複的。”
豐隆努力笑了笑,做出灑脫的樣子:“不過,不行也無所謂,大家依舊是朋友。”說完,拉開門,大步離去了。
馨悅請小夭去吃茶。
兩人坐在茶榻上,馨悅親自動手,為小夭煮茶。
馨悅問:“瑲玹近來可好?”
小夭回道:“現在的情勢,我不能說他很好,但他看上去的確依舊和往常一樣,偶爾晚飯後,還會帶著淑惠去山澗走一圈。”
馨悅說:“如果你想幫瑲玹,最好能嫁給我哥哥。”
小夭抿著抹笑,沒有說話。如果真這麽想幫瑲玹,為什麽自己不肯嫁?
馨悅一邊磨著茶,一邊說:“本來有我和哥哥的暗中遊說,六大氏站在瑲玹這邊毫無問題,但是,樊氏和鄭氏都對瑲玹生了仇怨。當年,在梅花穀中害你的人,除了沐斐,還有一男一女,女子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男子是鄭氏小姐的未婚夫。我和哥哥都勸瑲玹放過他們,但瑲玹執意不肯,把他們都殺了,和樊氏、鄭氏都結下了仇怨。樊氏大郎為妻複仇,行動很瘋狂,而且中原畢竟有不少人對軒轅族不滿,不敢去謀害軒轅王,就都盯上了瑲玹,漸漸地越鬧越凶,如果不把他們壓製住,不僅僅是瑲玹的事,說不定整個中原都會再起浩劫,所以,瑲玹選擇了娶曋氏的嫡女。”
水開了,馨悅把茶末放進水中。待茶煮好,她熄了火,盛了一碗茶,端給小夭:“雖然瑲玹娶曋氏嫡女,不僅僅是因為你,他肯定還有他的考慮,我和哥哥也有我們的考慮,但不可否認,他也的確是為了你。”
小夭接過茶碗,放到案上:“我哥哥對我如何,我心中有數,不用你費心遊說我,我也不是那種因為哥哥為我做了什麽,立即頭腦發熱,要做什麽去回報的人。”
馨悅微笑:“我隻是覺得你應該知道這些事。”
馨悅舀起茶湯,緩緩地注入茶碗中:“有一次我和我娘聊天,娘說女人一輩子總會碰到兩個男人,一個如火,一個如水,年少時多會想要火,渴望轟轟烈烈地燃燒,但最終,大部分女人選擇廝守的都是水,平淡相守,細水長流。我哥哥也許不是你的火,無法讓你的心燃燒,但他應該能做你的水,和你平平淡淡,相攜到老。”
小夭默默思量了一會兒,隻覺馨悅娘的這番話看似平靜淡然,卻透著無奈哀傷,看似透著無奈哀傷,卻又從悠悠歲月中透出平靜淡然。
小夭問道:“我哥哥是你的火,還是你的水?”
馨悅道:“小夭,我和我娘不同。我娘是赤水族長唯一的女兒,她是被捧在手心中嗬護著長大,她有閑情逸致去體會男女私情,而我……我在軒轅城長大,看似地位尊貴,但在那些軒轅貴族的眼中,我是戰敗族的後裔,隻不過是一個質子,用來牽製我爹和我外祖父。你知道做質子是什麽滋味嗎?”
小夭看著馨悅,沒有說話。
馨悅笑:“我娘一直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編著各種借口,告訴我為什麽我們和爹不能在一起,可她不知道小孩子間沒有秘密。他們會把從大人處聽來的惡毒話原封不動,甚至更惡毒地說給我聽。宴席上,軒轅王給我的賞賜最豐厚,他們就會惡毒地說,不是陛下寵愛你,陛下是怕你爹反叛,你知道你爹反叛的話,陛下會怎麽對你嗎?陛下會千刀萬剮了你,你知道什麽是千刀萬剮嗎?千刀萬剮就是用刀子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來。”
馨悅笑著搖頭:“你知道有一段日子,我每日睡覺時都在祈求什麽嗎?別的孩子在祈求爹娘給他們禮物時,我在祈求我爹千萬不要反叛,因為我不想被陛下千刀萬剮,不想被掏出心肝,不想被剁下手腳、做成人棍。”
馨悅的語聲有點哽咽,她低下頭吃茶,小夭也捧起茶碗,慢慢地啜著。
一會兒後,馨悅平靜地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心機重,連我哥哥有時候都不耐煩,覺得我算計得太過了,可我沒有辦法像阿念那樣。在軒轅城時,我就發過誓,這一輩子,我再不要過那樣的日子,我一定要站在最高處。”
小夭說:“馨悅,你真的不必和我解釋,這是你和瑲玹之間的事,瑲玹沒有怪過你。”
“他……他真的這麽說?”
“瑲玹在高辛做過兩百多年的棄子,他說大家活著都不容易。我當時沒有多想他這句話,現在想來,他應該很理解你的做法,他真的一點都沒怪你。”
馨悅默默地喝著茶,沉默了半晌後,說道:“不管以前在軒轅城時,我暗地裏過的是什麽日子,表麵上人人還是要尊敬我。我是神農王族的後裔,我有我的驕傲。瑲玹要想娶我,必須有能力給我最盛大的婚禮,不僅僅是因為我想要,還因為這是軒轅族必須給神農族的。小夭,你明白嗎?我不僅僅是我,我代表著神農族,一個被打敗的王族,我還代表著中原所有的氏族,用驕傲在掩飾沒落的氏族們!你可以隨意簡單地嫁人,沒有人會質疑什麽,因為你身後是繁榮的高辛國,人家隻會覺得你灑脫,可我不行,我的隨意簡單隻會讓世人聯想到我們的失敗和恥辱。”
小夭真誠地說:“即使剛開始不明白,現在我也理解了,瑲玹一定比我更理解。”
馨悅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本來隻是想勸你同意嫁給我哥哥,也不知道怎麽就繞到了我身上。”
小夭笑道:“我們好久沒這樣聊過了,挺好啊!”
馨悅說:“你和璟哥哥在一起時,我就知道你和璟哥哥會分開,我能理解意映的某些想法,因為我們都太渴望站在高處,她絕不會放手,你鬥不過她,我暗示了你幾次,你卻好似都沒聽懂。”
小夭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馨悅道:“相較璟哥哥,我哥哥真的更適合你。”
小夭笑道:“豐隆已經說了很多,我會認真考慮。”
小夭喝幹淨茶,看看時間:“我得回去了。”
馨悅道:“我送你。”
快到雲輦時,馨悅說:“小夭,所有人都知道你和瑲玹親密,你的夫婿就意味著一定會支持瑲玹。而我哥哥的身份很微妙,雖然他是赤水氏,可他也是小炎灷的兒子,你嫁給我哥哥,看似是給赤水氏做媳婦,可你照樣要叫小炎灷爹爹。隻要你和哥哥定親,我相信連軒轅王都必須要重新考慮自己的選擇。”
小夭說:“我一定會仔細考慮。”
馨悅說:“要快,時間緊迫!”
小夭帶著沉甸甸的壓力,上了雲輦。
回到紫金宮,小夭洗漱過,換了套舒適的舊衣衫,沿著小徑慢慢地走著。
在她告訴馨悅,她會仔細考慮時,她已經做了決定,現在隻是想說服自己,她的決定是為自己而做。
不知不覺中走到一片槿樹前,還記得她曾大清早踏著露水來摘樹葉,將它們泡在陶罐中,帶去草凹嶺的茅屋,為璟洗頭。
槿樹依舊,人卻已遠去。
小夭摘下兩片樹葉,捏在手裏,默默地走著。
她走到崖邊,坐在石頭上,那邊就是草凹嶺,但雲霧遮掩,什麽都看不到。
還記得茅屋中,舍不得睡去的那些夜晚,困得直打哈欠,卻仍要纏著璟說話,說的話不過都是瑣碎的廢話,可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開心。
茅屋應該依舊,但那個說會一直陪著她的人已經做了爹。
小夭將槿樹葉子撕成一縷縷,又將一縷縷撕成了一點點,她張開手,看著山風將碎葉吹起,一片片從她掌心飛離,飛入雲霧,不知道去往何處。
掌間依舊有槿葉的香氣,小夭看著自己的手掌想:和豐隆在一起,隻怕她是不會趕早起身,踏著露珠去采摘槿樹葉子;不會兩人一下午什麽事都不做,隻是你為我洗頭,我為你洗頭;不會晚上說廢話都說得舍不得睡覺,即使她願意說,豐隆也沒興趣聽。就如豐隆所說,他們就是有事發生時,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沒事時……沒事時豐隆應該沒多少空在家,即使在家也很疲憊,需要休息;隻怕她永不會對豐隆生氣發火,任何時候兩人都是和和氣氣,相敬如賓。
其實,不是不好。有事時,她可以和豐隆商量;沒事時,她有很多自由,可以在府裏開一片藥田,種草藥。也許她可以再開一個醫館,豐隆自己就很張狂任性,想來不會反對妻子匿名行醫。豐隆如果回家,他們就一起吃飯,豐隆如果不回家,她就自己用飯。
若有了孩子,那恐怕就很忙碌了。自從母親拋下小夭離開後,小夭就決定日後她的孩子她要親力親為,她要為小家夥做每一件事情,讓小家夥不管任何時候想起娘親,都肯定地知道娘親很疼他。
孩子漸漸大了,她和豐隆也老了。
小夭微微地笑起來,的確和外祖父說的一樣,挑個合適的人,白頭到老並不是那麽難。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瑲玹坐到她身旁:“馨悅和你說了什麽,你一個人躲到這裏來思索?”
“她解釋了她不能現在嫁給你的理由,希望我轉述給你聽,讓你不要怨怪她。我告訴她,你真的沒有怨怪她。她說……”
瑲玹笑道:“不必細述,她說的,我完全理解。”
小夭歎了口氣,瑲玹是完全理解,他對馨悅從沒有期望,更沒有信任,自然不會生怨怪。馨悅不知道,她錯過了可以獲取瑲玹的期望和信任的唯一一次機會,之後永不可能了。但也許馨悅根本不在乎,就如她所說,她不是她的母親,她在乎的不是男女之情。
瑲玹說:“馨悅不可能隻為了解釋這個,就把你叫去一趟,你們還說了什麽?”
“我見到豐隆了。”
“他要你給我帶什麽話嗎?”
小夭笑著搖搖頭:“他是有事找我。”
瑲玹臉上的笑容僵住。
小夭說:“他向我求婚了。”
瑲玹沉默地望向雲霧翻滾的地方,那是草凹嶺的方向,難怪小夭會坐在這裏。
小夭看著瑲玹,卻一點都看不出瑲玹的想法:“哥哥,你覺得我嫁給豐隆如何?”
“你願意嫁給他嗎?”
“他發誓一輩子就我一個女人,還說一定會對我好。我們認識幾十年了,都了解對方的性子,既然能做朋友,做相敬如賓的夫妻應該也不難。”
瑲玹依舊沉默著,沒有說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麽。
小夭很奇怪:“哥哥,你以前不是很希望我給豐隆機會嗎?”
“給他追求你的機會和讓你嫁給他是兩回事。”
“你不想我嫁他?”
瑲玹點點頭,又搖搖頭。
“哥哥,你到底在想什麽?”
瑲玹深吸了口氣,笑起來:“我沒想什麽,隻是覺得太突然,有些蒙。”
“我也很蒙,剛開始覺得想都不用想,肯定拒絕,但豐隆很認真,我被他說得不得不仔細思索起來,想來想去,似乎他說的都很有道理。”
“他都說了什麽?”
“一些誇我和自誇的話啊!他誇我容貌性情都好,說我能和他拚酒,聊得來,還說他自己也很不賴。哦,對了,還說我們什麽都相配,我們成婚,所有人都會祝福,水到渠成。”
“隻說了這些?他沒提起我?”
小夭笑道:“提了幾句,具體說了什麽我倒忘記了,不外乎你和他關係好,也會樂見我和他在一起了。”
瑲玹盯著小夭。
小夭心虛,卻做出坦然的樣子,和瑲玹對視:“你究竟想知道什麽?”
瑲玹說:“我不想你是為了我嫁給他。”
“不會,當然不會了!豐隆,的確是最適合我的人,不管是我們的家世,還是我們個人,都相配。”
“你真在乎這些嗎?你自己願意嗎?”
小夭說:“我肯定希望父王和你都能讚同、祝福我,最重要的是他發誓一輩子隻我一個女人,一定會對我好。哥哥,大荒內,還能找到比他更合適的人嗎?”
瑲玹默不作聲,半晌後,突然笑了起來:“不可能再有比他更適合的人了。日後,他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距離我近,見麵很容易,若有什麽事,我也方便照顧。有我在,諒他也不敢對你不好!”
瑲玹又歎又笑,好似極其開心:“的確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了!”
小夭站起,眺望著雲海,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下定最後的決心。她轉身,麵朝瑲玹,背對著草凹嶺,說道:“哥哥,我同意嫁給豐隆。”
瑲玹點了下頭:“好。”
小夭笑著拽起他,往紫金宮的方向走去:“我立即回去寫信,明日清晨父王就會收到消息。”
瑲玹說:“我派人去告訴豐隆,赤水族長應該會立即派人去五神山議親。”
回到紫金宮,瑲玹和瀟瀟說了此事,讓她親自去通知豐隆。
小夭看瀟瀟走了,感歎道:“我居然要出嫁了。”
瑲玹笑著說:“是啊,你居然要出嫁了。”
小夭笑起來:“我去給父王寫信了,晚飯就不陪你吃了,讓婢女直接送到我那邊。”小夭說完,急步向著自己住的殿走去。
瑲玹麵帶微笑,目送著小夭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朱廊碧瓦間。突然,他一拳砸在身旁的樹上,一棵本來鬱鬱蔥蔥的大樹斷裂,樹幹倒下,砸向殿頂。恰好金萱看到這一幕,立即送出靈力,讓樹幹緩緩靠在殿牆上。
金萱急步過來,驚訝道:“殿下?”
瑲玹淡淡說:“失手碰斷了,你收拾幹淨。”瑲玹頓了一頓,笑著說,“此事,我希望你立即忘記。”
金萱跪下,應道:“是。”
瑲玹提步離去,等瑲玹走遠了,金萱才站起,看了看斷裂的大樹,望向小夭居住的宮殿。
金萱是木妖,很快就把斷樹清理得幹幹淨淨,還特意補種了一棵,不仔細看,壓根兒不會留意到此處發生過變故。
豐隆想到了小夭有可能同意,但沒有想到早上和小夭說的,傍晚瀟瀟就來告訴他,小夭同意嫁給他。如果傳消息的人不是瀟瀟,他都要懷疑是假消息了。
豐隆不得不再次感慨他選對了人,小夭的這股子爽快勁不比男兒差。
豐隆解下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對瀟瀟說:“這塊玉佩不算多稀罕,卻自小就帶著,麻煩你交給王姬,請她等我消息。”
瀟瀟收好玉佩,道:“我會如實轉告,告辭。”
豐隆都顧不上親口告訴馨悅此事,立即驅策坐騎趕往赤水,半夜裏趕到家,不等人通傳,就闖進了爺爺的寢室。
赤水族長被驚得跳下榻:“出了什麽事?”
豐隆嘿嘿地笑:“是出了事,不過不是壞事,是好事,你的寶貝孫子要給您娶孫媳婦了。”
赤水族長愣了一愣,問道:“誰?”
“高辛大王姬。”
“什麽?你說的是那個軒轅王和纈祖娘娘的外孫女,王母的徒弟?”
“是她!”
赤水族長喃喃道:“這可是大荒內最尊貴的未婚女子了,沒想到竟然落在了我們赤水家,你倒本事真大!”
豐隆笑道:“不過娶她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豐隆說:“我要當族長,我要以族長夫人的婚典迎娶她。”
赤水族長皺眉:“這是她提出的?”
“當然不可能!她是高辛的大王姬,高辛王對她的那個寶貝程度,人家想要什麽沒有?還需要眼巴巴地來和你孫子較勁?是我自己的要求,你總不能讓賓客在婚禮上議論我不如我娶的女人吧?何況,我想給她,她值得我用赤水族最盛大的典禮迎娶。”
赤水族長瞪了豐隆一眼:“到底是你自己想當族長,還是想給她個盛大的婚典?”
豐隆嘿嘿地幹笑。
赤水族長其實早就想把族長之位傳給豐隆,可族內的長老一直反對,但如今的情形下,他們應該不會再反對了。赤水族長思索了一會兒,笑敲了豐隆的腦門一下,說道:“你喜歡挑這個重擔,就拿去吧!我早就想享享清福了。我知道你誌高心大,一個赤水族滿足不了你,我不反對你誌高心大,但你要記住,所作所為,要對得起生了你的娘,養了你的我。”
豐隆跪下,鄭重地說:“爺爺,您就好好享清福吧,孫兒不會讓您失望。”
赤水族長扶他起來,歎道:“老了,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是搞不懂了,也不想管了,若我有福,還能看到重孫子。”
豐隆著急地說:“趕緊派人去把那些家夥都叫起來,趕緊商議,趕緊派人去向高辛王提親,趕緊把親定了,再趕緊讓我當族長。”
豐隆一連串的趕緊逼得老族長頭暈:“你……”赤水族長搖頭,“罷了,罷了,陪你瘋最後一把。”
赤水族長派人去請各位長老,各位長老被侍者從夢中叫醒時,都嚇著了,一個個立即趕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居然全來齊了。
赤水族長把豐隆想要娶妻的事情說了,幸虧小夭的身份足夠重要,各位長老隻略略抱怨了一兩句。
一個平日總喜歡挑剔豐隆的長老問道:“高辛大王姬真會願意嫁給你?即使她願意,高辛王可會同意?”
豐隆不耐煩地說:“你們立即派人去提親,高辛王陛下肯定答應。”
長老聽豐隆的語氣十拿九穩,不再吭聲。
一個處事謹慎穩重的長老說道:“高辛大王姬的身份十分特殊,族長可考慮清楚了?”
赤水族長明白他暗示的是什麽,肅容說道:“我考慮過了,利益和風險是一對孿生兒,永遠形影相隨,這個媳婦,我們赤水族要得起。”
長老點點頭,表示認可了高辛王姬。
赤水族長看長老都無異議了,說道:“我打算派三弟去一趟五神山,如果高辛王應下婚事,我們就立即把親定了。另外,我年紀大了,這些年越發力不從心,打算傳位給豐隆,你們有什麽意見嗎?”
各位長老彼此看了一眼,都沉默著,本來想反對的長老思量著高辛王姬和豐隆定了親,這個族長之位遲早是豐隆的,現在再反對隻會既得罪族長,又得罪王姬。如果今日落個人情,不但和豐隆修複了關係,日後還可拜托王姬幫忙,讓金天氏最好的鑄造大師給兒孫們打造兵器。
衡量完利弊的長老們開口說道:“一切聽憑族長做主。”
赤水族長笑道:“那好!我已經吩咐了人去準備禮物,明日就辛苦三弟了,去五神山向高辛王提親。”
赤水雲天是個與世無爭的老好人性子,因為喜好美食,臉吃得圓圓的,笑眯眯地說:“這是大好事,隻是跑一趟,一點不辛苦,還能去嚐嚐高辛禦廚的手藝。”
清晨,赤水雲天帶著禮物趕赴五神山。
高辛王已經收到小夭的信,白日裏,他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依舊平靜地處理著政事,可晚上,他握著小夭的玉簡,在月下徘徊了大半夜。
阿珩、阿珩,你可願意讓小夭嫁給赤水家的小子?
月無聲,影無聲,隻有風嗚咽低泣著。
甚少回憶往事的高辛王突然想起了過往的許多事,青陽、雲澤、仲意……一張張麵孔從他腦中閃過,他們依舊是年輕時的模樣,他卻塵滿麵、鬢如霜。
父王、中容……他們都被他殺了,可他們又永遠活著,不管過去多久,高辛王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雙腳依舊站在他們的鮮血中。
有人曾歡喜地叫他少昊,有人曾憤怒地叫他少昊,現如今,不管喜與怒,都無人再叫他一聲少昊了,他唯一的名字就是再沒有了喜怒的高辛王。
高辛王仰頭望著滿天繁星,緩緩閉上眼睛。
季春之月、二十三日,赤水雲天求見高辛王,試探地向高辛王提親,高辛王微笑著答應了。
赤水雲天立即派信鳥傳信回赤水,赤水氏得了高辛王肯定的回複,一邊派人送上豐厚的聘禮,和高辛正式議親,一邊開始準備豐隆接任族長的儀式。
豐隆堅持要在他和高辛王姬定親前接任族長,眾人都明白他的心思,沒有男人喜歡被人議論是因為妻子才當上族長,反正一切已成定局,也沒有長老想得罪未來的族長和族長夫人,所以都沒反對。
沒有時間邀請太多賓客,赤水族長效仿了塗山氏族長的繼任儀式,隻請了軒轅、高辛、神農三族,四世家中的其他三氏和中原六大氏。
季春之月、晦日,在十二位來賓的見證下,赤水氏舉行了簡單卻莊重的族長繼任儀式,昭告天下,赤水豐隆成為赤水氏的族長。
孟夏之月、恒日,高辛王和新任的赤水族長先後宣布赤水族長赤水豐隆和高辛大王姬高辛玖瑤定親。
很快,消息就傳遍大荒,整個大荒都議論紛紛。
高辛大王姬依舊住在神農山的紫金宮,顯然和瑲玹親厚無比,她與赤水族長的親事,是否意味著赤水族正式宣布支持瑲玹?而且豐隆是小炎灷的兒子,神農族又是什麽意思呢?
豐隆和小夭的婚事引起的關注竟然壓過了軒轅王要去紫金頂祭祀天地的大事,本來向德岩示好的人立即偃旗息鼓,覺得還是睜大眼睛再看清楚一點。
孟夏之月、十一日,曋氏的族長宴請瑲玹,赤水族長豐隆、塗山族長璟、西陵族長的兒子西陵淳、鬼方族長的使者都出席了這次宴會。
曋氏和瑲玹的關係不言而喻,西陵氏的態度很明確,鬼方氏在瑲玹的婚禮上也隱約表明了態度,他們出席宴會在意料之內。可在這麽微妙緊要的時刻,赤水族長和塗山族長肯出席這個宴席,自然說明了一切。
整個大荒都沸騰了,這是古往今來,四世家第一次聯合起來,明確表明支持一個王子爭奪儲君之位。
有了四世家和曋氏的表態,十三日,中原六氏,除了樊氏,其餘五氏聯合做東,宴請瑲玹,還有將近二十個中氏、幾十個小氏赴宴。
本來已經斷然拒絕參加宴席的樊氏,聽說了宴席的盛況,族長在家中坐臥不寧,一直焦慮地踱步。就在這個時候,豐隆秘密要求見他,樊氏族長立即把豐隆迎接進去,豐隆並未對他說太多,隻是把軒轅王在澤州城詢問瑲玹和德岩的問題告訴了樊氏的族長。
“如果你是軒轅國君,你會如何對待中原的氏族?”
豐隆把瑲玹和德岩的回答一字未動地複述給樊氏族長聽,樊氏族長聽完,神情呆滯。豐隆說道:“究竟是你家大郎的私仇重要,還是整個中原氏族的命運重要,還請族長仔細衡量。”
豐隆說完,就要走,樊氏族長急急叫住了豐隆:“您父親的意思……”
豐隆笑了笑:“如果不是我的父親,你覺得我有能力知道軒轅王和瑲玹、德岩的私談內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