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瑲玹在高辛時,畢竟是寄人籬下,空有王子之尊,其實什麽都沒有享受過。

現如今回了軒轅,和嶽梁越走越近,每日宴飲尋歡,被嶽梁勾得把那些糜爛銷魂的玩意兒都嚐試了一遍,瑲玹食髓知味,漸漸地沾染了嶽梁的一些惡習。

原本清清靜靜的府邸也養了一些舞娘歌姬,好色縱欲倒沒什麽,反正哪個大家族子弟沒養女人呢?

嶽梁他們為了助興,覺得烈酒不過癮,偶爾會服食巫醫用靈草煉製的藥丸,那些藥丸分量重時可令人昏迷,分量輕時,卻可使人興奮產生幻覺,醉生夢死間能得到極致的快樂。嶽梁讓瑲玹也嚐嚐,剛開始瑲玹還矜持著,不肯吃,嶽梁也從不勉強他,可日子久了,嶽梁經常吃,又有女人在一旁誘哄著,用櫻桃小嘴含著藥丸送到瑲玹唇邊,瑲玹終於嚐試了一次。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瑲玹和嶽梁是越發好了。

嶽梁帶著人到瑲玹府上鬼混,結果被小夭撞見了一次,小夭大怒,直接告到軒轅王麵前,一個女孩家也不害臊,一五一十地說給軒轅王聽。軒轅王下令,把瑲玹和嶽梁一人抽了六十鞭子,打得嶽梁一個月下不了地,還當著許多朝臣的麵把德岩和禹陽臭罵了一頓,德岩和禹陽跪了兩個多時辰。嶽梁算是怕了小夭,再不敢來瑲玹府裏,見了小夭都繞道走。

瑲玹索性很少回府了,常常跟著嶽梁東遊西逛,軒轅城中本就沒有人在乎瑲玹,自然也沒有人為瑲玹惋惜,反正這軒轅城內多一個浪**貴公子也不多。隻有大將軍應龍有一次碰到喝醉的瑲玹,瑲玹顛三倒四地問好,應龍卻扇了瑲玹一耳光,對瑲玹說:“這一巴掌我是替你爹娘打的。”

瑲玹被打悶了,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好似真有些羞愧,在府裏閉門思過,可剛修身養性了幾日,嶽梁揀著小夭不在的日子來找他,幾杯酒下肚,瑲玹就又跟著嶽梁出了府。

剛開始,瑲玹還一時羞慚幾天,一時又瘋玩幾天,到後來羞慚的天數越來越少,直到有一次再碰到應龍時,應龍訓斥他,瑲玹竟然抽出了鞭子,對著應龍嚷,想揮鞭抽應龍,嶽梁他們拖著瑲玹趕緊跑。應龍是跟著軒轅王打天下的心腹重臣,性子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嶽梁的老子德岩都對應龍客客氣氣,嶽梁哪裏敢招惹?

這軒轅城內,估計最為瑲玹傷心的人就是阿念了。

她每每苦勸瑲玹,可瑲玹總是溫柔地答應著,一轉身就什麽都忘記了。到後來瑲玹壓根兒不回府,阿念在軒轅城人生地不熟,連找都不知道該去哪裏找,隻能整夜整夜地苦等。好不容易等到瑲玹回來,卻要麽昏醉得根本聽不到她說什麽,要麽就還是那樣,溫柔地全都答應,卻全都做不到。

阿念被逼急了,和瑲玹吵,甚至破口大罵,可不管她溫柔地勸誡,還是刁蠻地撒潑,甚至威脅說她要回高辛,永不再理他,瑲玹都隻是溫軟地應著。

漸漸地,阿念沒有了脾氣,她開始哭泣,她痛恨軒轅城!在這座天下最重要的城池裏,她遭遇了這輩子最傷心無力的事情,看著瑲玹漸漸變得陌生,看著他擁著不同的女人,她卻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瑲玹!

因為瑲玹,阿念從不知道愁苦的雙眸都含了憂鬱,好似突然間長大了許多。

在無數次徘徊後,阿念終於對小夭低頭,求小夭阻止瑲玹和嶽梁他們來往,實在不行,她願意帶瑲玹回高辛。

小夭無奈地說:“我不是沒有阻止,我勸過他,也和他吵過,甚至把外爺都請了出來,該打的打了,該殺的殺了,可是結果你也看到了。”

阿念傷心地哭泣,小夭說:“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若真的不願再見他,就回高辛去。”

小夭的平靜和阿念的傷心截然不同。

阿念突然遷怒小夭,“你個冷血怪物!如果不是你,哥哥根本不會回來軒轅,都是因為你要祭奠你那個壞母親,還非要哥哥護送,哥哥才會來軒轅。如果哥哥沒有回軒轅城,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你既然已經失蹤了,為什麽還要回來?你根本就不該回來!”

小夭盯著阿念,“不要辱罵我的母親,否則別怪我不念姐妹之情!”

阿念心裏透出寒意,卻不肯承認自己膽怯,更高聲地哭罵:“我從沒有當過你是姐姐,壓根兒和你沒有姐妹情!你娘如果不是壞女人,她會拋下自己的丈夫?她就是個壞女人,不知道她跟著哪個野男人跑了……”

啪一聲,小夭扇了阿念一巴掌,阿念倒在地上,渾身顫抖。

小夭說:“這裏不是高辛,是軒轅,你罵的人是軒轅王姬,為軒轅百姓戰死,至今百姓仍在感念她,就你剛才的幾句話,足以讓軒轅王找到借口對高辛起兵。你要想撒潑,滾回高辛,別在軒轅鬧騰。”

小夭吩咐海棠:“把她帶回屋子,毒半個時辰後就會解掉。”

海棠什麽都不敢說,趕緊上前抱起阿念,匆匆離開。

小夭坐在瑲玹的屋子前等候,瑲玹昏醉不醒,被侍從背回了府邸,婢女們已經很有經驗,麻利地服侍著瑲玹寬衣睡下。

小夭讓她們都下去,她坐到榻旁,看著瑲玹。

這是一場戲,可瑲玹並未和她商量。她隻能稀裏糊塗地陪著他演。

小夭提起瑲玹的手腕,把了一會兒脈,給他嘴裏扔了一顆藥丸。

瑲玹悠悠醒轉,小夭說:“這出戲再演下去,別戲結束了,你卻已經成了廢人。”

瑲玹看著小夭,“如果不是戲呢?如果我是真的變了呢?”

“你想測試什麽?你不和我商量,是想看看我會不會拋棄你嗎?抱歉,測試不出來,因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在演戲。你怎麽幹這麽幼稚的事情?”

瑲玹歎氣,“有些時候人都會犯傻。”他的確是想知道小夭會如何對待這樣不堪的他,“如果我真的變成了現在這樣,你會有一日受不了離開我嗎?”

小夭無奈地笑著,“你隻需問問自己,如果有一日我變得不堪,你會拋棄我嗎?”

瑲玹凝神想了一瞬,說道:“不會!如果你變成那樣,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我一定會守著你,讓你一點點好起來,就算你不願意好起來……那也沒什麽,我會陪著你。”

小夭問:“知道我的答案了?”

瑲玹笑點了下頭。

小夭說:“你吃的那些藥……為什麽不提前讓我給你配點解藥?”

“別擔心,我早已經詢問過巫醫,這些藥會成癮,也許對一般人很可怕,但我能戒掉。既然決定了演戲,就必須逼真,想要讓他們放心地把我流放到中原,必須讓他們相信我已經不能成事。”

“不僅僅是成癮,其實這些藥都是慢性毒藥,在毒害五髒六腑。”

瑲玹笑,“不是有你嗎?”

小夭說:“即使日後解掉了,你的靈力也會受損。”

瑲玹笑道:“我不是早說了,我又不是靠靈力混?”

“還要吃多久?”

“快了,很快我們就能去中原了。”

小夭說:“阿念很傷心,她的傷心並不是因為你變了,其實表麵上看去,你的放縱對一輩子不愁吃穿的貴族子弟來說也不是多麽可怕,並不值得她日日以淚洗麵,我看到過她看你那些女人的眼神,我想她對你不隻是兄妹之情。”

瑲玹用手蓋著眼,“你想我怎麽樣?”

“我怎麽知道?反正你要記得,她是我父王的女兒,父王不僅對你有養育之恩,還有授業之恩。”其實,小夭比較希望阿念回高辛,所以她才刻薄地逼她回高辛,但阿念不見得會走。

瑲玹歎了口氣,“我明白,所以我一直是真心護她,和對馨悅她們不同。”

“還是她們?”小夭狠擰了他耳朵一下,“四舅和舅娘一生一世隻一雙人,不離不棄、生死相隨,你卻和他們截然相反,我倒是要看看你這輩子能招惹多少女人。”

瑲玹齜牙咧嘴地揉耳朵,委屈地說:“我又不是故意招惹的。”

小夭懶得理他,起身要走,嘲諷地問:“要不要我給你叫個女人進來?”

瑲玹閉上了眼睛,“我還昏著呢!”

小夭把門關上,回了自己屋子。

小夭躺在榻上,怎麽睡都睡不著。

阿念罵母親的那些話是藏在她心底最深的恐懼,她不願回想,但眼前依舊浮現出一襲血紅的衣袍,那男子睥睨張狂得好似要踏碎整個世界,可是他看著母親的眼神卻是那麽溫柔纏綿,而母親看他的目光……小夭當時不明白,現在卻懂了。

母親滴落的淚,似乎還印在小夭的臉上。

小夭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想擦去那些眼淚,卻什麽都沒有。

小夭驚得一下坐起來,打開榻頭的小箱子,從擺滿了毒藥的瓶瓶罐罐中,拿出一瓶青梅酒。

這是璟送來的酒,也不知道他是揪出了內奸,還是想出了瞞過奶奶的方法,或者因為瑲玹和豐隆有了協議,更信任璟,肯動用暗衛和他聯係,反正現在每兩個月,小夭會通過瑲玹收到兩瓶青梅酒。

小夭大喝了幾口酒,好似從璟那裏獲得了力量,慢慢平靜下來。小夭把關於母親的思緒都趕走,她一邊啜著酒,一邊想著父王,漸漸地笑了,恐懼淡去。她的心清清楚楚地告訴她,父王很愛她!她肯定是父王的女兒!

一個人突然從窗戶躍進來,又迅速地把窗戶關好。

隱隱地有士兵的呼喝聲傳來,顯然是在追捕什麽人。

小夭沒叫、沒動,把玩著手中的酒瓶,帶著幾分被打擾了的不悅說:“我不會被你要挾幫你遮掩,趁早離開,重新選人還來得及。”

來人顯然沒接受小夭的建議,向著榻走來,小夭替他數數:“一、二、三……”一直數到了十,男子走到了榻前,依舊沒有倒。

小夭知道這次來的人靈力高強,毒藥很難毒倒。

男子伸手挑起了紗簾,坐在小夭的榻上。

小夭說:“你雖然靈力高強,不過你受傷了,我還是建議你不要找我。”

男子戴著麵具,靜看著小夭。

小夭的身體緊繃,感覺告訴她這是個熟人。她伸手,男子沒阻止,小夭緩緩摘下了他的麵具,是防風邶。

小夭苦笑,“我比較希望你是專程深夜來探訪我的香閨。”

防風邶沒說話,小夭說:“你就不能去找你的狐朋狗友嗎?幹嗎要投奔我?”

“你也說了他們是狐朋狗友。”防風邶一說話,唇角有鮮血溢出,他不在意地擦掉了。

小夭無奈,很無奈,可不得不抓起他的手腕,然後把高辛王和軒轅王給她的靈丹妙藥分了防風邶一些。

“你躺下吧。”

防風邶躺到榻上,小夭也躺下,蓋好被子,“我哥哥如今完全鎮不住場麵,我的身份不見得管用,待會兒人家要硬搜,我也沒辦法。”

防風邶不說話,小夭覺得他今晚十分怪異,正狐疑地琢磨,聽到外麵鬧騰起來了。

小夭什麽都不能做,隻能靜靜等待。

她低聲問:“你究竟幹了什麽?不會是去刺殺軒轅王吧?應該不是,多少刺客轟轟烈烈而來,淒淒慘慘而死,你這麽個聰明人應該不會幹這種傻事。”

防風邶依舊不理她。

小夭歎氣,“真可惜你不是真正的浪**子!”

婢女來敲門,小夭配合地讓她敲了幾下,才裝出剛睡醒的樣子問:“怎麽了?外麵鬧什麽呢?”

婢女回道:“是世子帶兵在抓人。”

“嶽梁?”小夭披衣而起,“他打算搜府嗎?表哥怎麽說?”

“王子還昏睡著呢!”

另一個婢女急急忙忙地說:“王姬,快點穿好衣服吧!士兵已經搜了王子的屋子,把王子的屋子翻得亂七八糟,衣服都挑破了,奴婢怕他們待會兒衝進來冒犯到您!”

小夭不禁捏了捏拳頭,不得不佩服瑲玹真是能忍,堂堂王子竟然由著幾個士兵搜自己的房間,亂翻自己的東西。

小夭打開門,讓兩個婢女進來,她端坐到榻上。

兩個婢女小聲提議:“那些士兵都很粗魯,不如王姬暫時回避一下,奴婢們在這裏看著就行了。”

小夭笑笑,“沒關係,我也正好見識一下。”

幾隊士兵正挨著房間搜,似乎都聽說過小夭的潑辣名氣,都刻意避開。一隊搜到了阿念的房間,士兵沒客氣,海棠剛一開門,他們就想往裏衝,海棠也沒客氣,立即動手。海棠是高辛王訓練來保護阿念的,對付這幾個士兵自然小菜一碟。

小夭坐在榻上,看得直笑。

軒轅的士兵向來以悍勇著稱,在四個低等神族的指揮下,一下子竟然擺出了陣形,將海棠團團圍住,海棠開始漸漸顯得吃力。

小夭暗歎,難怪軒轅王令天下畏懼,就這麽一群普通的人族士兵都絲毫不畏懼靈力高強的神族。

阿念走出了屋子,揮手射出一排冰刃,將幾個士兵射倒,但她也很有分寸,沒傷及性命。更多的士兵擁了進來,結成陣形,圍攻阿念,還有兩個驅策坐騎的妖族立在半空。看樣子是打算觀察清楚後,一擊必殺。

小夭對婢女說:“你去問問嶽梁,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個婢女遲疑著不敢,另一個婢女卻毫不猶豫地走到門口,揚聲問:“王姬問世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瞬後,嶽梁賠著笑走了進來,給端坐在榻上的小夭行禮,“表姐何來此言?”起身時,眼睛滴溜溜地把屋子掃了一圈。

小夭笑著說:“你腦子裏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麽,一點眼色沒有。你看看那個婢女,你覺得一般人能用得了嗎?不是我瞧不起你,就是你身邊,要找出模樣這般好、靈力又這般高的女子,隻怕也沒一個。”

嶽梁不陰不陽地說:“我以為是表姐的人。”

“不是,是我妹妹的。”小夭指指阿念。

嶽梁臉色變了,大喝一聲“住手”。

嶽梁的臉色很難看,“高辛王姬來了,表姐卻隱匿不奏?”更怒的是,竟然沒有人通知他。

小夭笑眯眯地說:“你以為我想隱匿就能隱匿?不過是外爺懶得讓你們知道而已,怕你們幾個動什麽歪主意,擾了我妹妹的清淨,不信你回去問你爹!”

嶽梁這邊住手了,阿念卻沒住手,把對瑲玹的傷心、小夭的討厭全部發泄到了軒轅士兵身上,把所有士兵都打倒在地,還怒問:“想動手的都過來!”

嶽梁知道了軒轅王默許阿念在此,心裏再怒,也不敢給小夭甩臉子了。他賠著笑說:“還請表姐安撫一下王姬,不是我有意冒犯,實在是完全不知道。”

小夭站起,拉開紗簾,讓嶽梁看,“要不要仔細搜搜我的房間呢?”

嶽梁忙道:“不敢,不敢。”卻仍舊是掃了一眼,隻見被褥零亂,顯然是匆匆起身,榻角還有一件大紅的繡花抹胸若隱若現。嶽梁不禁心裏一**,下意識地看向小夭的胸,表姐隻怕沒穿……

小夭也看到了自己的抹胸,臉色立變,忙放下紗簾,冷了臉,強裝著鎮定說:“出去!”

嶽梁越發心裏癢癢,恨不得能摸一把,可再有色心,也不敢動小夭,隻能退了出去。

嶽梁琢磨著小夭的房間他已經看過,並不像藏了人,現在他懷疑的是阿念。可士兵都被阿念放倒在地,他不想和阿念直接起衝突。畢竟小夭算是半個自己人,有什麽不周,和爺爺還好交代,可如果對阿念真有失禮之處,那就是對高辛的公然挑釁。

嶽梁想了想,命人退出小院,卻在外麵守著,一邊給阿念賠罪,一邊說:“因為有奸徒作惡,怕王姬遇險,所以特意派兵保護。”

阿念深恨嶽梁帶壞了瑲玹,巴不得嶽梁說錯話,讓她借題發揮,狠狠揍他一頓,再去和軒轅王告狀,可嶽梁曲意奉承,硬是讓阿念一個錯都挑不出,隻能氣鼓鼓地回了屋子。因為很坦然,阿念對外麵的士兵是一點不在乎。

外麵漸漸安靜了,兩個婢女行禮退出,把門關上。

小夭熄了燈,坐到榻上,把紗簾放下,掀開被子,露出防風邶的頭,低聲問:“沒悶死吧?”

防風邶閉著眼睛沒理她,小夭也不能點燈,隻能手塞進被子裏去摸他的手,搭在他腕上,查看他的傷勢,剛才喂給他的稀世靈藥沒有發生一點作用。

小夭猛地放開他的手,躺倒,呆呆地盯著帳頂。

半晌後,她才問:“你究竟是誰?”

“你希望我是誰?”防風邶的聲音很冷。

小夭不吭聲,好一會兒後說:“你愛是誰就是誰吧!”

防風邶半撐起身子,頭緩緩地伏下,唇就要挨著她的脖子,小夭的手擋了下,“別!”他的唇挨在了她的掌心。

防風邶立即躺了回去,小夭側身而躺,把手腕遞給他,“咬這裏。”

“為什麽那裏不行?”防風邶的臉很冷。

小夭開始很懷念隨意隨性、風趣無賴的防風邶,“你說呢?防風邶!”

防風邶沉默了一瞬,扶著小夭的手腕,幾顆尖尖的小獠牙,刺破了小夭的手腕,這是小夭第一次親眼看到他吸她的血,並不覺得痛,反而有種涼颼颼的快感。

小夭專注地看著防風邶,防風邶掃了一眼小夭,小夭立即乖乖地閉上眼睛。她鬱悶!她還是怕他啊!

好一會兒後,小夭覺得頭有些暈,卻沒吭聲,這裏是軒轅城,他的傷必須盡快好!

防風邶停止了吮血,他輕輕舔舐著小夭的傷口,小夭的血凝住,不再往外流,等他放下小夭的手腕,已經看不出是傷,隻像一個激烈的吻痕。

防風邶輕聲叫:“小夭。”

小夭睜不開眼睛,喃喃說:“沒事,你療傷,我睡一覺就好。”

防風邶翻了翻小夭的療傷藥,揀出一瓶玉髓,喂著小夭吃了。

防風邶躺下,閉目療傷。

小夭一覺睡到快晌午才醒,她睜開眼睛,立即去看防風邶,看他依舊閉目靜靜躺著,才放下心來。

小夭知道他雖不能動,卻能聽得見,低聲說:“我餓了,去吃點東西。不會有人進來,你安心療傷。”

小夭起身,把紗簾掩好,走到角落裏,窸窸窣窣地把衣服換了,梳好頭發,走了出去。邊走邊下毒,在門口又布了一層毒藥,才放心。

昨夜敢大聲傳話給嶽梁的婢女正在庭院內侍弄花草,小夭對她悄聲吩咐:“看著他們。”就憑昨夜她敢對嶽梁傳話,小夭肯定她是瑲玹的人。

那婢女提著水壺,掃了一眼庭院外守著的士兵,回道:“奴婢明白,若有事,奴婢必會立即鬧起來。”

小夭笑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瀟瀟。”

小夭去瑲玹屋裏,阿念也在,瑲玹仍懶懶地半躺在榻上,滿屋狼藉,衣箱敞著,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幾件被撕毀的衣袍。

阿念怒氣衝衝地說著昨夜的事,瑲玹也好似十分生氣,一遍遍承諾,必要去找嶽梁算賬。

阿念看到小夭進來,心中有一絲畏懼,瞪了小夭一眼,離開了。

小夭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嘖嘖兩聲,“他們不會連你的身子都搜了一遍吧?”

瑲玹笑笑,“那倒沒有,隻是掀開被子看了兩眼。”

小夭沉默了,他們竟然真敢!

瑲玹大叫一聲:“來人!”

婢女立即端了洗漱用具進來,小夭和瑲玹一起洗了臉,漱了口。

婢女送來飯菜,小夭吃飯。

瑲玹說:“昨夜應該算是奇恥大辱,我好像再沒血性也該發作一下,所以我得去找他們算賬,你若覺得這裏烏煙瘴氣,就帶阿念回朝雲峰。”

小夭說:“你問一下是為了什麽嶽梁要親自帶兵搜查。”

“你不說,我也得要他們給我個交代。”瑲玹蒼白著臉,出去了。

小夭吃完飯,回了自己屋子。

小夭怕擾到相柳療傷,剛一進門,就低聲說:“是我。”

她掀開紗簾,防風邶依舊靜靜地躺著。

小夭盤腿坐在榻上,靜靜地看著他。

小夭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早上,她仔細地裝好送給相柳的毒藥,去塗山氏的車馬行裏,把東西送出,還想著相柳看到她那一盒子絢麗美豔的毒藥該是什麽感覺,也許要罵她變態。

當她心情愉悅地走出車馬行時,他翩翩而來,就像所有浪**子勾引女人一般,含笑搭訕,居然要教她射箭。小夭一邊好笑,一邊並不排斥他的接近,也許是因為他總讓她覺得熟悉。

從他教她射箭的那日到現在,已經兩年。

兩年間,兩人結伴玩遍了軒轅城的每個角落,他有時候失蹤,有時候出現,隨意隨性,小夭都覺得他們能這麽天長地久地玩下去,因為兩人的態度太像了,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介意嚐試,什麽都感興趣,什麽都能令他們微笑。他們欣賞一切美麗美好,卻什麽都不想要,他們的生命就好似踩在明與暗的交界處,如果選擇麵朝光明,則背後是千裏荒涼,如果選擇了麵朝黑暗,則紅塵繁華隻在他們身後絢爛。但即使麵朝光明,他們依舊踩著黑暗,不是不明白純粹的光明,但曾經曆的一切永不會遺忘,如影隨形地跟隨著。他們堅強、獨立、冷漠,不管遇見什麽,都可以好好地活著。

昨夜,她知道他是相柳時,一點詫異的感覺都沒有,就好似一切本該如此,甚至她心裏的某個角落如釋重負,可同時另一個角落又懸了起來。

第二日傍晚,瑲玹才七倒八歪地回來了。

他如何去質問嶽梁的,無法知道,隻是看到他摟著兩個美貌的女子,邊說邊笑地進了屋子。

侍從小聲給小夭和阿念解釋:“是世子為了賠罪,送給王子的婢女。”

阿念不敢相信地怒問:“為了兩個女人,哥哥就連人家搜他的屋子,搜我們的屋子都不計較了?”

侍從為難地低著頭,“世子也給王子道歉了。”

“道歉?前夜的事是一聲道歉就能了的事?”阿念氣得聲音都變了,軒轅士兵都對她動了手,隻是一句道歉?

阿念推開侍從,衝進瑲玹的屋子,可又立即退了出來,臉漲得通紅,眼中淚花滾滾,顯然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畫麵,應該是瑲玹和那兩個女人在親熱。

阿念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猛地轉身,匆匆向自己的屋子奔去。不一會兒,就看海棠提著行囊,陪著阿念走出屋子。

小夭問道:“你是回高辛嗎?”

阿念盯著小夭,冷冷地嘲諷:“聽說昨夜嶽梁連你的床榻都翻看了,你卻什麽都不敢做!你的本事也不過是欺負我!”

小夭什麽都說不了,隻能沉默。

海棠已經召喚了玄鳥坐騎,阿念躍上坐騎,騰空而起。

匆忙間,小夭隻來得及對海棠叮囑:“護送王姬回高辛。”

瀟瀟看小夭一直凝望著天空,輕輕走過來,低聲道:“大王姬不必擔心,會有人暗中保護二王姬。”

小夭說:“我知道。”瑲玹一直是最保護阿念的人,卻是他帶給了阿念人生中的第一次風暴和傷害。並不是阿念在瑲玹心中的地位變了,隻不過因為瑲玹有更重要的事,他選擇了放棄保護阿念。

小夭回了屋子,她握住防風邶的手,查探了一下防風邶的傷勢,他的療傷快要結束了。

小夭把一套男子衣衫放在他身旁,輕輕離開了。她可以從容地麵對防風邶,也可以嬉笑地麵對相柳,但現在還不知道該如何同時麵對防風邶和相柳。

小夭躺在花園裏的青石板上,看月亮。

瑲玹披著外袍,坐到她身旁,“阿念走了?”

“嗯。”

瑲玹問:“你生我的氣了嗎?”

小夭側頭看瑲玹,他的頭發仍濕著,顯然剛洗過澡。瑲玹本不喜熏香,現在身上卻有一股濃重的龍涎香,顯然是想熏去更讓他討厭的氣味。小夭問:“這段荒**的日子你過得開心嗎?”

瑲玹苦笑,“噩夢!不是隻有女人與不喜歡的男人虛與委蛇時才會難受,男人一樣難受,說老實話,我寧願被人刺上兩劍。”

小夭幸災樂禍地笑,“這次的事最苦的人是你,你都已經對自己下了狠手,我還生什麽氣?”相比瑲玹給自己的傷害,他給阿念的傷害簡直不值一提。

瑲玹敲了小夭的頭一下。

小夭握住了瑲玹的手腕,靜靜把了一會兒脈說:“抓緊時間,你對藥的依賴會越來越強,如果再過半年,我也不敢保證能把你身體內的毒全部清除。”

瑲玹喃喃說:“快了,就快了,現在萬事俱備,隻差最後一步。”

小夭問:“前夜的事是為了什麽?”

“丟了東西。有德岩和禹陽府邸的地圖,估計還有他們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所以他們十分緊張。不過我看那賊子的意圖可不是德岩和禹陽,而是不起眼的另兩張圖。軒轅在中原有一些秘密的糧倉和兵器庫,是為了防備突然爆發戰爭,可以及時調運兵器和糧草。我猜測有人打上了糧倉和兵器庫的主意。”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打算告訴外爺嗎?”

“為什麽要告訴他?如果真是相柳派人做的,現在神農義軍是德岩和禹陽的麻煩,與我無關。某種程度上,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小夭放下心來。小夭說:“哥哥,幫我做一件事情。我想知道所有關於防風邶的事,從他出生到現在,一切你所能查到的。”

瑲玹審視著小夭,“你……不會真被他勾得動了心吧?”

小夭受不了瑲玹的銳利目光,偏過頭說道:“我隻是好奇,反正你幫我查查。”

“好。”能讓小夭上心,現在瑲玹也很好奇。

他出來已經有一陣子,瑲玹抓著小夭的袖子,頭埋在她衣服間,輕輕地嗅著,像是撒嬌一般,惱怒地說:“我不想回去,我討厭那兩個女人!”

小夭忍不住笑,“沒人逼你回去。”

瑲玹靜靜趴了一會兒,抬起頭,淡淡地說:“從我娘自盡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再任性。”

他起身要走,小夭抓住他的衣袖,“我雖不能幫你把那兩個女人趕跑,但我能解救你的鼻子,讓它暫時什麽都嗅不到。”

瑲玹笑了,眉間的陰鬱散去,溫柔地搖搖頭,“不,我要讓自己好好記住一切的屈辱,日後若有懈怠時,我可以想想當年為了活下去我都曾忍受過什麽。”

瑲玹離去了,小夭看著月亮發呆,直到沉睡過去。

清晨,她回到屋子時,床榻整整齊齊,已經空無一人。小夭緩緩坐在榻上,雙手互握,無意識地撫弄著指上的硬繭。

三個月後,瑲玹負責的河運出了大差錯,軒轅王惱怒,令瑲玹搬回朝雲殿,不許再下山,好好思過。

恰好神農山的一座小宮殿因為幾百年無人居住,年久失修,坍塌了,惹得神農族的不少老頑固們不滿,上書軒轅王應該好好維修神農山的宮殿,神農山可是中原的象征。軒轅王同意整修神農山的宮殿,尤其是紫金殿。

眾位官員商討該派誰去,身份太低的不足以代表軒轅王,身份高的又沒有人願意去已經廢棄的神農山虛耗生命。這是一件看上去很不錯,其實非常差的差事。

軒轅王身邊的近侍偷偷和嶽梁、始冉他們說,軒轅王打算從他們幾個孫子中挑選一個,嶽梁和始冉嚇壞了,神農山能叫得上名字的山峰就有二十八峰,一座座宮殿整修,沒個百八十年根本回不來,修好了,是應該,修不好,那些中原氏族恐怕會不停上書批駁,現在爺爺的身體那麽差,萬一爺爺有個閃失,他們人在萬裏之外,那……

始冉想了個鬼主意,和嶽梁一說,嶽梁再和父親商量完,都覺得如此辦既能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又可以趁著軒轅王現在氣惱瑲玹,徹底把瑲玹趕出去。否則瑲玹在軒轅城,指不準又能把軒轅王哄得上了心,畢竟隻有瑲玹能住在朝雲殿,和軒轅王日夜相伴,他們卻是沒有軒轅王的召見,連朝雲殿的門都進不了。

朝臣們幾經商議後,有人提議讓瑲玹去,得到眾朝臣的紛紛讚成,軒轅王思索了一夜,同意了朝臣們的提議,派瑲玹去中原,負責整修神農山的宮殿。

小夭從沒有去過神農山,對這座曾是神農國曆代王族居住的神山很是好奇,向軒轅王請求,允許她去神農山玩玩。

德岩和禹陽都反對,認為小夭是高辛王姬,已經在軒轅住了一段日子,實不適合去神農山,委婉地建議軒轅王應該送小夭回高辛。軒轅王竟然大怒,對德岩和禹陽一字一頓地說:“小夭是我和軒轅王後的血脈,軒轅國是我和王後所建,隻要我在一日,她就是在軒轅住一輩子,玩遍整個軒轅國,也全憑她樂意!”軒轅王說這話時用了靈力,威嚴的聲音一字字清晰地傳到了殿外,所有站在殿外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德岩和禹陽不明白很少動怒的軒轅王為什麽會生氣,卻感受到了軒轅王眼中那一瞬的怒意,嚇得腿軟,忙跪下磕頭,連帶著殿內的幾個心腹重臣都紛紛跪倒。

沒有多久,整個軒轅朝堂的臣子,連帶著大荒所有氏族的族長都明白了,小夭在軒轅王心中非比尋常,把外孫女的那個外字去掉會更貼切。

小夭覺得軒轅王的那些話是特意說給整個軒轅的臣子聽的,不太明白軒轅王這麽做的用意,她覺得軒轅王對她去中原似乎有些不放心,似乎認為高辛王的威儀都不足以保護她,所以要再加上軒轅王的威儀,讓所有人明白,她是軒轅王和軒轅王後纈祖的血脈,傷她,就是在辱軒轅王和纈祖。

可誰能傷她呢?小夭想不出來,她可從來沒和誰結過生死仇怨,隻能覺得是自己想多了,畢竟帝王心思難測,也許軒轅王隻是尋個借口警告德岩和禹陽。

春暖花開時,在擇定的吉辰,瑲玹帶著十來個侍從,離開軒轅城,去往中原。

小夭帶了一個貼身侍女珊瑚,十來個高辛侍衛,隨著瑲玹一起去往中原。

當雲輦從朝雲峰飛起時,小夭忍不住再次看向朝雲殿,那些高大的鳳凰樹,開著火紅的鳳凰花,像晚霞一般籠罩著朝雲殿。

瑲玹卻未回頭去看,他隻是靜靜地坐著。

上一次離開,小夭身旁是娘親,她對站在鳳凰樹下送別的瑲玹頻頻揮手,以為很快就能回來和瑲玹哥哥一起在鳳凰花下**秋千,可不管是天真懵懂的小夭,還是已初嚐人世疾苦的瑲玹,都沒有想到這一去就是三百多年。

這一次離開,已經曆了世事無常、悲歡離合的他們都很清楚,想再次在鳳凰花下一起**秋千難如登天,就算能再次回來,也不知又會是多少年。

瑲玹看小夭一直趴在窗口往後眺望,說道:“我會在神農山的紫金頂上也栽下鳳凰樹,再給你做個秋千架。”

小夭坐直了身子,回頭看向他。瑲玹放棄了一切,去往中原,選擇了一條不成功就全輸的路。如果他不能在神農山紫金頂種下鳳凰樹,那麽他隻怕也永不會有機會看到朝雲峰的鳳凰樹,所以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在紫金頂上種下鳳凰樹。

小夭笑眯眯地說:“好的,我肯定會喜歡在紫金頂上**秋千的。”

小夭為了祭拜母親回軒轅山,是她和軒轅王的血緣關係,沒有牽涉到軒轅的朝堂鬥爭內,在所有人眼中,她隻是和軒轅王有血緣關係的高辛王姬。可是,當小夭選擇了和瑲玹同赴中原,小夭等於告訴天下,她選擇了站在瑲玹一邊,在所有人眼中,小夭變成了和高辛王有血緣關係的瑲玹的妹妹。瑲玹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小夭,甚至小夭的性命。

瑲玹看著自己的手,譏諷地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其實我應該讓你和阿念一樣,離開我。”

小夭握住了瑲玹的手,“外祖父有句話沒有說錯,我是軒轅王後的血脈,整個朝雲殿,隻剩下你、我了。外婆臨終時叮囑過我們,要我們相互扶持,如果你現在過得很好,我可以什麽都不理,可你現在的情形,我縱使遠走,也不得心安。”

小夭搖晃著瑲玹的手,開玩笑地說:“你著急什麽啊?我們神族的壽命那麽漫長,你還怕沒機會扶持我?我小算盤打得精著呢!如今讓你略微靠靠我,日後我可打算完全靠著你了!”小夭看瑲玹依舊眉頭蹙著,頭靠到瑲玹肩頭,聲音變得又低又柔,“你和我需要分那麽清楚嗎?”

瑲玹雖然唇角依舊緊抿,沒有一絲笑意,眉頭卻漸漸地舒展開,他輕輕地叫了聲“小夭”,緊緊地握住了小夭的手。

小夭不知道中原等待著瑲玹和她的是什麽,那是一個高辛王幾乎影響不了,即使征服了它的軒轅王也影響力有限的地方,那裏有大荒最古老的世家大族,有神農義軍心心念念的神農山,有大荒內最繁華的商邑,有驕傲保守的中原六大氏……但不管等待他們的是什麽,小夭隻知道他們必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