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路在何方

方多病很煩惱地坐在客棧裏看李蓮花走來走去——這個人抱著曉月客棧老板娘的兒子在屋裏走來走去已經很久了,他一停下來,那小子就用一種狼嚎般的聲音哭,“這是你兒子?”

“不是。”李蓮花抱著那長得並不怎麽可愛的小子,輕輕拍著他的頭。

“不是你兒子你幹嗎要哄他?”方多病簡直要被李蓮花氣瘋,“我坐在這裏已經有一個時辰那麽久了。本公子事務繁忙,日理萬機,千裏迢迢來這種小地方找你,你竟然在我麵前哄了一個時辰別人的兒子?”

“翠花出門去了。”李蓮花指指門外,“她買醬油,兒子沒人照顧……”

“這世上還有更多寡婦的兒子沒人照顧呢,你不如一一娶回家算了。”方多病瞪眼,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我告訴你,‘佛彼白石’托本公子做件事,這件事事關‘鐵骨金剛’吳廣和‘殺手無顏’慕容無顏,你若不和本公子去調查凶手,本公子立刻殺了你。”他威脅地看著李蓮花,“你去不去?不去本公子立刻殺了你!”

“吳廣會死?”李蓮花嚇了一跳,“慕容無顏也會死?”

“連李相夷和笛飛聲都會死,這兩個人算什麽?”方多病不耐煩地看著他懷裏的孩子,拍桌子吼道:“你到底要抱別人的兒子抱到什麽時候?”

咯吱一聲,是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門外傳來了一個年輕人尷尬的聲音,“在下葛潘,‘佛彼白石’門下弟子。”他顯然開門聽到方多病一聲怒吼,嚇了一跳,手一抖把門又關了。

方多病立刻整了整衣服,他今天沒帶那柄被他起名叫作“爾雅”的長劍,露出一張溫文爾雅的笑臉,“咳咳,請進,在下方多病。”

葛潘推門而入。他身著一襲綢質青衫,足蹬薄底快靴,比起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微笑得更加和氣一些。“葛潘見過方公子、李先生。”他抱拳對方多病和李蓮花一禮,在看到李蓮花懷抱嬰兒的時候顯然怔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隻作不見。

“一品墳情況如何?”方多病雙手搭著椅子扶手,“彼丘傳信與我時,隻說吳廣和慕容無顏死在一品墳,其餘細節說等你到了之後細談,究竟是怎麽回事?”

葛潘在方多病桌前再拱了拱手,“師父得到的消息也不確切,根據鵝師叔所獲情況,兩人上身瘦癟,下身浮腫,並無傷痕,屍體在離一品墳十裏左右的杉樹林裏,兩人相隔十五丈,模樣十分古怪。發現屍體的人叫張青茅,本是少林弟子。慕容無顏死在熙陵,這事雖然和守陵軍沒有什麽關係,但在江湖之中卻是大事。鵝師叔查過資料,這不是在熙陵發生的第一起案件,三十年來,已有十一人在熙陵失蹤,其中不乏好手。”

“熙陵就在後麵,”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上去看看就知道,隻是還要等一等……”

葛潘奇道:“等什麽?”

方多病又哼了一聲,“等老板娘回來。”

“等老板娘……回來?”葛潘輕咳了一聲,無法理解。

方多病怒氣衝衝地瞪著李蓮花。李蓮花滿臉歉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翠花去買醬油會買這麽久的。”自從彼丘將一品墳之事托付給“方氏”,“方氏”對“佛彼白石”之托十分重視,已再三告誡方多病行事務必謹慎,此事要查明。而方多病定要拖上李蓮花一起行事,他自詡聰明人,自然知道什麽樣的人在什麽時候最管用。

葛潘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半晌之後終於開口的江湖神醫,隻覺有人能把老板娘買醬油看得比調查慕容無顏之死更為重要,倒也少見。他們又等了半個時辰也沒有等到曉月客棧的老板娘孫翠花,最後李蓮花隻得把孩子托給隔壁怡紅院的老鴇,回到客棧時,其他兩人已等得滿心焦躁,很快大家向熙陵行去。

登上熙陵的時候天色已晚,四周人跡罕至。這裏雖是皇家禁地,可駐兵不過百人,平常百姓也很少踏入熙陵地界,靠近熙陵的地方全是杉樹,幾乎沒有“野味”出沒,是塊整齊幹淨的死地。三個人的腳印在雪地裏蜿蜒成線,清晰異常,在這樣的雪地上,隻要沒有大雪,天氣沒有轉暖,幾天之內的足跡也必清晰如新。

前麵不遠的樹林中有些火光,三人尚未靠近,林中已有人大聲喊話,說是朝廷駐軍,要閑人速速離開。葛潘揚言是“佛彼白石”弟子,林中卻有幾人手持火把出來,自稱是少林、武當門下弟子,已等候“佛彼白石”多時了。

林中手持火把的共有五人,其中肥胖的便是張青茅,其餘四人中有兩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又是孿生兄弟,也姓張,叫張慶虎、張慶獅,兩人相貌極其相似,隻是張慶虎臉頰有一顆黑痣,張慶獅卻沒有;張慶虎擅使“少林十八棍”,張慶獅精通“羅漢拳”。另兩人是武當弟子,一個叫楊秋嶽,一個叫古風辛。幾人守著慕容無顏和吳廣的屍身已有數日,畢竟是江湖出身,深知這兩個死人與其他死人不同,這事一個不好,隻怕這兩人的親戚朋友、族人師門統統趕上山來,那時這百人駐軍有個屁用?還不是隻有引頸就戮的份兒?

三個姓張的同門師兄弟看守慕容無顏的屍體,楊秋嶽和古風辛看守吳廣的屍體,眼見等到了人,都是臉現喜色。

方多病看了那兩具屍體兩眼。這兩人生前雖然不是胖子,至少也很壯實,現在卻成了上身幹癟下身浮腫的古怪模樣,不由得歎了口氣,“這是怎麽搞的?中毒還是中邪?”

葛潘利索地翻看了一下吳廣的屍體,“奇怪,這兩人竟是餓死的。”

“餓死的?”方多病大吃一驚,他看得出身邊那位“神醫”也嚇了一跳,“怎麽可能?這兩個人都不窮,怎麽會餓死?”

“在潮濕的地方餓死的人,就是這副模樣。”葛潘說,“李先生應該很清楚,我本來還當他們受毒物所傷,以致幹癟和浮腫,現在看來必然是餓死的。”他抬頭恭敬地看著李蓮花,“不知在下淺見,可是有錯?”

李蓮花一怔,微微一笑,“不錯。”方多病在旁邊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奇怪,在這空曠之地,兩位絕代高手竟然會餓死……看來他們絕非在這裏死的。”葛潘非常困惑,四下張望,走到樹林邊緣往熙陵眺望,“除非有人將他們困在什麽沒有食水的地方,難道竟是……”

方多病接口道:“熙陵?”

葛潘點了點頭,“方圓五十裏內,除了熙陵,隻怕並無其他地方能吸引這兩位高手。”李蓮花插了句話,“那他們是如何到了這裏?”

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怔。熙陵距離這裏仍有十裏之遙,雖然屍體附近腳印繁多,卻都是步履沉重的守陵軍的腳印,絕不是慕容無顏和吳廣留下的。

方多病腦子轉得快,“難道他們出來的腳印被張青茅他們踩沒了?”李蓮花似乎沒有聽到方多病的疑問,抬頭呆呆看著身旁的一棵杉木。方多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腦筋一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這兩個人既然不是在這裏死的,當然不會有腳印,他們之所以會被丟在這裏,是因為出路的緣故。”

葛潘奇道:“出路的緣故?什麽道理?”

方多病指著那棵杉木,“你看。”葛潘凝目望去,那棵巨杉的枝幹之間有一塊積雪微微凹下一塊,留著一個清晰的印跡,“落足點?”

方多病點頭,“這棵杉樹在慕容無顏和吳廣屍體之間,他們相隔十五丈,這棵樹正是中點,慕容無顏便在此樹外八丈處。”

葛潘四下一看,頓時醒悟,“原來如此。這個山頭杉樹雖多,卻不連貫,難怪這兩人相隔十五丈,方公子目光如炬,葛潘十分佩服。”

方多病後頸頓時冒出許多汗,幹笑一聲,瞪了李蓮花一眼,李蓮花卻聽得連連點頭。

原來熙陵山頭長滿杉木,但是杉木林並不連貫相接,一片杉木林本身有空餘之地,從山頭到山腰還有一段斷帶,慕容無顏和吳廣的屍體正處在上麵一片杉木林的空地和下麵一片杉木林之間的斷帶之中。若有高手想憑借杉木不著痕跡地從熙陵山頭下去,勢必跨越近二十丈的雪地,而即使是絕代高手也不可能一掠二十丈。若是在其他山頭,隻消拾起石頭墊腳,便可從容離去,偏偏熙陵卻是皇陵,整座山經過精細的人工修整,山頭鋪滿大小一致的卵石,此刻也都在積雪之下,若是挖出一塊來墊腳,反而暴露行跡,而此時若是身邊恰好有兩具屍體……隻怕便有人會夾帶屍體自杉木樹梢而行,將兩具屍體擲在雪地之中,當作借力之物,他越過二十丈雪地,自山腰樹林離去,不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跡。單看此人丟擲屍體渾然不當一回事,便知絕非尋常人物,卻不知為何他寧可丟下兩具勢必引起軒然大波的屍體,也不願留下腳印?

方多病喃喃自語:“難道這人不是害死慕容無顏和吳廣的凶手?如果是凶手,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我知道了!”他眼睛一亮,“這人的腳肯定有毛病,他平日一定自卑得很,所以無論如何不肯在雪地裏留下腳印。”

方大公子得意揚揚地說完他的妙論,卻發現李蓮花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樹上留下的落足痕跡,葛潘走過去不住翻看慕容無顏的屍體,似乎並沒有人聽見。

張青茅對這三人敬若神明,在一旁靜靜聽著,張慶虎卻開口道:“我等守衛熙陵已有年頭,明樓和寶城裏住滿了人,就算有人被關在熙陵宮裏,也不可能直到餓死也沒有被發現。”

張慶獅不擅說話,點了點頭,目光卻一直看著葛潘。方多病和張慶獅目光一對,隱隱覺得似乎有哪裏異樣,一時卻想不出來。

“如果是在地下宮呢?”楊秋嶽冷冷地問,“你不要忘了,雖然熙成皇帝遺詔入葬從簡,但是這裏既然是皇陵,說不定地下真的有什麽寶物,值得慕容無顏和吳廣來這裏尋寶。這裏也有不少傳說,什麽‘觀音垂淚’的靈藥,什麽傳位玉璽,各種各樣皇陵該有的傳說都有。”此人相貌斯文,說起話來透著一股陰氣,方多病一看就很不喜歡。

“但是我們在熙陵三年有餘,從來沒有發現地下宮的入口。”古風辛道,“如果真的有人找到地下宮的入口,又從裏麵帶了屍體出來,那入口豈不是很大?到底會在哪裏?”

“根據史書所載,皇陵入口,一般都在明樓的某個角落。”葛潘道,“不如我們進熙陵分頭尋找?”李蓮花看了他一眼。葛潘輕咳了一聲,“李先生可有其他看法?”李蓮花啊了一聲,臉上浮起幾分尷尬之色,“我怕鬼。”

葛潘再度愕然。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絕代神醫,夜裏居然怕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葛潘歎了口氣,“既然先生怕鬼,那麽我們明日早晨再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