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早晨,在楓林路十一號的花園裏,總是美好的。樟子鬆蓬亂的樹冠被露水濡濕後,經最初那一抹曙光隨意地渲染,真可以說根根針葉都似那綠玉雕就般晶瑩剔透,又泛濫著一股無比清淡頑強的大自然氣息,加上清脆的鳥鳴聲聲,加上深秋的晨霧漫過圍牆牆頭,而攀附在牆頭上的蘿枝藤依然繁茂,朵朵肉質肥厚的花苞猩紅地張揚其間,在殘石枯根腐草裏又時時響起秋蟲間斷的鳴叫,真是無法形容這一方天地中所構築起的和諧和天趣,隻能一起集合在“散漫”和“天成”這樣的字眼兒之中。而後,又有了一股咖啡的香味兒……有咖啡香味兒飄出,這說明,昨晚在聚會之後,有人留下沒走,不是貢誌和,就是貢誌雄。這二位,都喜歡一早起來,喝一杯自己煮的濃咖啡。大哥在時,說他們是“洋派”。

用誌英的說法,便是“臭美”。

貢開宸起得也早,穿一身睡衣睡褲,端著一應洗漱用具下樓洗漱。走過客廳門口,他聽到客廳裏有聲音,推開客廳門看時,有人還在大沙發上躺著,身上蓋著厚厚一條毛毯。放在茶幾上的那個煮咖啡用的電壺卻在嘶嘶作響,臉卻用本大型的雜誌遮蓋住。他不能確定是誌和呢,還是誌雄,便走進客廳,揭開雜誌看,是誌和。貢誌和也就趕緊地跳起,叫了聲:“爸……”

“沒走啊?怎麽睡這兒呢?快上房間裏睡一會兒吧。”

貢誌和揉揉眼睛,忙說:“不用了,我睡得挺好。”而後他探頭到窗外,向樓上叫了聲:“誌雄……”

貢誌雄睡二樓的客房裏了。按平時的習慣,這鍾點應該是他睡得最香的時候,但昨晚跟二哥有約,一早還得趁老爸上班前那短暫的十分寶貴的時間,跟老爸說點兒事,所以即便十分痛苦,他還是強迫自己從**掙紮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敲了敲通向隔壁一間房的門。在隔壁房間裏睡著的是貢誌英,她很不情願地從被窩裏坐起,坐了一兩分鍾,還不願把眼睛睜開。你想啊,好不容易獨自睡一個安穩覺,不必為老公忙早飯,為閨女打理“紅妝”,不用收拾房間,更不用在燒開水、煮雞蛋、疊被子、取早報的同時,趕緊把昨晚換下的髒衣服扔進全自動洗衣機裏,選定全套操作程序,按下按鈕,讓它們自己在那兒“轟轟轟”轉去……“催什麽催呀?又不趕法場!”但是,怨歸怨,輕輕歎口氣,還是得把腳往褲腿裏伸啊!

很快,他們便在餐廳裏集合齊。貢開宸已經在那兒用早餐了,他們三人則圍坐在一旁。

貢開宸的早餐很簡單,一杯牛奶,一個煎雞蛋,兩片用五合麵(玉米麵、黃豆麵、芸豆麵、黑豆麵,再加一點兒大麥麵)做的饅頭,一碟用切開的生菜、黃瓜、青椒和西紅柿,澆上一勺花生醬拌起來的“全家福涼菜”。他在家用餐機會不多,但一般情況下,早飯總是要在家裏用的。夫人病逝後,每個星期修小眉都為他精心製定一個早餐菜譜。

昨晚聚會結束後,這三人跟修小眉一起離開了這裏。當時修小眉就覺得,這三人可能要搞什麽鬼。因為按過去的慣例,誌英總是坐她的車走,誌和則開車送誌雄。但昨晚卻不,誌英死活要擠在誌和的車裏。她說要讓誌和到她一個女朋友家裏去給女朋友的女兒講一講學曆史的重要性。她那位女朋友的女兒特別不愛學曆史,但能叫得出全世界女歌星和女影星的名字,並清清楚楚地說得出她們每一個人的發跡史。可昨晚離開楓林路十一號時都幾點了,還去什麽女朋友家講曆史?鬼哦!她當然不便多問。三個人沒走多遠,果然就又回到了楓林路十一號,悄悄開了個小會,一致認為,嫂子和張大康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必須過問和幹預的地步了,其嚴重性也已經發展到了必須讓老爸知情的程度了。

誌和代表這三人把所要講的簡要地敘述了一遍。貢誌英說:“我們本來不想拿這事來打擾您……”貢誌雄說:“可我們又覺得這件事發生在這個當口,有點兒蹊蹺。”貢開宸不動聲色地看看貢誌和,又看看貢誌雄和貢誌英,問:“還有什麽事?”貢誌和說:“還有兩件事想跟爸商量一下:第一,每年我們家這個十一月十四日的聚會,是不是從明年起,就別再搞了……”貢開宸眉毛一聳道:“為什麽?”“我們覺得,‘十一月十四’這個話題對您、對我們全家來說實在是顯得太沉重了。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嘛,還有這個必要每年再搞這麽一次‘生死祭’,再來揭這麽一次傷疤,往早已愈合的傷口裏再紮上一刀、再撒一把鹽嗎?”貢誌和不無激動地說道。貢開宸說:“這麽做,於你們,是對自己生身父母的紀念,於我,則是重溫一個絕對不能忘掉的教訓……”貢誌英忙說:“爸,事情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我們也都長這麽大了,絕對不會忘記我們的生身父母。您呢,就別老這麽責備自己了。”

貢開宸定定地看了一眼誌英,沉默了一會兒,便問:“第二件事?”

貢誌和說:“媽走了快一年了,您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您個人的問題了?您這麽忙,總得有個人照顧您的生活。您這樣,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

貢開宸輕輕地歎了口氣:問:“還有別的什麽事嗎?”貢誌英知道爸要結束這場談話了,忙叫聲:“爸……”她想再爭取幾分鍾時間,把話說透。但貢開宸堅持問:“還有別的什麽事要說嗎?”貢誌和苦笑笑,說:“沒了……大概,就是這些了……”貢開宸推開眼前的杯盤碗碟,站了起來:“好,我知道了。”貢誌和三人忙也站了起來:“那……我們走了……”這是告辭的話,也是請示的話,如果同意他們走,貢開宸會點一下頭,或“嗯”上一聲。但貢開宸卻隻是站著,沒表態。這讓貢誌和等兄妹三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能幹站著,等著。但他們隱隱地覺出,爸爸或許還有話要跟他們說。

果然,沒過多大一會兒,貢開宸問貢誌和:“上一回我跟你說過什麽話,還記得嗎?”

貢誌和忙說:“您讓我不要擅自過問那些不該由我去過問的事情,尤其是不要搞那些非組織活動,去探查那些不該由我去探查的事情。”

“這個約束,現在對你仍然有效。”

貢誌和忙應道:“是。”

“社科院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好好地利用那兒提供給你的條件,靜下心來,認真深入地研究一下當代的中國,當下的世界,爭取拿出一些真正有價值的研究成果,為中國當代的發展起一點兒作用。這不也是你大哥對你的希望嗎?”

貢誌和忙說:“我一定這樣去努力。”

“你們可以走了。誌雄,你再留一會兒。”

貢誌雄一愣,忙答道:“好的,好的。”

對他們費那麽大的勁兒所報告的張大康和嫂子的事,父親居然不置一詞,重申了一遍對貢誌和的約束後,又單獨把誌雄留下,在搞啥名堂呢?上了車,貢誌和沒馬上發動車,隻是悶悶地坐著。他所能猜測到的,父親的這“不置一詞”,絕不表明他對此事漠不關心。老謀深算的父親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和安排,總有什麽微妙和為難之處,讓他不便這時候就跟他們直白地說明他的態度和想法。是哪種為難,讓父親陷入了這般微妙境地?

貢誌和飛快地思考著、推測著,貢誌英卻低聲問:“爸幹嗎要把誌雄單獨留下來?”貢誌和沒正麵去回答,隻是又悶悶地坐了一會兒,突然發動著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