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晚上七點多鍾,貢誌雄、貢誌英約了貢誌和一起回楓林路十一號參加一年一度的“11·14”聚會。貢誌雄說:“順便去把嫂子叫上吧。今天是大哥犧牲後全家頭一回舉行‘11·14’聚會,別把她給落了啊。不能讓她感到,大哥不在了,貢家的人情也不在了。”

貢誌英笑著啐道:“行啦!等你提醒,黃花菜早涼了!我早給她打過電話了。”貢誌雄又說:“我總覺得……爸都這把年紀了,以後……是不是……就別再搞這種‘11·14’聚會了?每回,為這‘11·14’聚會,爸都特沉重、特難過……大夥兒心裏也特別不好受……”

正開著車的貢誌和說:“這事我跟爸都提過幾回了,他不同意。”

是的,十一月十四日這個日子,對貢開宸來說,的確是個沉重的日子。他不能忘懷,也不敢忘懷……二十多年前,他時任大山子礦務局副局長,局長在北京學習,由他全麵主持礦上的工作。有一天,北京發表“最高指示”,礦上連夜舉行大遊行慶祝,他下令中止了正在進行通風設備大修的工作,連夜恢複這幾個巷道的掘進和采煤,要以“全麵高產穩產”的實際行動,慶祝“最高指示”的發表。他親自帶領一班幹部下到掌子麵開鑽,由於通風不暢,幾個小時後,這個掌子麵所在巷道裏發生了瓦斯爆炸,死傷十多人。他帶下去的幾名幹部,包括他自己也受了重傷。這一天正是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四日。獲救傷愈後,他請求處分,被撤職下放到班組勞動了一年多。恢複工作的第一天,他戴著黑紗,以謝罪的心情,去看望幾位死者的家屬。誰知道,家屬中,有兩位攜家帶口搬離了大山子,有三位年輕的遺孀則遠走他鄉改嫁,把孩子留給了市屬福利院。她們是貢誌和、貢誌英和貢誌雄的生身母親……當天晚上,他跟妻子商量以後,噙淚向組織打了個報告,請求由他來撫養這三個孩子,讓他們改姓貢,他要把他們當親生的孩子一樣,撫養成人,培養成才……

十一月十四日,讓他真切地懂得,一個為官者的手心裏,確確實實手掐把攥著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安危禍福”和“血汗前程”……每年的這一天,他都要和孩子們一起坐一坐,跟他們說說他們的生身父母,說說他一生最深重的教訓,說說他對他們的期望……但這些年,他總覺得自己對此已漸漸開始淡漠,也許是忙得有點兒顧不上了,連那個他一直珍藏著的黑紗也不知道丟到什麽地方去了。一直到去年,誌成也在一次爆炸中犧牲,他深深地被震撼了,他暗自內疚、愧懣、自責……“懲罰啊……天意啊……”很短的一段時間裏,他幾乎不能自拔,甚至被一種他從不相信的宿命的念頭緊緊地糾纏住了,以致大病了一場……後來,修小眉在誌成的一個小皮箱裏居然又找到了那塊黑紗(真不知道誌成什麽時候,又為了什麽把它收藏到他那兒去的),他的內心才慢慢地又恢複了應該有的那種“平靜”—也許說“鎮靜”更為貼切一些……

誌和、誌英、誌雄決定順道去約修小眉。沒料,車剛拐進小眉住的那個小區,他們幾個人幾乎同時看到了在小眉住的那幢樓門前,停著張大康那輛寶馬車。三個人心裏不約而同地都“咯噔”了一下。

張大康此刻確實在修小眉家裏。

張大康最近特地為修小眉申報了個新公司,讓她出任經理。今天專為這件事來跟修小眉商談,當然也想順便為那天在高爾夫俱樂部發生的不愉快,做一點兒彌補。修小眉卻看看手表,愧疚地一笑道:“出任經理的事,容我再考慮考慮,行嗎?我真得走了,今晚,楓林路十一號有個聚會……”“這麽個事情你還考慮啥嘛?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兩方麵的原因……大概都有吧……”修小眉如實地說道,“另外,那張十五萬元存折,你千萬要替我還給你那位朋友。”“你瞧你這人,不就十五萬嗎?值得你那麽整天念叨嗎?”張大康說。修小眉馬上嚴肅起來:“大康,別的事,咱們都可以商量,就這事,你要不替我還了,以後,咱倆就別來往了。”張大康今天不想再悖逆小眉,再惹個不痛快,便趕緊說:“還,一定還。你這個人啊!”然後拿起修小眉的大衣,想獻一下殷勤,伺候她穿上。但修小眉沒讓他獻這份殷勤,她又怕出門時張大康會做什麽摟抱的動作,拿上大衣就先跑出門去了。一直到下了樓,走到兩人的車跟前,要各上各的車了,張大康又說了句什麽話,做了個親昵的動作,似乎又要去擁抱修小眉,被小眉委婉地推開—這一切,卻讓在不遠處這邊汽車裏的貢誌和、貢誌英、貢誌雄三人全看在眼裏。貢誌雄當場就要衝過去,好好地教訓一下張大康這個“無恥的貪嘴貓”。他也的確向那邊衝了一下,但卻被貢誌英一把拉住。誌英在為小眉著想。她想到,誌雄這一衝,雖說是衝著張大康去的,但當事的另一方修小眉也會被搞得無地自容。而僅從剛才他們所看到的那一點兒現象,還沒法準確地判斷事情的全部真相,修小眉似乎也還不應該受到如此的打擊。更重要的一點,誌英當然要為貢家著想,這件事畢竟牽涉貢家的兒媳,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能光天化日地去吵吵這檔子事啊!所以,她主張暫時按兵不動。待張大康、修小眉一前一後駕駛著他們各自的車離開以後,她才讓誌和啟動了車,隨後向楓林路駛去。

一到楓林路十一號,貢誌雄自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不等坐定,也不管誌英如何對他使眼神、做手勢,發出什麽樣的暗示希望他少安毋躁,便直衝著修小眉去了:“張大康到底是怎麽回事?”“什麽‘怎麽回事’?你們今天怎麽了,老是張大康張大康的……”修小眉的臉微微一紅,強撐著反問。貢誌英怕事鬧大了,不可收拾,忙上前,推開誌雄,又把修小眉拉到一旁坐下,微笑著溫和地說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剛才我們去您家,原想約您一塊過來的,沒想在您家的樓前看到那個張大康了。”修小眉心一慌,嘴上卻依然強硬:“看到了,又怎麽了?”貢誌雄冷冷一笑:“我們看到他想抱您。”修小眉臉一下大紅,忙說:“胡說!”誌雄正要大發作一下,誌和上前幹預了。他往後拽了一下誌雄,用力很大,差一點兒把誌雄拽倒,然後瞪大了眼睛,一聲不吭地狠狠看住他,那意思是:你想幹什麽,傻小子?一會兒爸就回來了,這是你胡來的時候和地方嗎?再怎麽說,她還是我們的嫂子,大哥的遺孀。請講點兒分寸,好不好?

靜場。

貢誌雄掙脫開二哥那隻有力的手,自嘲般地對修小眉說道:“其實,有人想抱您,也沒什麽……”修小眉極其難堪,又極其痛苦地叫道:“誌雄!”又是一個短暫的靜場。然後,貢誌和緩緩地開口說話了:“嫂子,我相信,誌雄跟我們家其他人一樣,都沒那個意思要來幹預您的私生活。在這方麵,您有充分的自由,也有充分的權利。你應該了解,我本人就是張大康的朋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很好的朋友……”修小眉無所適從地攤開雙手說道:“今天晚上我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不會是召開張大康專題討論會的吧?如果今晚就這麽一個話題,我不想再跟你們談下去了。”貢誌雄嘲諷道:“嫂子,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在爸爸回來前,結束這個話題,否則,當著他老人家的麵,再談這件事,也許就更不好了。說實話,我們感興趣的還不是張大康想抱您這一點……”修小眉又一次漲紅了臉:“抱抱抱,是的,他想抱誰,這是他的事。如果你們覺得他不該抱誰,你們跟他談去呀!”貢誌英勸道:“嫂子,您讓他倆把話說完,我們真的沒惡意。您還不相信我嗎?”修小眉氣呼呼地往一張仿維多利亞式樣的軟墊靠背椅上一坐,不作聲了。“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在私生活方麵,您擁有完全的自由。將來不管您跟誰好,您永遠是我們的大嫂。如果您堅持要跟張大康來往,我們可以向您提供某些方麵的建議,因為我也罷,誌雄也罷,都比較了解他。比如說,據我了解,他要擁抱一個女人,尤其是像您這樣身份的,除了情感和性這兩方麵的常規因素外,他一定還會有別的方麵的考慮和打算……”貢誌和一邊說著,一邊向修小眉遞過去一支煙。修小眉沒接。

貢誌雄站起來也走到修小眉麵前爽快地說道:“嫂子,我不會說那種拐彎抹角的話。坦白地說,對張大康這個人的看法,我和二哥不一樣。他瞧張大康,基本上是一堆臭狗屎。我呢,也不能說他在我眼裏就是一朵花,但我對他,確確實實是持基本肯定的態度的。這人非常有能力、有魄力,非常有經營頭腦,是個能獨當一麵,可以成大事的人,應該說,我非常佩服他。當然了,他也是一個非常有手段的人。但我一向認為,這一點沒什麽,要成就大事,就得會玩手段。當官是這樣,經商更是這樣,隻要符合遊戲規則就行,必要時,甚至還得下狠心,所謂‘無毒不丈夫’嘛。他就是這麽個人。如果您不是我嫂子,知道您跟他來往,除了祝福,我還真不會說任何話。但誰讓您偏偏是我的嫂子呢?說實話,我現在真替您擔心,我真不願意您在他那個坑裏陷得太深。我真的擔心他在您身上正玩著什麽手段……說破大天去,您畢竟是我的嫂子啊。退一萬步說,我不為您想,也得為我們的大哥想想,咱們得讓他的在天之靈永得安寧啊!”

“他想讓您幹嗎?”誌英溫和地問。

“他希望我到他新辦的一個公司裏去做事,今天他來就是跟我談這件事的。”修小眉也平靜了許多,能正麵回答這幾個家人的問題了,隻是語調顯得……

“他又新辦了一個公司?”貢誌和問。

“大山子恒發。”

“他果然把恒發辦到大山子去了。這小子早就盤算著要向大山子這塊肥肉下筷子。他讓你去那個公司幹啥?”貢誌和又問。

“當經理。但我跟他說了,我就一個普普通通的牙科大夫,怎麽能去當經理?你有多少錢讓我賠?”

“他怎麽說?”

“他說,你就在經理的位置上給我坐著,具體的活兒,有下邊的人去幹……”

“您答應了?”貢誌雄問。聽修小眉這麽說,誌雄心裏挺不是滋味,頓時覺得張大康這哥兒們真不夠朋友,就當經理而言,他怎麽也要比修小眉強啊!姓張的真他媽的“重色輕友”。

“他說,我應該鼓起這個勇氣,迎接生活的這種挑戰。他說,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主宰過自己的生活,也從沒主宰過自己的生命曆程。對於我這樣年齡的女人來說,這一回也可以說是最後一個機會了……”修小眉沒直接回答誌雄的問題。

“你答應了?”貢誌和重複剛才誌雄的問題,又追問了一遍。

“他翻來覆去地說……翻來覆去地勸……”修小眉表示了十二萬分的為難。

“您最後還是答應了?”

“下樓前……我勉強答應了他……”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是貢開宸打來的。“爸……我們都在哩。”貢誌英拿起電話,對貢開宸說道,然後忙捂住送話器,低聲地關照在場的那幾位,“爸馬上就到了。快別說張大康的事了。”然後她又鬆開手,對電話裏的貢開宸說道:“爸,您快來吧,我們都在等著您呢。”等誌英接完電話,貢誌和拿起電話,遞給修小眉,對她說:“你馬上給張大康打電話,說你不能擔任這個經理……”對這個問題,貢誌雄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從二哥手裏拿過電話,重新放回到機座上,說道:“別慌著回絕人家。我覺得,如果事情真的像嫂子說的那樣,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幹。嫂子怎麽就不能當經理?”貢誌和卻沒理會誌雄的異議,隻是斥責了一聲:“你懂什麽!”然後又轉向修小眉說道:“嫂子,聽我的,你現在就告訴張大康,你不能當他這個經理!”

貢誌英倒是覺得,修小眉還真有當經理的潛質,假如機會合適,還很難說她將來會發展成一個什麽樣的人。現在的問題隻在於,她怎麽去妥善處理好自己和張大康之間這個讓人頭疼的私密關係,但也不必立馬回絕張大康。所以,她也想勸誌和別逼修小眉這麽做,便叫了聲:“誌和……”

貢誌和卻越發地固執,甚至都有些凶聲凶氣了,一下打斷誌英的話:“你倆都別說了!”

然後他再度把電話遞給修小眉,催逼道:“快打!”

修小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過了電話,但沒馬上撥通張大康,隻是瞠目地看著貢誌和,遲遲疑疑地問:“張大康這個人……真的有你感覺到的那麽壞?”這個問題在修小眉心底,已翻來覆去地自問了千百遍。她沒法讓自己抗拒張大康身上那種總在灼燒的活力,包括他不時爆發的那點兒粗魯,也總讓她既懼怕、不知所措,卻又感到新奇……張大康在生活上、事業上,一個接一個翻新出奇的設想,讓她目不暇接,讓她處在一種無名的激動和心跳中。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要知道,這正是許多有頭腦的女人在男人,或者延伸了說,在另一個自己最希望接近的人身上最想得到的東西,那就是所謂的“精神支撐”“精神賦予”。但是,正如誌和、誌雄描繪的那樣,張某人身上總有另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東西,不時讓她感到,即便他衝過來要擁抱她,要向她表示最親昵的索取和奉獻時,他仍然是陌生的、遙遠的、不可把捉的,甚至是帶著一種重重的“異味兒”的……那究竟是什麽呢?讓她苦惱的是,拿從小在學校得到的一切教誨、父母的一切規訓、單位領導的全部講話和後來貢家給予的所有的道德範式和思想點評,都不足以替她解釋清她感覺到的這個“張大康”……

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張大康研討會”,她想她不僅會“撥冗”參加,還會全力資助,樂於其成的—但今天的中國,誰又會專門去召開這樣一個“張大康研討會”呢?

沒等貢誌和回答她的疑問,從院門的方向傳來了熟悉的汽車聲。“爸回來了。”貢誌英一驚,說著,忙從修小眉手裏奪下電話,把它放回到機座上,“好了,都知趣些,別再說什麽張大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