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一整個白天,邢朗都坐在辦公室寫檢查,寫得他頭昏腦漲,雙眼發黑,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幾年前備戰高考的前夜。他連著將近十個小時沒吃飯沒喝水,抽了兩盒煙,一呼一吸間口鼻冒白氣。
一份檢查而已,他不是沒寫過,但每次寫檢查都很想砸電腦走人,或者索性辭職不幹。他的文字功底尤其差,高中學的理科,高考成績完全是被語文拖了後腿,才和名校失之交臂。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都能吭哧吭哧憋一天,有時文思實在枯竭,卡在最後一個標點符號上半天不動筆,就朝臉上甩一巴掌,才能甩出幾個字湊字數。
這些年來他因大事小事、那樣的事這樣的事寫過不少檢查,每次寫檢查都像坐了一回牢,寫完後一定會留檔保存,以備將來的不時之需。
像這次的檢查就可以參考上次他審訊一個流氓團夥所做的檢查,但是不能複製粘貼,因為他這次屬於二進宮,情況比上次嚴重得多,需要更加誠懇,更加徹底,更加低姿態地認真分析自己的錯誤。
辦公桌上擺著一本《申論》,他不時就停止敲字,翻開《申論》掃兩眼,從裏麵大篇長段的思想教育中摘取出能用的句子,盡力做到無痕跡抄襲。最後一個句號打完,邢朗的雙手和脊椎都像打了鋼釘般僵硬酸疼。
他往桌沿踹了一腳,連人帶椅子往後退了一段兒,用力伸了個懶腰,按下打印鍵。拿到新鮮出爐的檢討書,邢朗往牆上的鍾表看了一眼,現在是晚上六點三十五,窗外天色已經擦黑了。
他用內線掛了個電話,很快,沈青嵐推門進來了。
沈青嵐一進門就被室內煙熏火燎的煙霧又趕了出去,站在門口揮著眼前的煙霧,勉強能看到重重白煙後的人影,皺著眉道:“你點房子了?”
邢朗把兩份檢查裝訂好,在最後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末了對沈青嵐招了招手。
沈青嵐捂著鼻子走過去:“你如果自己交給劉局,估計他還能早點複你的職。”
邢朗兩隻眼睛紅通通的,不知是因為長時間盯電腦盯紅的還是被煙霧熏紅的,一開口,聲音又沉又啞:“我著什麽急,他最好多停我幾天,權當放假了。”或許是發現自己的聲音疲憊得厲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後把兩份文件遞給沈青嵐,“上麵這份給劉局,下麵這份給薑副局長。”
他拍拍沈青嵐的肩膀,抬腳走向門口,沒走兩步,沈青嵐在後麵叫住他:“剛才王副隊在找你,你最好下去找他一趟。”
就這麽一會兒,邢朗又摸出煙盒點了一根煙,揣起打火機道:“他懂不懂什麽叫停職?停職就是暫時停止辦理職內一切公務,有事兒讓他找大陸。我已經停職了。”
說著擺擺手,又要走。
沈青嵐看著他的背影,慢悠悠道:“關於魏老師。”
邢朗回頭看她一眼,什麽話都沒說,捏著香煙快步下樓了。陸明宇和檔案室的小李都在副隊長辦公室,邢朗走在樓道裏就聽到副隊長辦公室裏傳出的拍桌子的響動。
邢朗一把推開辦公室房門,裏麵的三個人齊刷刷轉頭向他看過去。陸明宇見他露麵,心裏頓時鬆了口氣。
邢朗的目光在陸明宇和小李臉上依次掃過,用腳勾上房門,問道:“這是怎麽了?”
王前程抱著胳膊,一副鐵麵無私審賊的做派,瞪了一眼小李:“還不給邢隊長說說?”
小李就說:“邢隊,前兩天魏老師到物證室借閱數據,他說您知情,我當時給您打電話核實,但是您的電話打不通。我正打算請示王副隊的時候,宇哥就,就……”
他瞄了一眼陸明宇,欲言又止。
陸明宇很冷靜地把話接過去:“我借走了,沒有走流程。”
邢朗迅速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刻意忽略了魏恒的名字,對王前程笑道:“手續後來補不就完了嗎?大陸也是老人了,平常需要查什麽數據都是後來補,你這就有點上綱上線了老王。”
王前程板著臉:“他要是自己看,我沒二話,但你問問他,他是自己看嗎?他是給編外人員看!”
王前程不肯借坡下驢,非要把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升到另一個層麵。邢朗很糟心地看著陸明宇問:“怎麽回事?”
陸明宇見他也攔不住王前程,直言道:“魏老師想看'713號滅門案'的物證,我就幫他借出來了。”
魏恒想看物證,在邢朗看來完全可以理解,連個屁事兒都算不上。但是王前程不這麽認為,因為魏恒是編外,編外人員不能借閱內部數據。
王前程又說:“上個禮拜廳裏才開會完善了檔案物證保管製度,但凡要查數據,一定要拿著手續讓隊裏簽字。阜陽市警局檔案室被盜難道不是一個例子嗎?你們怎麽能對一個外人這麽放心!”
這話無疑連帶著邢朗一起訓了,但是他說得沒錯,廳裏最新開會完善了數據保管製度,陸明宇這麽做,雖然可以理解,卻不符合規定。王前程也是認真負責,嚴謹辦事。
辦公桌上擺著一個紙箱,想必就是魏恒才借閱過的物證。邢朗走過去,把香煙塞到嘴裏咬著,一件件檢查裏麵的物證,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點向王副隊承認錯誤。”
聞聲,陸明宇背著手,微低著頭,態度誠懇地做了一番口頭檢討。
等陸明宇說完,邢朗也檢查完了物證,依次把物證放回箱裏,對王前程道:“老王,東西沒少,這次就算了,讓他們長個記性。”
看在他的麵子上,王前程才揮手作罷,在邢朗臨走時刻意道:“這個魏恒,眼裏除了你,再沒別人了。”
邢朗裝作沒聽到,反手關上他辦公室房門。
站在走廊裏,邢朗把煙頭揉爛在手裏,問陸明宇:“魏恒在查'713滅門案'?”
陸明宇:“我不太清楚,當時我問他是不是在研究滅門案,他也沒說什麽。”
邢朗沿著樓梯往樓下走,走了兩步反手衝陸明宇打個響指,示意他跟上來。
十二月下旬,蕪津已經很冷了,到了夜晚,陣陣冷風像一把把軟刀子似的往領口裏鑽,冷得人立即拉緊了衣領。
陸明宇跟著邢朗上了邢朗的吉普,坐在車上,邢朗給他點了一根煙,然後說:“沒關係,不用防著魏恒,這人沒有壞心眼。”
陸明宇拿著煙,沒有抽,隻偶爾撣一撣煙灰:“我知道王副隊可能會過問這件事,想找魏老師對對詞兒,但是魏老師這兩天沒有來警局,我沒見著他。”
他這無心的一句話,聽在邢朗耳朵裏卻很有意思。
沒錯,魏恒這兩天沒有來警局,繞過他直接找到劉局,和劉局告假,說這兩天有一些家事需要處理。他這個借口騙騙別人還行,邢朗很清楚這話完全是扯淡。魏恒家裏就他一個人,他有個屁的家事需要處理,他不僅沒有家人,連走得比較近的朋友都沒有。魏恒的生活圈子隻有他自己和一具具屍體。
魏恒不僅沒有來上班,這兩天連家都沒有回,邢朗給他打過多次電話,敲過隔壁多次房門,魏恒不接電話不開房門,憑空消失了似的,音訊全無,任誰都聯係不到他。邢朗起初擔心他會不告而別離開警局,乃至離開蕪津,但是當他從樓下看到魏恒家裏站在陽台玻璃後的鸚鵡時打消了這一顧慮。魏恒雖然看起來沒有什麽感情,但是他頗為看重他那隻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鸚鵡,一天三次換食換水沒耽誤過,偶爾還帶它下樓轉轉,活得像一個退休老人。
魏恒不接他電話,不上班,或許還不回家,已經整整三天了,這讓邢朗十分焦心。
邢朗把煙頭伸到窗外撣了撣煙灰,口是心非道:“先不管他,我給你的那份名單你查得怎麽樣了?”
陸明宇在手機裏翻找出一份記錄,道:“高木、董力、祝九江、竇興友、徐紅山這五個人,董力已經死亡,徐紅山還在監控當中,其他三個人同名同姓的有很多,排查範圍縮小到銀江也至少幾百人。我和小趙按照年齡和性別篩選過,嫌疑人名單目前縮到了十幾人,有三個人在前兩年遷出銀江。其中有前科劣跡,最接近名單中目標的是住在天街48號的祝九江。我帶人去找過他,目前已經監控起來了。”
“高木和竇興友呢?”
陸明宇發愁地揉了揉額頭:“範圍太大了,而且有好幾個目標人物已經遷出銀江,和董力、徐紅山社會關係也沒有交叉。”說著歎了口氣,“邢隊,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邢朗捏捏他肩膀:“慢慢查,我不催你。幸好董力家裏沒人了也沒什麽朋友,死就死了也沒人來鬧事。上麵不給我壓力我就不給你壓力。”說完看了一眼手表,“不早了,下班吧。”
陸明宇走後,邢朗把車窗升起來,坐在車裏半晌沒動靜,糾結該不該再給魏恒去個電話。許久不曾行事之前這麽優柔寡斷,瞻前顧後,邢朗心想他當初和海棠搞曖昧期沒在一起的時候都沒有像現在一樣,整時整晌地胡思亂想,一旦閑下來就忍不住想和那人取得聯係,哪怕是聽魏恒不耐煩地罵他一聲“滾”,都比魏恒躲著他,不理他,一消失就是兩三天,任他自己和自己追逐角力玩競智遊戲要強。
他感覺自己這輩子在感情方麵不甚發達的腦細胞都在這幾天用來琢磨魏恒了。他從來沒有如此看重一個人,就連當初和海棠提出分手,他都在短暫的猶豫和思考後果斷做出了抉擇,毫不拖泥帶水。
事不到如今他還不自知,他是何等想要得到這個人。
看一看表,離陸明宇下車過去了半個小時,他又在猶豫打不打這通電話間耗去了大把時光。邢朗扔下手機,捂著臉疲憊地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都快得病了。
手機忽然響了,他精神一振,眼睛裏的倦意一掃而空,條件反射似的抓起手機連來電顯示都沒看就接通了電話。
“魏——”
“喂什麽喂啊,二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是他妹妹,邢佳瑞。
邢朗先提了一口氣,才沒精打采道:“馬上,我這邊完事兒就回去。”
“那你快點,現在都快七點了。”女孩子的聲音被拉遠,不知和誰說了句什麽,又道,“大姐讓你把她在真心溏訂的蛋糕拿回來。你快點啊,人都齊了,就缺你。”
邢朗應了一聲,掛掉電話開車上路,開往與回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天已經黑了,今夜難得見月亮,半輪殘月在薄紗似的黑雲後時隱時現,冷水般的清輝灑滿了整座蕪津市。
已經快入冬了。
這段時間實在忙得暈頭轉向,即使停職也隻是名義上的停職,該他收的爛尾沒人幫他,直到陳雨被判刑、佟野被安葬、局勢稍安後,他才有時間忙一些閑事。
他答應了曲蘭蘭幫她取一件東西,今天是時候兌現承諾了。
曲蘭蘭的男朋友陶小飛上班的地方是一家被擠在犄角旮旯裏的網吧,雖然地理位置偏僻,但是占地麵積不小。邢朗把車停在路邊,仰頭往上一看,看到一塊掛著髒兮兮的彩燈的招牌,立刻認出了這個地方他去年來過。
前兩年蕪津市掃黃打黑,他們刑警隊和掃黃辦聯手掃黃的時候曾掃到這間網吧,在包廂裏帶走了幾個光身子的和嗑嗨了藥的。他以為這破地方早被封了,沒想到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張了。由於來過一次,所以他熟門熟路地一直到了四樓網吧入口。
網吧很大,光線很暗,推開門走進去立刻就被不新鮮空氣中的煙味和人體的汗味所包圍。室外秋風似刀,這裏麵竟然還很暖和。
吧台後的營業員正在打瞌睡,見來了客人就懶懶道:“充卡嗎?”
由於光線昏暗,邢朗沒看清吧台後麵的人是男是女,開門見山道:“我找陶小飛。”
營業員掀開眼皮很不耐煩地瞅著他:“你找誰?”
“陶小飛,他不是在這兒上班嗎?”
營業員的眼珠子在天花板五彩的射燈下像兩顆玻璃球似的迅速轉了一圈,瞬間慎重了許多,拿起吧台上的座機話筒,邊撥號邊說:“沒有這個人,你去別的地方找。”
邢朗看了一眼他正在撥號的話機,忽然伸手擋住數字盤:“沒找錯,你們這兒的老板不是姓高嗎?你把他叫出來問問,或許就有這個人了。”說著鬆開話機數字鍵盤,衝他一笑,“打吧。”
邢朗的氣場太強,營業員不敢當著他的麵搞什麽小動作,戳在吧台後麵跟他僵持著。
“不敢打?那就老實待著。”邢朗拔掉話機電話線,扯掉網頭,抬腳踏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
營業員忙道:“二樓不能去!”
邢朗用力指了他一下,冷聲道:“待著。”
一樓是散坐,二樓才是包間,並且二樓隻對特定的人群開放。邢朗剛從樓梯口拐出來就見一扇卷閘門外坐著一個高壯的男人,正在看雜誌。
那男人看見一個陌生人從樓下上來,立刻放下雜誌站起身盯著邢朗:“你幹什麽的?”
邢朗自在隨意地在那男人肩上拍了一下,說:“別緊張,跟你們高老板約好了。”說著指了指半開的卷閘門,“他在裏麵?”
男人也被他的麵相和氣勢唬住了,將信將疑地打量他片刻,然後朝門口抬了抬下巴:“進去吧。”
邢朗信步走了進去。
二樓的光線比一樓的還要暗,異味更加濃烈,簡直和沒開燈差不多,他走在過道裏,視線掃過每一個包間入口,其中不乏赤身**的男人和女人,還有淩亂擺在電腦桌上的針管和藥粉。每個人都意識不清地癱在包間暗紅色的沙發上,睜著一雙雙麻木呆滯的眼睛看著猶如在檢查隊列似的從他們麵前走過的邢朗。
過道中間有個什麽東西攔住了去路,邢朗蹲下來一看,才發現是一個僅著內衣的女人,女人躺在地上,睡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邢朗探了探她人中,確認她還有呼吸,但是已經很微弱了。他抬腳從女人身上跨過去,徑直走到大廳盡頭,在牆麵上摸了一會兒,不多時,耀眼慘白的燈光瞬間驅散了紮根在黑暗中的腐朽和頹廢的氣息。
燈一亮,這群見不得光的生物陸陸續續從包間探出頭,有人狐疑地看著邢朗,有人嘴裏咕噥著髒話。
邢朗抬腳踢開橫在身前的一把椅子,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去,揚聲問道:“陶小飛在哪兒?”
沒有人回答他,每個人都形如僵屍般,用麻木且冷漠的眼睛看著他。
邢朗等了一會兒,從腰帶上取出手銬,拍著手心道:“我現在隻找陶小飛一個人,他要是不站出來,你們全都跟我回去做尿檢。”
他手中的銬子在白色燈光下泛著寒光,在場人如夢初醒般不約而同往角落裏縮,不知誰喊了一句“陶小飛不在這兒!”
邢朗的目光對準了說話的那個人:“他在哪兒?”
“他走了。”
身後的走廊裏忽然傳出一道過分沙啞的男聲,緊接著響起來勢洶湧的腳步聲。
邢朗回頭,看到了一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