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西郊外垃圾場發現兩具被分解的男屍,屍塊共十六塊,稱重達113公斤。根據屍體的拚湊情況來看,還缺少一名死者的肩頸部、右手肘和另一名死者的左腿股後肌群。以下分別稱為一號死者和二號死者。”

秦放坐在會議桌一側,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拿著激光筆在貼著屍體照片的白板上晃動,雖然他的神態十分懶散,但口吻卻很嚴肅:“一號死者,男,二十六歲,體重63公斤左右,身高173左右。死亡時間在八天前,九月二十三號晚上。全身共四處皮膚擦傷,分布在頸側、後背、肋下和小腿。都是生前損傷,而且痂皮已經全部脫落,至少是半個月之前的傷,沒有研究價值。不過在死者手心發現一道長2.3厘米、寬0.85毫米的創源紅腫,是創傷引起的炎症發應,傷口既沒有繼發感染,也沒有形成痂皮,形成的時間大概在死者死亡之前的1到1.5個小時。除此之外沒有發現防衛傷。二號死者,男,十九歲,體重70公斤左右,身高175左右,死亡時間在四天前,九月二十七號晚上到二十八號子夜之間。身上很幹淨,沒有防衛傷和明顯外傷。兩名死者之間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們身上都有一處長度相等,間距相等,但不等高的劃傷,你們看。”

秦放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但是依舊沒有離開桌子,一手扶著桌麵,一手拿起一張照片貼在白板正中間,然後回過頭對眾人道:“這道劃傷在一號死者頸部靠近正中線的位置和二號死者左上臂部位被發現,是什麽器具造成的,目前無法斷定。另外還有一點。”

秦放放下激光筆,把貼在角落的兩張照片移到中間,沒頭沒尾地撇了撇嘴,道:“他們的**被割掉了,切割麵很完整,應該是一把單麵刀具。”

雖然作案手法凶殘,但是在座的刑警沒有幾個感到驚訝,看到照片上那一處泛著血腫、已經腐爛、丟失了**的部位,在場的男同胞們不約而同夾緊了雙腿。

邢朗一心二用,邊聽著秦放做屍檢報告邊翻看攤在桌麵上的檔案。而他多半的注意力被眼皮下的一份漂亮的履曆表吸引,沒有在秦放結束匯報後及時做出反應,直到聽到陸明宇叫了他一聲,才撐著額角道:“死因。”

秦放把椅子往後一拖,四仰八叉地坐了下去:“消化道充血水腫,胃部及十二指腸黏膜充血、糜爛、壞死,體腔內有苦味,不用做體液鑒定我就可以確定是氰化物中毒,而且是口服。”

聽到這兒,魏恒向秦放看了一眼,略顯訝異。他沒想到一天之間碰到了三具氰化物中毒死亡的屍體。

魏恒等著聽邢朗說些什麽,但是邢朗貌似更專注於手中那份檔案,倒是把一攤正事暫時撂下了。

不得已,魏恒開口問:“拋屍時間呢?”

秦放見魏恒說話,臉上堆了些許笑,殷勤地坐直了,看著魏恒說:“不知道是機靈鬼還是伶俐蟲提醒我的助理,檢測蟲卵和蟲齡,兩具屍體的拋屍時間和死亡時間相差不到十個小時,基本固定在九月二十三號和二十七號。”

邢朗聽著魏恒和秦放聊了兩句,幾秒鍾後合上文件,把文件不輕不重摜到桌子上,道:“大陸說兩句。”

陸明宇道:“拋屍現場已經被嚴重破壞,我們接到報案發現屍體之前,垃圾堆至少被推整了四次,無法根據發現屍塊周圍的生活垃圾斷定是由那條線路的垃圾車運輸來的,現在隻能挨個詢問垃圾車司機。”

從法院趕回的沈青嵐接著說:“兩名死者不在蕪津市的失蹤人口裏,而且沒有指紋記錄。”

邢朗皺眉:“都已經失蹤八天了,怎麽會沒有人報案。”

沈青嵐:“或許死者是獨居?”

邢朗道:“那也應該有朋友和同事。”暫時放下這個問題,邢朗又看向秦放,“你剛才說屍體身上有一處鑒定不了器具的外傷?”

秦放道:“我隻能描述傷口的特性,兩名死者身上唯一相同的傷痕就是這長度相等,間距相等,卻不等高的四道擦傷。”

魏恒忽然插嘴:“四道?”

秦放看向他:“是的,四道,長度都在3.4厘米左右,間距都在0.8厘米左右。除此之外還發現一號死者的左腿恥骨到脛骨部位有嚴重的浮腫。”

魏恒:“不是腐敗氣腫嗎?”

秦放肯定道:“不,是水腫。”

魏恒靜思了片刻,然後問:“一號死者腸胃中有食糜嗎?”

秦放道:“我已經做過檢測,食糜中隻有一些花生米和方便麵。”

魏恒和秦放一問一答之時,不知不覺就吸引了在座所有參會人員的留神傾聽。似乎他們的對話中就夾藏著關於這起惡劣的殺人碎屍案的真相,魏恒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眼中被無限放大。

身處目光中心,魏恒裝作不經意地掃視一周桌麵上盯著他看的十幾雙眼睛。他並沒有在這些刑警們的眼神中看到幾分期待和信任,他們留神聽自己說話,隻是在表達對陌生人的審視和好奇,包括那位領他進警局的沈青嵐。

秦放一收聲,桌麵上的尷尬就暴露得很明顯。人人都盯著魏恒,卻不是期待的目光,而是類似於買票進劇院觀看演出的觀眾,臉上帶著對小劇團絲毫不期待,隨遇而安的冷漠。

打破這種尷尬局麵的是邢朗,邢朗不知什麽時候拿出一個細薄的鐵皮盒,盒子隻有二分之一手掌大小。鐵皮盒被邢朗夾在中指、食指和無名指之間,像筆一樣被轉來轉去。

在鐵皮盒在邢朗手背上繞了十幾圈後,邢朗像彈硬幣似的把鐵皮盒向上彈起,鐵皮盒翻轉幾圈後“啪”的一聲穩穩落在他手心。

會議室太安靜,邢朗轉動盒子的聲音就被無限擴大。魏恒不得不被邢朗分去了注意力,微微側眸看向邢朗,就見邢朗抬手接住那隻鐵皮盒,然後挑起唇角笑了一下,說:“怎麽?魏老師的花容月貌把你們都看傻了?”

他說出這句話,眾人才掩飾性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順勢從魏恒臉上收去目光。

邢朗轉頭看著魏恒道:“說兩句吧,魏老師。”

魏恒稍一沉思,將要開口時,身後的窗戶忽然被風吹開,一道雨絲夾著風不偏不倚地吹在他的後頸,讓他條件反射似的縮緊了脖子。

邢朗見狀,從椅子裏站起身去關窗戶,然後順勢倚在窗台上,抱著胳膊對沈青嵐說:“小嵐,你幫我把外套拿到樓上烘幹。”

沈青嵐什麽都沒說,端起自己的茶杯出去了。

不用邢朗催第二遍,魏恒按著桌邊連人帶椅子往斜後方退了十幾公分,看著貼滿血腥照片的白板道:“凶手應該是一個女人。”

話音還沒落地,所有人又齊刷刷地看向他。

邢朗也有些意外,他隻是讓魏恒再次發揮他那“一點點”的法醫知識和“一點點”的生物知識,給出一些秦放沒有點到的痕跡線索,沒想到魏恒直接開始對凶手進行推測。

會議室又恢複了剛才那份詭異的安靜,這一次依然是邢朗打破沉默,道:“接著說。”

魏恒搭在桌麵上的食指以某種緩慢的節奏輕輕敲著桌麵,聲線清冷且清晰道:“秦主任說的那道擦痕,應該是一道女人的指甲留下的抓痕。就是除去大拇指外,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上的指甲留下的一道抓痕。大家看照片,四道傷痕從左至右的高度依次下降,其中第一道和第二道傷痕最深,第三道和第四道依次變淺,符合人體發力時,由於四根手指長短不一,施力點也有強有弱,而長度和間距相等的特點。”

一位女警不禁看了一眼自己沒有留指甲的右手,暗暗點頭。

魏恒餘光瞥到了女警的小動作,佯裝沒有看到,接著說:“女性和男性的犯罪概率雖然不均等,但是在以'情殺'為前提的驅動下,他們的犯罪概率是均等的。而女性犯罪人多是選擇非體力的犯罪方式,比如通過下毒。按照數據統計法分析,下毒謀殺是最高等的謀殺方式,很少出現在渴望使用暴力征服受害者的男性犯罪人身上。”

秦放問:“你認為這兩名死者死於情殺?因為他們被割掉了**?”

緊接著,陸明宇也提出自己的疑問:“這兩名死者不僅僅被下毒,他們還被肢解。這也符合'女性非暴力犯罪人'的說法嗎?”

魏恒看了他們一眼,不緊不慢道:“這兩個問題關係到犯罪人的剖繪,待會兒我會回答你們。現在先弄清楚兩名死者的身份。”

邢朗倚在窗前,以全局視角把辦公室所有人的表現都盡收眼底,他像是在考魏恒,道:“那你說說死者的身份。”

魏恒忽然站起身,拿起雨傘拄在身側走到窗前,停在邢朗身邊,低著頭,目光穿過窗戶玻璃,落在警局門口。

邢朗側過身,循著他的目光向下一看,看到警局門口一位穿著雨衣打著傘,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趴在門衛室窗口,神色激動,指手畫腳地對門衛說些什麽。

邢朗也認出了這個老太太,老太太隔三岔五就來報案,不依不饒地在警局門口堵了有一個多月,要求他們去火車西站清理那些攬客賣**的女人。**易就像苔蘚,隱藏在城市每一個避人耳目的角落裏,雖然不見天日,但是瘋狂生長。誰都無法遏止。

忽然,邢朗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目光一亮,道:“火車站?”

魏恒點頭,道:“一名死者下肢的水腫隻出現在恥骨到脛骨部位,而且他腸胃中的食糜是花生米和方便麵,符合在火車上坐久了造成腿部水腫和吃隨身攜帶的食物的推測。按照秦主任給出的死亡時間來判斷,死者身上那道創源紅腫應該是在下車時遭受擁擠的人流推搡留下的痕跡,留下傷痕的時間和死亡時間前後隻有一個小時。那死者就是從九月二十三號晚上八點之前,旅途時間超過四個小時,在蕪津市停靠過,或以蕪津市為終點站的列車上下車,一個小時後,被殺害。”

邢朗回頭給一位技術隊警員使了個眼色,技術隊警員已經開始搜索列車時刻表。

“為什麽是四個小時?”

邢朗問。

站在窗邊,窗戶上濕冷的寒氣襲人,魏恒攏緊了風衣領口,道:“因為在火車上四個小時以下不會大量飲水,就算飲水,時間過短也造不成水腫。”

邢朗笑:“這也是從你的數據統計法中分析出來的?”

魏恒清清冷冷道:“不,這是我的個人經驗加社會觀察。”

邢朗點點頭,又問:“你剛才說的女性凶手心理剖繪,現在能說說嗎?”

魏恒稍一沉默,轉身靠在窗台上,頷首道:“可以了。”

邢朗看著他,抬手衝著陸明宇打了個響指。

陸明宇會意,拿起筆準備記錄。

魏恒眼神逐漸放空,神態專注得仿佛在回憶著什麽,又像在描述腦海中的某個場景,道:“女性,年齡在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之間,身高165到170。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但社會地位不高,從事財務類的工作概率很大。長發,注重保養,皮膚較白,善於和男人打交道,長得比較漂亮。獨居,租著一間不起眼的兩居室,如果結過婚,現在也離了。她混跡在火車站附近街道的賣**女性當中,但不是妓女。”

說著,他眼中渙散的神光迅速聚攏,像一盞在夜間亮起的燈光般投向了方才向他提問的秦放和陸明宇,回答他們方才提出的疑問:“從火車站下來的男人和她素不相識,所以排除了情殺。從她割掉男性的**這一行為來看,她憎恨男人。她應該遭受過家暴、性侵等傷害,加害者或許是她以前的情人、丈夫,或者是父親,總之是男人。而她在殺人後把屍體分解,應該隻是為了容易拋屍,從而佐證了她沒有幫手,隻身作案。”

邢朗勉強跟上魏恒的思路:“既然她並不認識死者,難道是隨機狩獵?”

魏恒歇了口氣,道:“沒錯,她挑選受害人有一定的隨機性,一般選擇年輕、瘦小,且獨身的男性下手。這兩名死者應該是來蕪津打工,或者是來投親訪友的,總之人生地不熟,所以容易被誘騙,並且失蹤後也沒有人報案。就算死者的親人報案,也報不到蕪津。凶手應該是以提供住宿或者**易的理由引誘他們。既然兩名死者都服用了氰化物,說明死者都被帶入了一個相對比較封閉的空間,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喝下了凶手給他們的摻有氰化物的溶液。小旅館的可能性很低,最有可能的是在凶手的'家'裏,也就是第一案發現場。這個地方不會離火車站很遠,也不會很近,嗯……給我一份火車站周邊地圖,要詳細一點的。”

邢朗看向桌邊參會的警員:“快。”

技術隊的一名警察出去不久就拿回來一份地圖,擺在了魏恒方才坐的位置上。

魏恒來到桌邊,先細細看了一遍地形圖,然後拿起尺子和筆作圖似的規規整整地畫了個扇形。

邢朗走到他身邊:“別光悶聲幹活兒,說兩句。”

魏恒邊丈量圖上的比例邊說:“從犯罪心理學角度分析,作案人選擇作案地點時一般會考慮三點:一、對行凶處的地形要熟悉;二、避開熟人;三、不能離居住地太遠,也不宜太近,方便逃離作案現場。那麽火車站和作案現場就會出現一條真空地帶,跨過真空地帶,邊緣地區就是凶手把受害者引誘去的凶殺現場。再加上凶手利用垃圾車運輸屍塊這條線索,可以進一步圈定在大型的垃圾集裝箱周圍,縮短地理畫像的誤差,那麽第一現場應該就在……”

忽然,魏恒手中的筆尖停了一瞬,然後在扇形邊緣著重勾出兩個橢圓,末了用筆尖點了點,道:“這裏。”

邢朗湊近一看,發現他把有效範圍勾在了火車站東麵的一片自建房周圍:“凶手沒有可能把受害人帶回自己家嗎?”

魏恒放下筆,略有所思道:“不會,這個女人頭腦清晰,有條理。如果她把受害者帶回家,極有可能製造'目擊者'。我認為她應該租了一個房子用來作案,就在火車站附近。而她自己的住處,應該遠離火車站,所以她應該有輛車。”

不知不覺間,邢朗已經完全信任他,立刻追問:“什麽車?”

魏恒垂下眸子,眼神再次散開,道:“手排擋,白色的,市價在十萬以下,常見的國產車。車裏很幹淨,沒有裝飾物,定期做保養,日常上班不會開,隻有作案時才會使用。”

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雷聲轟鳴,雨聲更湍急。

聽到雷雨聲,魏恒忽然愣了一下,然後轉身看向窗外,眼睛裏似乎也壓了兩片陰雲:“今天幾號?”

邢朗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十月一號。”說著,他目光驟暗,“今天國慶。”

魏恒緩緩呼出一口氣,雙眼望著陰鬱的天幕中被狂風割裂的烏雲:“所有殺人犯都喜歡惡劣的天氣,因為惡劣的天氣會消除所有罪證和一切潛在的目擊證人……下車的旅客急需一個去處躲避風雨,就會信任不該信任的陌生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對他們而言,幾乎沒有任何攻擊性。而重大的節慶日對連環殺手來說具有某種紀念性的意義,他們會受到節慶日的鼓舞,上演一場謀殺慶典。”

魏恒忽然轉向邢朗,依舊用他冷漠無溫,但卻堅實篤定的語氣說:“今天晚上,她一定會再次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