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對死在華誠醫院職工樓的董力的案件的調查陷入了瓶頸,此人沒有前科劣跡,除去在司法係統中失蹤的兩年,其餘蹤跡來往清晰,清清白白。邢朗著人聯係了董力的家屬,從董力生前曾對海棠死纏爛打就可以看出這個年近四十的老小子還是一條光棍,家中隻剩一個老娘養在鄉下,其外沒有和他保持聯係的親屬。總而言之,這個人的司法背景幹淨,社會關係簡單,但是卻無法解釋他臨死前出於正當防衛而造成的自衛傷,這個人顯然是會些拳腳的,但是他的履曆表沒有解釋他在何時何地出於何種原因,受了何人教導,學會的這幾招拳腳。

對醫院周邊群眾和董力親友圈的排查也一無所獲,追查殺害董力的真凶這條線索就斷在董力渾身浴血躺在客廳,睜大雙眼親眼看見凶手逐漸消失的樓道中。

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邢朗卻篤定當日在小樓裏殺徐紅山未遂和殺害董力的是同一個人,董力死了,可徐紅山還活著。但是徐紅山早已跟個死人無異,預審當天,徐紅山坐在審訊室裏毫無征兆二次中風,從腦到腳癱了一半,成了個廢人,如今臥在病**等死。

邢朗不甘心,去找了他兩次,每次都被不知內情且責任心膨脹的小護士從病房裏趕出來。

“就算你們是警察,也得看看病人的狀態適不適合問話吧。”

剛踏入社會不久,正義感爆棚的護士曾如此斥責邢朗,末了紅著臉似羞似怯地又補了一句“沒有一點人道主義精神”。

邢朗站在門口,看著裏麵那個滿頭白發,木著眼咧著嘴流口水的老頭,目光冷酷得好像在看著一具死物。直到等到小護士斥責他不顧及病人狀態,沒有人道精神,他才轉動僵冷的眼珠看著麵前青春靚麗的女孩兒,道:“人道?”

邢朗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冷笑,沒有惡意,但也沒有善意。

他伸手拿走護士手裏的記錄板和圓珠筆,在記錄板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串數字,道:“他在你眼裏是病人,在我眼裏隻是個罪人。”說著把記錄板塞到護士懷裏,“什麽時候他能說話了,打這個電話。”

邢朗轉過身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回過頭看到小護士抱著記錄板站在門口還在盯著他,眼神似幼鹿,目光天真又明亮,還有些膽怯。

像是哄孩子似的,邢朗臉上的陰沉瞬間一掃而空,衝她挑眉一笑,道:“拜托你了,有情況及時聯係我。”

出了醫院,邢朗把車從醫院停車場開出來,匯入公路上的車流中。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劉青柏不同意他把董力的案子和徐紅山的案子並案調查,雖然沒有得到支持,但是邢朗依舊能夠調遣支隊的技術隊調查董力和徐紅山的社會交叉關係。終於在昨天晚上,技術隊的小趙告訴他,在董力的手機號的通訊記錄中發現他在九月二十三號接到過兩次區號為本市的座機號碼打來的電話,並且回撥過一次。經查證,該座機號碼係“大和酒館”的服務號,而徐紅山是這家酒館的會員。

這條線索恐怕是徐紅山和董力之間唯一交叉的社會關係。

邢朗覺得大和酒館有些耳熟,但是車載GPS上卻搜尋不到這個地方,他讓小趙把這家酒館的位置發到手機上,看到酒館的門臉立馬想了起來這是個什麽地方:一個退伍軍人集聚地,也是販售蕪津市黑白道消息的地方,老板是個有名的掮客。

他對這個地方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前不久他的一個線人就折在大和酒館,據其他可靠渠道傳言,那個線人在一個深夜鼻青臉腫渾身開花地被兩個人架出酒館,塞進一輛麵包車不知去向。

邢朗把車停在路邊的臨時停車道,拿出手機撥出去一通電話:“出來吧,馬路對麵。”

大約五六分鍾後,一個戴著帽子的年輕男人穿過斑馬線朝停在路邊的吉普走過去,即使走在青天白日下,年輕男人依舊惴惴不安東張西望。

馮光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掀掉帽子,露出一臉不耐煩,但是他敢怒不敢言:“去哪?”

邢朗把車開上路,道:“大和酒館,熟嗎?”

馮光咧嘴,露出一個不太熟練的冷笑:“我熟不熟,你不是早摸清楚了嗎?”

邢朗斜他一眼,把煙盒扔到他身上:“你應該知道,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蹲大牢。”

馮光捏著煙盒,耷拉著腦袋咕噥:“還不如給我個痛快呢。”

邢朗裝作沒聽清,故意大聲問:“什麽?再說一遍。”

馮光泄憤似的用力捏煙盒裏的香煙,道:“沒什麽,如果你要查大和酒館,應該從大和的老板入手,他是一名退伍老兵,據說還當過雇傭兵,社會關係非常——”

“慢著。”

邢朗扭頭看他一眼,眼神陰陰的:“雇傭兵?”

馮光張了張嘴,立刻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一個警察還沒掌握的內情,他正在腦子裏編排該怎麽圓,一轉眼看到了邢朗那雙陰沉沉的眼睛,隻能選擇說實話:“我也不敢肯定,酒館裏一些和老板比較熟的常客說他當過雇傭兵。”

邢朗又問:“哪個組織?”

馮光攤開雙手在身前來來回回轉了兩圈:“大哥,不如你把我剖開吧,看我心裏是不是藏著答案。”

邢朗聞言,認認真真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考慮這個方案的可行性。馮光被他看得冒出一腦門子冷汗,連忙岔開話題:“大哥你看看看看看路,別往馬路牙子上撞。”

大和酒館在城西,董力和徐紅山都住在城南,跨越大半個城跑來喝一杯酒,這麽簡單而純粹的目的說出去,連實習生小徐都不信。

邢朗帶著馮光探酒館非常有必要,這家貌不驚人個且地理位置偏僻的小店雖然客流量不高,但卻施行會員製。非會員隻有在舊會員的帶領下才能進入酒館,而且邢朗來之前著技術隊的小趙查過,這家酒館在工商局的備案很完整,在稅務上也沒有絲毫漏洞,每個月交的稅都不少。

從紙麵文章上看來,大和酒館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店鋪,而且它的注冊法人有些名望,除非拿著一紙搜查令,否則其他正當和不正當的詢問手段很難起到作用。

所以邢朗拉來了馮光做引路人。

大和酒館裏裏外外都是日式裝修,一樓大堂的吧台和操作台全都是實木,卡間也都裝著推拉門,幾個服務員也做和服裝扮,能說幾句日語口語,連走路的姿態和說話的語調都像極了日本人。

若不是在聽到一位甜笑著說出“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和服姑娘,下一秒就說“你們有卡嗎大哥”,邢朗還真的把她當作日本人。

邢朗對馮光使了個眼色,馮光掏出一張會員卡遞給服務員,服務員在收銀台後查了查,然後把卡還給馮光,一邊說日語一邊給他們引路,把他們引到一樓一個空閑的包間。

待兩位客人在榻榻米上就座後,服務員在過道裏跪蹲下來,遞上酒水單。邢朗掃了一眼酒水單,眼角不禁抽了抽,心說除非這幾個服務員可以隨便領走,不然這家破店還真沒資格定這麽高的價。

邢朗把酒水單推到一邊,看著一臉甜笑的服務員問:“謝老板在嗎?”

“老板在樓上辦公室。”

邢朗道:“把你們老板叫下來聊兩句。”

服務員看懂了他頗有深意的眼神,但卻無動於衷,隻是看了一眼被他推到一邊的酒水單。

邢朗自然也看懂了服務員的眼神,把酒水單又拉回來,正準備隨便點一瓶,就聽馮光說:“咳,邢……大哥,要見謝老板,得往後翻。”

邢朗看他一眼,把酒水單往後翻了一頁,眼角又是一抽,後麵的價錢比前麵還要貴上一倍。

他隨手指了一瓶看不懂名字的清酒,然後把酒水單遞給服務員,道:“請謝老板下來說句話。”

服務員笑笑,挪著小碎步走了。

白天人並不多,除了他們這一桌其他包廂幾乎都空著,隻隱隱聽到西南角傳來兩個男人說話的聲音。

等人的間隙,邢朗起身站在過道裏往收銀台看了看,想看到一些符合店老板軍人背景的擺設,但是收銀台和吧台隻擺著一些雅致的擺件,牆上掛著幾幅櫻花圖和富士山風景圖,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馮光一直警惕地盯著他,貌似邢朗隨時會拔出警棍或者手槍大殺四方似的,嘴上也忍不住提醒:“大哥,剛才門口那幾個穿夾克的男人,你看到沒?”

邢朗一手揣在兜裏捏著口袋裏的盒煙,聞言轉過頭看著馮光沉沉一笑:“我知道他們是這家店的打手。”

馮光神秘兮兮地比了個“八”,低聲道:“他們都有這個。”

邢朗眼神暗了一下,回到榻榻米上坐好,倒不是被打手身上的家夥唬住了,而是他聽到一陣下樓聲,聽那動靜,體重遠超體態輕盈的小姑娘。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留著絡腮胡,紮著馬尾辮,一身西部牛仔打扮的男人端著一個托盤露麵了。

邢朗微微眯著眼睛,不動聲色打量他。雖然沒見過謝世南,但是他篤定這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男人就是謝世南。謝世南一手端著酒,一手夾著一支雪茄。他走到邢朗的包間前止步,像一個日本人似的坐在榻榻米上,擺好三隻杯子,邊倒酒邊問:“兩位朋友,誰點的酒?”

邢朗對他笑道:“我點的,請謝老板喝一杯。”

謝世南看他一眼,把一杯酒推到邢朗麵前,臉上雖然笑著,但他的眼睛卻沒有絲毫溫度,道:“第一次來?”

邢朗朝對麵的馮光示意一眼,道:“朋友介紹,說您這兒有我想要的東西。”

謝世南笑嗬嗬地擺手:“沒這麽邪乎,都是朋友們給麵子。”

邢朗看了一眼擺在桌麵上一溜排開的六隻酒杯,忽然間對謝世南做交易的方式無師自通。果不其然,謝世南拿起一隻杯子跟他碰了一下,道:“那就開始吧。”

邢朗拿出董力和徐紅山的照片放在他麵前,切入正題:“我在找這兩個人。”

謝世南沒有拿起那兩張照片,隻粗略掃了一眼,好像沒打算認真辨認那兩張臉,抽著雪茄問:“找他們幹什麽?拿錢還是拿命?”

邢朗道:“不拿錢也不拿命,他們是我的朋友,近來忽然斷了聯係,這才找到了您這兒。”

謝世南眯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鼻腔裏噴出大朵的濃煙,露出一嘴潔白整齊的烤瓷牙,笑道:“喝酒。”

邢朗依言喝了一杯,見謝世南無動於衷的樣子,又接連喝了兩杯,正當他一口氣喝了四杯酒,猶豫是否喝第五杯的時候,謝世南慢悠悠開口了:“九月二十四號,他們在這兒坐了一會兒。”

這家酒館就是個黑店,邢朗嚐出來了,他點的這瓶日本清酒其實就是高度數的老白幹兌了一些劣質的梅子酒,勉強有些清香味,但本質還是劣質的白酒,而且度數不低。

邢朗一口氣喝了四杯,喝得臉上發熱有點上頭,但是稍緩了幾秒就把那直衝腦頂的酒精壓了下去,離醉酒還差著十萬八千裏。他拿起酒瓶,倒滿最後一杯,道:“他們?”

謝世南點點頭,端起一隻酒杯,很敷衍地抿了一口,喝完就皺眉頭,也是嫌棄自己賣的酒不好喝。

邢朗又問:“他們一共幾個人?”

謝世南默不作聲地抽了一會兒雪茄,忽然抬起眼皮看了邢朗一眼,眼神又冷又靜,使人難以看透他到底在想什麽。隨即,謝世南抬手叫來一個服務員,服務員很快給他拿來了紙和筆,謝世南拿著筆潦草地在紙上寫了幾個名字,然後把那張紙甩給了邢朗。

邢朗拿起來一看,見上麵寫著五個名字,分別是高木、董力、祝九江、竇興友、徐紅山。看來這份名單就是當日在酒館中和董力、徐紅山聚會的幾人,至於這份名單是否完整,就不可得知了。

邢朗收好名單,打量著謝世南,見謝世南把最後一杯酒倒進了酒壺。這個人的一舉一動似乎都高深莫測,他把酒裝入酒壺一定也別有含義,邢朗去看馮光,隻見馮光蜷縮在角落裏,拚命朝他使眼色,不停地向門口努嘴。

邢朗這才得知,原來謝世南是在暗示他們趕快離開。

邢朗隨即告辭,路過吧台時忽然聽到從二樓傳來的一聲異動。那動靜雖小,但是邢朗卻從中聽到了一聲女孩子的哭泣聲和呻吟聲。

他轉身看著一架樓梯之上的二樓,二樓和一樓不一樣,二樓不是營業場所,倒像是住人的地方,樓梯的盡頭通往二樓的地方掛著一副帷帳,盡管有帷帳遮擋,他依然能看到二樓的光線昏暗,那聲輕微的呻吟就從二樓穿透帷帳飄出來。

幾乎是條件反射,邢朗雙手掐在了腰上,手指摸向腰上的手銬,麵色無異地看著謝世南笑道:“老板,你養的貓跑出來了?”

謝世南夾著煙淡淡一笑,往門口抬了抬手,送客意味很明顯。

邢朗卻靜站不動,黑沉沉的眸子緊盯著二樓的帷帳,不多時,帷帳的一角被風掀動了似的略有晃動,隨即又傳出女孩子清晰的哭聲。

謝世南的臉色已經變了,正要擋在邢朗麵前,就見邢朗快速躥上樓梯,他緊跟著邢朗上了兩層台階,從後方抓住邢朗的肩膀,臉上的肌肉略有扭曲:“朋友,你該走了。”

邢朗立即感受到了抓在他肩上的這隻手力量不可小覷,謝世南的拇指和食指緊緊地扣在他的肩胛骨的位置,似乎隨時會用力捏碎他的肩骨。

邢朗沉著臉回頭看他,從胸前口袋裏掏出警官證放在他麵前,道:“放手,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