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蕪津市城市的周邊分布著幾個規模不一的垃圾場,是城市裏生活垃圾和工業垃圾的暫時聚集地,所有的垃圾分類處理過後,大部分將運往焚燒廠,變成從地麵湧向天空的一股濃煙。蕪津市臨水而建,江水切著城市東麵流過,江水的一條分支無法匯入大海,成了一片湖泊,湖邊就坐落著蕪津市最大的垃圾排泄地。
發現屍塊並且報案的是垃圾場的分類人員,因為這兩天風大雨大,垃圾汙染湖水的情況愈演愈烈,所以工人們披著雨衣加班加點地分類處理垃圾。
一個裝著屍塊的黑色塑料袋,忽然出現在層層生活垃圾之下。
魏恒隨著大部隊趕到的時候,勘查組的警員已經分布在一座座小山似的垃圾堆上,披著風雨搜尋屍塊。
暴雨也壓不住垃圾場中細菌的增生繁殖,即使有雨水壓製,垃圾場的氣味也是令人感到窒息。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環境中,警員們在空地上臨時搭了一個雨棚,搜尋來的幾隻黑色塑料袋就擱在雨棚下。
邢朗小跑躥入雨棚,打開其中一隻黑塑料袋,看到七零八落的腸子裹著屍塊躺在袋子裏,屍水黏膩,蟲蟻亂爬。
幾個沒經驗的刑警往裏看了一眼,紛紛捂著嘴跑到雨棚邊上幹嘔。
邢朗雖然經驗豐富,但是手段如此惡劣,把屍體分解得如此“細致”的碎屍案著實少見。他麵色陰沉地把袋口合上,拔掉白手套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你在哪兒?出現場了你還休個屁休!趕快回來!”
他正和法醫交涉,忽見魏恒蹲在他身邊,又把袋口打開,探出食指隔著白手套在屍塊上按了按,隨後觀察屍塊的切割表麵。
魏恒麵色平靜,神態專注,倒是身經百戰、有條不紊的模樣。
邢朗看著他用嫻熟的手法翻了一遍腸子,黃褐色**立刻染滿了他的十根手指,而他渾然不覺似的,又打開了另一個裝著屍塊的垃圾袋。
魏恒對這些血淋淋的屍體的接納度超乎邢朗的想象。他本以為魏恒會像上一位精英一樣,看一眼屍體就捂著鼻子吐半天,萬沒想到魏恒能把這一堆爛腸子翻出一朵花來。忽然之間,邢朗湧起一二分對此人的信任。
邢朗問:“法醫的活兒你也能幹?”
魏恒偏著頭觀察屍塊切割麵的痕跡,淡淡道:“一點點。”他又移到另一隻塑料袋麵前,“肌肉和皮下組織已經開始產生氣體導致屍體表麵腐敗氣腫,死亡時間大概在七至八個晝夜。”
邢朗:“你說的是死亡時間,那拋屍時間呢?”
魏恒撕開塑料袋口,看著邢朗問:“你認為這裏不是第一現場?”
邢朗給他一個“你這不是廢話嗎”的眼神,然後抬手指了一圈,道:“看看這裏的環境,出入的隻有垃圾場的工作人員。如果這裏是第一現場,死者的身份基本就可以固定在工作人員裏。死亡等同於失蹤,就算咱們不清楚他們有沒有人失蹤,內部的人還不清楚嗎?現在發現屍塊,垃圾場那邊到現在都沒有動靜,那就說明這些屍塊不是內部人員,隻能是外來人口。”
出於第一印象敗壞好感度,魏恒隻覺得他粗魯又狡猾,即使邢朗分析得頭頭是道,他也很不情願承認邢朗的腦子轉得利索,想得清楚。
魏恒道:“你說的外來人口,隻能被垃圾車運過來。”
邢朗:“說說你的理由。”
魏恒起身走到雨棚邊,把雙手伸出去用雨水洗刷手套上沾染的髒水:“這裏的地麵凹凸不平,有很多亂石和碎玻璃,碎屍又丟在最靠近湖邊的地方,離場邊很遠。電動車和自行車很難進入垃圾場內腹,攜帶裝有碎屍的塑料袋又很引人注目,而且垃圾堆很高,人力很難扔上去。目前看來最有可能拋屍的工具就是垃圾車。”
邢朗從一人手中拿過去一件雨衣,邊往身上套邊說:“先不著急劃定嫌疑人範圍,你想辦法確定垃圾車拋屍的時間。”
魏恒沒搭腔,向法醫助理要了一隻證物袋,又回到屍塊前蹲下,拿著鑷子從腐敗的屍塊中連皮帶肉切下來一塊放進證物袋,道:“垃圾場是蚊蟲增生的地方,蚊、蠅等雙翅目卵生類昆蟲很多。普遍情況下,一個人死在野外不到十分鍾就會吸引蠅類產卵,這兩天雖然暴雨,但是兩天前的氣溫居高不下,是繁殖蟲卵的好天氣。我剛才查過天氣表,兩天前的氣溫平均在三十攝氏度左右,蟲卵經過八到十二個小時就可以孵化成蛆,這種蛆的生長速度是每天0.24到0.30厘米。帶幾隻蛆回去測量長度鑒定蟲齡,就能知道大致的拋屍日期。”
聽他說完,邢朗也穿好了雨衣,係著雨衣暗扣笑問:“你還學過生物?”
魏恒站起身離開味道刺鼻的屍塊,把證物袋交給法醫助理,既虛偽又客套地笑了笑:“一點點。”
邢朗係扣子的動作慢了許多,認認真真把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重新看了一遍,好像剛才在辦公室裏的會麵不作數似的。
魏恒被他這似曾相識的眼神看得再次心生不適,迎著他的目光跟他對視了幾秒就頂不住了,隻能偏開頭無視他。
邢朗心裏有點納悶,心道自己長得這麽沒有親和力?怎麽這位魏老師總是對自己避之不及的樣子?莫不是自己已經被這人不動聲色地討厭了?
魏恒側過身避開他的目光,沒事找事地踩了踩紮著雨棚杆子的土,和旁邊的刑警說雨棚經不住風雨,馬上就要塌了。的確,臨時搭建的雨棚質量很差,不一會兒就被風吹得七搖八晃,像一把破傘似的欲被狂風掀去頂蓋。
“頭兒!”
暴雨天不能露天使用步話機,所以現場刑警的交流基本靠吼。
一個站在湖邊的刑警用雙手圍了個喇叭放在嘴邊,大喊:“又發現一袋!”
邢朗朝他抬了抬手,卻沒著急過去,而是拿起鏟子鏟了幾鐵鍬土,把栽著杆子的周邊土壤培得結結實實,末了又狠狠跺了幾腳。確定把杆子栽結實了,邢朗才撩起雨衣帽子蓋在頭上,邁步走入風雨中。
魏恒本以為邢朗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勞動力,把他也趕到垃圾堆裏找屍塊,不料邢朗栽好杆子準備幹活兒的時候,隻是瞟了自己拄在身前的雨傘一眼,竟然什麽都沒說,戴上雨衣帽子就出去了。魏恒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對新人應有的關照,還是邢朗對他特有的關照。
暴雨中,他看到邢朗掐著腰站在兩堆垃圾中間開出來的小道裏,衝著站在齊腰的湖水中撈屍體的刑警喊道:“水裏那幾個,先上來!”
有人問他怎麽了。
邢朗:“湖裏的水比糞池子都髒,你們不要**了?把襠護好再下去撈屍體!”
水裏的幾個刑警連忙蹚著水跑上岸,從他手裏各拿了幾隻塑料袋,躲在了沒人的垃圾堆後麵。
看到這兒,魏恒著實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不用下水,不用護著襠,也不用操心下邊兒發炎。
一袋袋屍塊被送到雨棚下,魏恒和法醫助理把每一袋兒都拆開,發現這些屍塊的腐爛情況差異顯著,當在一個袋子裏發現第二隻人體的左手時,他才篤定了心裏的猜想。
站在水裏撈屍體的邢朗忽然朝這邊大喊:“魏老師!”
魏恒下意識應了他一聲,隻是嗓門遠不如他大,然而再拔高嗓門已是不能,於是走到雨棚邊,遙望著他。
邢朗問:“能不能拚出一個全乎人?!”
魏恒抿了抿嘴唇,提起一口氣,費盡九牛二虎的力氣才勉強讓自己的聲音穿過風雨落在他耳邊:“你們再加把勁兒,我能給你拚出兩個!”
然後,他看到邢朗似乎是愣了一下,站在水裏兩三秒都沒動靜,隨後邢朗用力地往水麵上踢了一腳,揚起胳膊在四周指了一圈,指揮刑警們擴大搜查範圍。
雖然距離遠,魏恒聽不到他在說什麽,但是略讀一讀他的唇語,就知道那話肯定不好聽,甚至還有幾句粗話。
搜查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裏,魏恒測量了兩隻足長不一的右腳,推斷出死者的身高和體重,又把已經找到的屍塊分類稱重,感覺差不多能夠拚出兩副完整的屍體才叫停。
天氣情況實在惡劣,邢朗留下了幾個人繼續在現場搜查,帶著大部隊先撤了。剛從汙水湖裏出來,邢朗就脫掉雨靴扔到了垃圾堆裏,領著一群人走向警車的途中接了個電話:“你過來?來哪兒?我們都收隊了,法醫室等著吧!秦放,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就是故意的——”
魏恒走在旁邊,勉強跟上他的步子,隻是下雨天路滑,地麵又不平穩,形成一片片高低不平的水窪。邢朗踩著一雙厚底登山靴在積水裏走來走去如履平地,他當然就做不到了。
他拄著雨傘挑挑揀揀四處尋找落腳點,還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領頭的邢朗,冷不防腳底猛地打滑,身體往後一倒,頓時失去平衡。
眼看他就要摔在泥湯裏,一條手臂忽然伸過去攬住他的腰,用力把他往前帶了一下。邢朗講著電話一心二用,餘光看到魏恒消瘦的身板將倒不倒的模樣,捎帶手地扶了他一把。
這人橫在自己腰後的手臂沒有放下去的意思,於是魏恒往旁邊撤了一步,隻顧低頭看路,權當剛才的意外沒有發生過。
片刻後,邢朗掛了電話,扭頭衝他一笑:“腰挺細啊,魏老師。”
魏恒:“……”
回去的時候,魏恒有意躲著他,沒坐他的車,坐在一個身材高大、長相明俊的刑警車上,剛才指揮現場搜查的除了邢朗還有他一個,其他人都叫他“宇哥”。
路上,他主動自我介紹:“我叫陸明宇。”
這個陸明宇五官周正,兩道眉毛像是修剪過的,斜飛入鬢,很有些古俠小說中對正義之士“器宇軒昂,英眉皓目”這類描寫的精髓。和他簡單聊了兩句,魏恒覺得人民警察就應該是他這個樣,如此一身正氣,且平易近人。
回到警局,魏恒率先摸進男衛生間洗手洗臉洗脖子,然後扯了幾張紙沾水,蹲下擦鞋子。
把自己收拾整潔,他走出衛生間往樓上走,剛才邢朗說在四樓會議室開會,而且著重點名要他參加。魏恒上了一層樓,剛出樓梯拐角就看到隊長辦公室斜對麵的法醫室門前站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邢朗,邢朗身上差不多全濕透了。此時他把外套脫掉拿在手裏,僅著一件黑色短袖,正在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男人說話。
魏恒才朝他們走了兩步,就見邢朗忽然轉過頭,向他招了招手。
在邢朗向自己招手的一瞬間,魏恒看到邢朗手裏的那份文件,且在文件第一頁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的檔案。等魏恒走近,邢朗再自然不過地卷起手裏的文件慢悠悠地敲著左手掌心,看了魏恒一眼,又看向穿著白大褂的男人:“簡單介紹一下,這位是劉局聘請的顧問,魏老師。這位是——”
“是你!”
魏恒一心隻想著邢朗手裏的檔案,忽然聽到這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高聲咋呼,被嚇了一跳。
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激動地喊:“我的天哪!竟然能在這兒見到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秦放啊,秦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