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十月十三號,淩晨四點,外科醫院的一名護士和同事交接晚班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了醫院宿舍。往常的此時,老舊的宿舍樓總是漆黑,今夜如常,整棟樓幾乎都睡了,隻有個別窗口冒著黯淡的燈光。

女護士一手托著自己沾滿酒精味的工作服,一手扶著樓梯扶手向上攀爬。

奇怪,樓道裏的燈怎麽壞了?

她用力跺了跺腳,樓道裏依舊漆黑且沉寂,隻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嗒嗒作響,還有老舊的居民樓中暗生的一些小生物不時貼著牆角一躥而過,沉寂的樓道裏飄散著牆皮被水分侵蝕所產生的潮濕氣味。

走在黑暗無人窸窣作響的樓道裏,她不禁有些害怕,想起前兩日一個醫學發燒友同事不知從哪裏帶回了一個被泡在福爾馬林玻璃缸中的人體的肺部,那幹涸沒有生機的一團器官讓她不寒而栗,念及此時黑暗無人的樓道,像極了黑夜張開的一張大口,而她是走向黑夜腹腔內的獵物……

一個女人因恐懼而發散的聯想力是很恐怖的,她被自己心底的惡魔嚇得雙腿發軟,渾身冒冷汗,向上攀爬的速度越來越快,身形也越來越惶急。

此時她急迫地需要一點光亮。

終於,她看到五樓一扇大敞的房門內透出白熾燈的光芒,在看到光的同時,她鬆了一口氣,低跟皮鞋踩在台階上奔向光源。她想在透著光的門口休息一會兒,卻看到了房內客廳地板上淌著一攤鮮血,以及鮮血之上的一具男屍。

男屍橫在地板上,脖子幾乎和頭顱斷連,歪頭衝著門口方向,睜著一雙死氣彌漫的眼睛看著門口的女人。

“啊!”

淩晨四點二十分,西港區刑偵支隊接到報案,魏恒在十五分鍾內組織警力趕赴現場,勘查組先行,法醫組其次。

魏恒坐在法醫小汪的車上,給秦放去了一個電話,這通電話本應由法醫隊的其他人打,但是人人都深知秦放雖然平時像個軟綿綿的慫包,但是脾氣其實很爆,起床氣尤其大,擅自把他從**叫起來,後果跟被一條瘋狗咬住喉嚨差不多,所以這種活沒人願意幹,一推二搡的,就落到了魏恒身上。

好在秦放在得知電話那頭的人是魏恒後就以極大的毅力壓製住了在胸口澎湃的一口惡氣,隻沉著音問魏恒地點在哪裏,然後就掛了電話。

魏恒心裏很清楚,也就是因為秦放看上他了,想泡他。不然秦放脾氣上來了連邢朗的麵子都不顧及,怎麽可能如此善待他。

醫院宿舍樓已被先行趕到的派出所民警和後趕到的支隊刑警包圓,往日此時的寧靜與黑暗驅散了,宿舍樓的燈光亮了大半,每層樓道裏都有穿著睡衣探頭看熱鬧的人。

巧了,第一批趕往現場的民警中就有周毅清的身影。

周毅清看到魏恒彎腰從法醫車上下來,一別數日,猛地在這兒見到魏恒,周毅清發現自己還是挺樂意見到這個人的。

周毅清往他們開來的三輛車上掃了一遍,三輛車都拔鑰匙熄火了,都沒見邢朗露麵,就問:“怎麽著?邢朗沒來?”

魏恒走向坐在台階上的護士,言簡意賅道:“邢隊長不在蕪津。是她報的案?”

周毅清:“對,她是醫院的護士,叫楊麗麗。”

從楊麗麗渙散的瞳孔和蒼白的臉色就可以看出她受到了多大的驚嚇,魏恒蹲在她麵前試著問了她幾句話,她不是發呆就是搖頭,被問急了,就掉眼淚。

魏恒打量她片刻,揚聲道:“小天。”

跟在他身後的一個刑警說:“魏老師,徐天良在路上。”

“那就你吧,把她帶到車上好好問問。”

刑警應了一聲,又招來一個女警,把女護士攙扶到停在甬道邊的警車裏。

案發現場在五樓,魏恒在上樓的途中聞到一股極淡的血腥味,並且那味道隨著他越來越接近現場,逐漸變得越來越濃烈。

陸明宇帶著勘查組的人在房間裏忙著采證,魏恒沒有進去添亂,而是站在門口觀察躺在地板上的男屍。

片刻後,陸明宇從臥室轉出來,站在男屍身下的血泊邊緣,看著魏恒抬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說:“一刀割斷了頸部總動脈。”

魏恒神色平淡地看他一眼,隨後又看向屍體頸項處,那道皮肉外翻、深可見骨的傷口。

不一會兒,樓下傳來紛疊的腳步聲,魏恒邊脫手套邊問陸明宇:“采完證了嗎?”

陸明宇在室內看了一圈,道:“讓法醫進來吧,現場很幹淨,幾乎沒有證物可以取。”

此時秦放領著兩名法醫上來了,秦放搖頭晃腦,頭發淩亂,落枕了似的不斷捶著後脖子。

“什麽情況啊魏老師?”

他說話的語氣懶散不耐,一波三折。

魏恒沒有理他,隻朝室內抬了抬下巴,然後把隨身的雨傘靠在牆上,戴手套,穿腳套,一套動作一氣嗬成熟練至極。

秦放晚了他一步進入房間,蹲在屍體右手邊檢查屍僵,眯著眼還似沒睡醒般懶洋洋道:“屍溫三十四度,下顎出現屍僵,血液邊緣處呈鱗狀幹涸,死亡時間在……”

他抬手看手表,但是出來得匆忙忘記戴,於是回頭尋找房間裏的鍾表,魏恒淡淡接上他的話:“死亡時間在淩晨零點三十分到一點鍾。”

魏恒扒開屍體脖子上的傷口,探進去一根手指測了測深度,然後抬起眼睛看著秦放道:“傷口由左向右,長度八厘米,深度四到六厘米,創源整齊光滑,切止源弧度小,呈平直形。凶器的特點是雙刃,兩壁光滑,無弧度,中間厚,兩邊削薄。”

秦放想了想:“匕首?”

魏恒搖頭:“沒這麽簡單,死者身上還有其他致命傷嗎?”

秦放把男屍上衣扣子解開,結果看到死者的肩頸處、腹部和胸腔處多處皮下充血和軟組織擦傷,道:“防衛傷,和凶手打鬥的時候留下的。”

魏恒掃了一眼屍體的身上的傷,一路向下看,抬起死者的右手,看到死者右手手背和五指關節均充血紅腫,並且在右手大拇指和虎口位置和掌心發現兩處切割傷,傷口不連續,但是兩點一線,可以看出兩處傷口呈一條直線,其中大拇指上的傷口被挑破了皮肉。

魏恒放下死者的右手,雙手按在屍體腹部向下按,按到大腿骨處忽然停住,對秦放道:“右腿股骨骨折。”

秦放咂舌:“狠人啊,一腳踢斷大腿骨。”

“死者也不簡單。”魏恒指著死者的右手,“他手背的擦傷是和凶手搏鬥時留下的,力的反作用導致他使出去的力都反射到自己身上。根據傷痕紅腫程度,可見這個人的力量有多大。”

秦放繼續檢查屍體的傷口,道:“狠不過凶手。你看死者身上的傷,打擊精準,發力迅猛,每一下都往人體薄弱位置招呼,手法相當專業。”

勘查組一無所獲,找不到有價值的指紋或足跡,隻能寄希望於屍體身上沾有凶手的毛發或皮膚組織。陸明宇把現場勘查結果簡單和魏恒說了一遍,魏恒聽完倒是絲毫不意外的模樣,道:“這是一個很專業的殺手,高能力犯罪人。”

陸明宇注意到他說的是“殺手”而不是“凶手”,皺眉道:“專業?你是說他是連環殺手?”

魏恒往旁邊撤了一步,給搬運屍體的警察讓路,道:“回去查一查往年的案例,看有沒有和今晚作案手法一致的,就知道他是不是連環殺手。隻按照今天的案發現場分析,這個凶手具有極其少見的作案能力和反偵察能力。”

說著,魏恒看向門口,雙眼微微出神,仿佛在腦海中重現死者與凶手相遇、打鬥,直至死亡的全過程:“房門沒有損壞,說明死者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為凶手開門,他們發生對抗的位置就在門口附近,說明凶手在進門的同時就向死者發出攻擊,目標非常明確。凶手的身手非常好,發力迅猛,打擊精準,把打鬥範圍控製在門口附近,幾乎可以說是咬死了死者,瞄準時機用一把雙刃匕首割斷了死者的脖子,絲毫不戀戰,並且沒有留下痕跡。”

聽他這麽說,陸明宇越來越愁:“偵破方向呢?”

魏恒看向流在地上的血泊,眸子裏泛著一層映著血色的清光,道:“查一查死者的背景,既然他能和凶手過招,並且遭遇襲擊的時候沒有呼救,那他很有可能和凶手認識,並且背景也不一般。死者很有可能死於仇殺,或是報複性殺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兩人都有軍警背景。”

陸明宇揣在褲子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開始振動,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沒有接,也沒有掛斷,隻拿在手裏,又問:“能推測凶器嗎?給一個大概的排查範圍。”

魏恒皺眉想了想,道:“不是一般的匕首,器狀類似於雙峰直出刀,目前我隻能判斷出這麽多,接下來看秦主任能不能從傷口中提取刀刃的碎片或者微量元素。一般來說隻要刀尖沒入皮肉,或多或少都會留下一定的物質,能不能檢測出推斷凶器的物質,就看咱們的運氣。”他聽到陸明宇的手機停了一瞬,隨後又開始振動,便問,“是邢隊長嗎?”

陸明宇隻擺擺手,然後接通電話往樓下走。

從他刻意壓低並且放柔的嗓音判斷,魏恒覺得那通電話肯定不是邢朗打來的,或許他們這些人都還沒有來得及向邢朗匯報這起命案。

勘查組和法醫組全都從現場退出的時候,天色亮得很朦朧,天邊像是被一塊劣質的橡皮擦抹去了一道黑暗,露出了一層天光。

魏恒斷後,最後一個走出宿舍樓,站在宿舍樓門口仰起頭看了一眼薄紗般從天上飄落而下的晨光,輕輕呼出一口氣,揉了揉酸痛的雙眼。支隊的一把手不好當,這是他上任一個星期來最大的感悟。很難想象邢朗在這個位置上這麽久,為什麽還能保持每日精力充沛、生龍活虎、遊刃有餘地周旋在各個懸而未破的不同性質的案件中。他本來和秦放一樣,是個有起床氣的人,但是現在他的起床氣已經被完全醫好了。

留下幾個派出所的民警把守現場,魏恒朝大部隊抬了抬胳膊,精氣神嚴重不足道:“收隊。”

回去的時候魏恒被秦放拖進了一輛九成新的Jeep自由光,魏恒坐在副駕駛,打算抓緊時間補個覺,但是未能達成心願,因為秦放一上車就戴上藍牙耳機開始打電話,和他通話的人就是遠在銀江的邢朗。

魏恒索性放下車窗,讓窗外清晨的冷風吹進來,驅散他連日的困意。

秦放講電話:“入室殺人啊……對,目前隻有一名死者。我和魏老師分析過了,凶手應該是個有軍警背景的職業犯。魏老師?魏老師在我旁邊,我們正在回警局的路上。”

魏恒警覺地豎起耳朵聽秦放那邊的動靜,預備著隨時拒絕秦放轉述邢朗要和他說話的要求。不過邢朗倒是沒他想的多,隻和秦放大概聊了聊今天的入室殺人案,很快就掛了。

餘光瞥到秦放把藍牙耳機取下來,魏恒以為邢朗要和自己說話,下意識伸出手,自己也搞不清楚是要接秦放的耳機,還是要擺手拒絕。

秦放剛把耳機扔到駕駛台,就看到魏恒把左手伸了過來,倆人有些尷尬地對視一眼,秦放道:“他掛了,你想跟他說話?那我打回去。”

說著,他就要回撥邢朗的電話,被魏恒連聲阻止。

“不不不不,不用了。”魏恒難得不淡定地把車載屏幕上的撥號頁麵返回,然後掉臉看向窗外,“我不想跟他說話。”

秦放扭頭看看他,笑道:“哎……他走了這麽多天,把所有事兒都扔給你,咱們隊裏就你最忙,老王還總給你臉子看,你是該生氣。”

也就是魏恒管事的這幾天秦放才發覺魏恒的脾氣並不好,無論是第一次見到魏恒,還是平日裏,魏恒對誰都是客客氣氣,謙遜有禮。如果不是一次偶然間在魏恒辦公室門外聽到魏恒在裏麵訓斥犯了錯的徐天良,他會一直被魏恒的表象迷惑,把魏恒當作一個好好先生。

直到前兩天,秦放才終於理解了徐天良掛在嘴邊的“我師父又生氣了”這句話到底何解。

不過秦放也清楚,魏恒的脾氣分人,魏老師殺熟不殺生,並且發作對象極其兩極化,上至邢隊長,下至他的小徒弟,中間留白了一大批幸運觀眾。

魏恒並不知道秦放在心裏琢磨他,隻聽秦放提起時常給他臉子看的王副隊,心裏頓時更加鬱悶。也不知邢朗臨走時怎麽和王副隊溝通的,這位王副隊貌似把更年期沒更好的戾氣和平日在隊裏受到的怒氣全都發泄在了他身上,抑或是王副隊看不慣邢朗,所以也連帶著看不慣他,總之把他當成了階級仇人對待。

魏恒細數過,上次開會,王副隊摔了三次文件,冷哼了五聲,拍了六下桌子,還瞪了他兩眼。倘若魏恒慫包一點,王副隊都敢把茶缸扔到他臉上。

魏恒問:“對了,你通知王隊了嗎?”

秦放滿不在乎:“通知他幹嗎,就算他在現場也是個擺設,棒槌都比他有用。”

魏恒心累,暗道雖然王前程在現場並沒什麽卵用,但是這廝最好借題發揮,他不在現場的意義可是重大的。為了大局考慮,也為了不使兩人之間的關係進一步惡化,魏恒覺得自己有必要主動打一通電話向王前程解釋出現場不通知他的原因。但是魏恒一想起他那張僵屍般的死人臉,就打心眼裏堵得慌,就算是為了不妨礙隊裏的工作進展,他也實在不願意低三下四地給那個老男人示好,賠笑。

魏恒閉上眼,默默往肚子裏咽了一口氣,把“邢朗這個王八蛋”這句話第N次在心裏暗誹,然後睜開眼看向窗外,悄聲道:“亂就亂吧,我管你這麽多。”

他的聲音太低了,秦放隻看到他在低聲咕噥,一個字都沒聽清。

秦放問:“你說什麽?”

魏恒不慌不忙道:“哦,我說應該盡快通知王副隊來隊裏開會。”

秦放讚歎:“魏老師,你真大度。”

魏恒微微一笑,不語。

回到警局,太陽低低懸在城市腰線,一縷縷陽光沿著雲邊灑落,金色的光線催生了公路兩旁金黃的林帶,今日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徐天良像一隻受凍的倉鼠般縮手縮腳站在警局大院裏,脖子上圍了一條雖然沒有掛牌子,但是價值不菲的圍巾。他看到秦放的車開進院子停在停車場,連忙小跑迎了過去。

他小心翼翼去瞄魏恒的臉色,一副做錯事等待挨罵的小學生樣:“師父。”

魏恒看他一眼,目不斜視地走向辦公樓,道:“知道你剛才錯過了什麽嗎?”

徐天良跟在他身邊,小心問:“什麽?”

“少見的入室殺人案件,凶手是一個高能力犯罪人。”魏恒說著看了徐天良一眼,“不過徐警官天賦異稟,聰明過人,不需要出現場,待會兒看案卷就夠了。”

徐天良低下頭,訥訥地問:“案,案卷整理出來了嗎?”

魏恒刹住步子,向他轉過身,眼睛微微一眯,笑著說:“想得還挺美,想看就自己去整理,不明白的地方問出現場的警員和法醫。給你半個小時,不把現場資料裝訂成案卷,我就把你退給邢朗。”

徐天良一刻不敢耽誤,飛奔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