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古董鋪子(三)

白水聽見他們兩人說話,因聲音不大沒有阻止。但這話傳入耳中,還是禁不住加問道,“對,還有什麽死因?”

明月說道,“剛才我也在百寶珍那,那柳佩珍眼球突出,口鼻內都有清血水流出,麵上還有血蔭,也有可能是被悶死的,怎麽黎叔就隻說了鈍器。”

蘇雲開低頭問道,“真的?”

白水想了想,“嗯,說的不假,與我方才看見的一樣。”

“但我還不能肯定,得驗屍後才能確定,不過黎叔說的太武斷了,實在不像他平時的作風。”明月見蘇雲開仍是皺眉,便道,“我四歲開始就跟著我爺爺到處去凶殺現場,衙門的驗屍房是我第二個家,不會有錯的。”

聽個姑娘這麽說,蘇雲開總覺得有點涼颼颼的。不過……這麽小就跟著爺爺去那些地方,難道她是跟她爺爺相依為命,家裏沒其他人了?

明月忽然明白過來,語速輕快,“是不是秦大人很快就要去別處赴任的緣故,所以懶得管事,要不現在審案怎麽都急功好利起來了。”

聽見她以下犯上,生怕她口無遮攔的得罪縣太爺,白水低喝,“阿月不準胡說。”

明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凶自己,應了一聲“哦”就不再非議了。

蘇雲開看了看兩人,說是青梅竹馬可又不像,說是普通朋友可都能拉上小手了,倒是奇怪。

大堂之上,氣氛依舊凝重。秦大人背後頭頂上明鏡高懸四個大字牌匾將他襯得官威難侵,肅穆正氣。滿堂無人說話,連圍看的人都屏氣等待。

秦大人見吳籌還不招,氣急敗壞,“你這混賬書生,竟還不招,來人,再動刑。”

“大人且慢。”白水朗聲上前製止衙役,說道,“吳籌乃是文弱書生,若用刑過度,隻怕會被人說成是屈打成招,大人三思。”

秦大人思量後覺得有理,擺手讓衙役退下,“可這頑劣書生不肯認罪。”

“大人。”白水說道,“從柳氏死狀來看,隻怕不僅僅是因鈍器重擊而死,還有可能是窒息而死。若死因是口鼻被掩而死,那也可以解釋為何吳籌沒有聽見打鬥聲。而且昨晚寅時在下暴雨,雨聲遮掩住了些許動靜,也是有可能的。”

仵作忍不住說道,“白捕頭憑什麽說她死因有二?”

白水稍稍偏身,留了個空位,“是她說的,不是我。”

仵作怒氣衝衝回頭,可一瞧見那俏美的姑娘,就沒氣撒了。秦大人也瞧見了那在聽案的人,當即板著臉道,“又是你,好好的姑娘家老往衙門跑做什麽。”

明月不驚不怕,笑道,“看大人審案呀。黎叔,我在百寶珍那瞧了一眼就瞧出柳氏死因有二,您也是二十年的老仵作了,怎麽這都看不出來?”

仵作麵色難看起來,喝聲,“不要胡說,哪裏有錯。”

“那要不要讓我爺爺來看看?”

仵作登時沒話,憋得臉色通紅。秦大人可不想在離任前鬧出什麽事來,便道,“小阿月,你去將你爺爺請來吧。”

明月歎氣,“可我爺爺又不知道跑哪裏去遊山玩水了,找不著他。要是大人信我,那就讓我來吧。”

說罷她就挽袖子準備去揭那已蓋白布的屍體,還沒走到旁邊,驚堂木又重重敲響。秦大人斥聲,“公堂之上豈容你一介女流放肆!你爺爺不在,那整個南樂縣就沒其他仵作了嗎?你給本官退下,不許藐視公堂,哪裏有女子在衙門當差的規矩。”

“大人這話就不對了。”

聲音朗朗,如清風拂開堂上滯留之氣。明月尋聲轉身,就見蘇雲開緩步上前,走到公堂之上。

他麵色從容鎮定,雖說是書生模樣,麵相也俊氣非凡,可氣質卻非吳籌那等小白臉可比的,吐字字字清楚,“我朝仵作非官無品,隻是衙門以錢財聘請的有能者。若女子為此有能者,那也能做仵作。”

秦大人氣道,“本官不聘,衙門不聘。”

“方才仵作可是初檢?”

“是。”

“那還有複檢,複檢若和初檢相同,方可保明具申。初檢有異議,理應是不能讓同一個仵作再驗的。而且仵作檢驗不細,唱報不實,那是仵作擔責。但如果是仵作檢驗不實,大人判定,就是大人擔責了。”

秦大人語塞,還有一個月他就離任了,一點也不想在這緊要關頭鬧出什麽事來。他瞧瞧這仵作,平日也沒給什麽好處,犯不著為了他犯眾怒。要是傳出什麽閑言碎語,傳到吏部耳朵裏,可就難辦了。他轉了轉眼,麵色遲疑,明月在當地頗有名氣,如果讓她複檢,那無論結果怎麽樣,都牽連不到自己身上。

初檢複檢一樣,他就定秀才的罪。兩者不同,再查就是。

秦大人仔細衡量一番,才道,“明月,複檢一事就交給你了,若有差錯,本官拿你是問。”

“好呀。”

明月答的輕鬆,胸有成竹的模樣反倒讓刻板的老儒生秦大人不悅。一個姑娘家,整日拋頭露麵,成何體統。下次她再敢出現在衙門上,他就讓衙役把她叉出去,眼不見為淨,哼。

吳籌嫌疑未除,被押去收監看管了。因複檢仍需要官員在場,所以一退堂,秦大人和白水幾名官差就隨她去驗屍房驗屍。

蘇雲開自知去不了,便沒動。誰想那叫明月的姑娘沒走幾步就轉身瞧他,“喂,你還不快跟來。”

秦大人頓時皺眉,“閑雜人等不能同行。”

“他是我的幫手,哪裏是什麽閑雜人等。哦……要不等會誰給我拿刀遞水,總不能是秦大人或者是師爺吧。”

秦大人厭惡那種髒東西,立即答應了。蘇雲開與她並肩時又低頭看她,怪異,怪異得很。

衙門大堂左右兩側是錢庫和武備庫,還有戶工禮吏兵刑六房。衙門後麵是內衙,官員親眷所住的地方。而驗屍房在離衙門頗遠的大牢附近,一來離了晦氣,二來大牢裏也偶爾有屍體要放,所以驗屍房就在大牢後麵。

大牢為避讓行人,建在偏僻之地,平時少有人行。因此這本就荒涼的地方更顯荒涼,拂麵的春風中都彌漫著一股濕潤氣息。

秦大人還要乘轎過來,同行的人就跟著慢了。等到了驗屍房,柳佩珍的屍體已經放在“床”上有一刻之久了。

那所謂的床不過是前後放置兩張長凳,鋪上幾塊扁平的木板——反正是給死人睡的,無所謂舒服不舒服。

明月將袖子挽起走上前去,正要揭開白布,隻覺旁邊有些空,回頭一瞧,秦大人掩住口鼻遠遠站在身後,旁邊的師爺正殷勤地在地上燒蒼術皂角,燒得屋裏煙氣四散。

她抿抿唇角,“秦大人,這屍身還沒腐爛呢,不用燒那些避臭。而且你離得這麽遠,哪裏看得清楚我是怎麽驗的。”

秦大人死活不肯上前,正色道,“本官在這看得見,看得一清二楚。”

明月才不信他的話,明明是怕沾了什麽死人晦氣影響官運吧。不過不在一旁也好,免得指手畫腳的。

秦大人不過來,師爺也不上前,就隻有蘇雲開和白水在兩旁。

白水又瞧了一眼蘇雲開,生得俊朗白淨,一雙手也是白白嫩嫩的,分明是個少爺,可站在這屍身前,卻麵無異樣,神情自若,像是……習以為常?

蘇雲開可沒有在心裏衡量那捕快,隻是和明月一樣,目光已經落在揭開白布的柳佩珍臉上。

那原本是一張非常漂亮的臉,明月也見過她兩三回,每次都是風情萬種,眼有水波笑意。鵝蛋臉總是打著胭脂印著唇紅,如今也在,但妝容已花,麵有血蔭,雙眼驚駭凸出,在陰暗的驗屍房裏,就十分詭異可怕了。

驗屍從頭先驗,在百會穴那,的確是有個斜長條狀的傷口。傷口紫黑色,血已凝固,肉眼可見傷口很深。

這個傷口的確可能造成死亡。

隻是明月視線落在柳佩珍的臉上,皺眉,“她臉上的這些是什麽?”

她刮下一些放在紙上,蘇雲開也去瞧,認了認,成點成團的白色凝固物在冥紙上看得頗為清楚,但本體難辨,“像不像油脂?”

“有點像。”她兩指微搓,指肚油滑,“的確是油脂。”

如今一月的天氣還很寒涼,油還會凝結不奇怪,但怪就怪在會出現在一個注重儀容的女人臉上。

那油脂隻在柳佩珍臉上,眼睛及額頭並沒有,而妝容損毀的地方也不是整張臉。明月忽然想起來,雙手在她臉上比劃一番,不由冷笑,“我剛才說她有可能是被悶死的,如今看來果然有這個可能,隻怕這些東西,就是凶手留下的。”

白水說道,“可是誰的手會沾滿油?”他恍然,“屠夫?”

明月搖搖頭,“要掩住一個人的口鼻,也得壓製住她的身體。可現在她身上其它地方並沒有看見油脂,唯有臉上有。如果真是屠夫,柳佩珍身上的衣服就不該這麽幹淨。而且要捂死一個人,必須用非常大的力氣,如果是用手掌來捂,那她的臉上也會留下痕跡,但現在看來,隻怕是凶手用什麽東西將她捂死的。”

蘇雲開說道,“但裝油的器皿是硬物,要拿來捂死一人必定不可能。唯有軟物,但什麽軟物上會有油?”

三人都沒有想明白,唯有先記下。明月見她口鼻有水漬,才剛低頭,就聞到了異味,“有酒氣。”

白水皺眉,細翻初檢唱報的格目,竟沒有看見這一記錄,“唱報沒有提這些。”

明月頓了頓,接過仵作初檢時的唱報格目來瞧。

仵作驗屍,必須唱報。即驗屍時,將死者特征從頭到尾高聲念一遍,完好的部位、損害的部位一一細唱,讓旁人記錄,再呈上公堂做旁證。也是為了防止日後屍體腐爛,不見了剛死時的細節。

她迅速看完一遍,眉頭擰得更深,繼續細查。

“口鼻都有酒,可能是捂死她的東西上不但有油還有酒水,以至於柳氏在掙紮呼吸時吸入了一些。”

明月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衣服上,柳佩珍的衣服很講究,是以上好的雲絲綢緞所做,袖口更是繡了金邊,但現在那些金線卻有些斷開了,明月瞧看袖子邊緣,料子嶄新,那就是說金線不是因為穿著得久了才斷的,而是外力因素所致。

她拿起她的手看,手指修長,不帶半點繭子,平日也是養尊處優,但現在她的指甲卻斷了三個。而其它指甲裏,還殘留了些許皮血,可見對方也受了些傷。

“白哥哥,去煮些甘草水來。”

白水二話不說就往外衝去,速度極快,在秦大人麵前刮起一陣陰風,他抖了一下差點大叫晦氣。

蘇雲開問道,“煮甘草水做什麽?”

明月頭未抬,還在細瞧,“有一種叫做茜草的東西,又叫血見愁,根可入藥,涼血止血,還能去淤血腫脹。把它泡在醋裏,然後塗抹在傷處會變成一片紅色,傷痕也就看不太出來了。不過往抹過茜草的地方再抹甘草汁,就能化解,傷痕也會重新出現。”

蘇雲開低眉一想,低聲,“你是說,那初檢的仵作在掩飾傷口?”

“嗯。黎叔是個厲害的仵作,他不可能沒看見柳佩珍手上的斷甲,可是那份唱報上,卻沒有提到這一點。還有酒氣、麵上油脂、已損的妝容,各種一眼可見的細節,他都沒記下。加上他剛才的證詞分明指向吳籌就是凶手,我總覺得不對勁,不細查一下不安心。”

蘇雲開聽她提及,便去翻格目,果真沒有看見。頓時也擰起眉頭,“那仵作在掩飾些什麽。”

掩飾傷口,那定是在掩飾他們不知的目的。那個目的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