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分歧

當顧唯亭將京城傳來的消息告訴木蘭時,她心裏最後一絲猶豫也徹底消失了。

消息有兩條,而且兩條皆與她息息相關。

其一,因為靖涼王世子從天牢中逃脫,太理寺卿、晉王翟明嶽被罷免了寺卿一職。

其二,世子羅熙冕,也就是木蘭的未婚夫在回到涼州之後已經擁兵自立,不再奉朝廷號令。

如果說第一條隻是斷了木蘭進京告狀之路的話,那第二條則是斷了她所有的退路——世子已經反了,她這個未過門的“世子妃”又成了“通緝犯”。反賊之名怕是很難洗脫了。

而且,顧唯亭還提醒她,世子一反,消息一旦傳到歸德府,還關押在牢中的司馬一家人恐怕就更加凶險了。

顧唯亭的意思,木蘭自然明白。

當木蘭向唐葉封辭行之後,回到自己房間開始收拾行李時,顧唯亭又出現了。

顧唯亭沒有過多寒暄,而是開門見山。

“木蘭姑娘,我思量再三,還是覺得此番劫獄,你就不要去了。”顧唯亭道。

“郎君這是何意?”木蘭吃驚地看著對方。

“你是否想過,這劫獄之事,世間任何人皆可去的,唯獨你去不得。”顧唯亭接著道。

“為何偏偏我去不得?”木蘭已經麵露慍色。

“姑娘先別急,容愚下說完,你再做決斷。”顧唯亭卻依然平靜。

“姑娘救人心切,自不必言,可越是急切,越是容易亂了方寸。”顧唯亭道,“而此番前去劫獄,所涉環節甚多,容不得半點差池,姑娘年紀尚小,若是去了,難保不會感情用事,如此反而會適得其反。此乃其一。”顧唯亭道。

見木蘭並未應聲,顧唯亭便接著道;“還有,姑娘可別忘了,你如今還是被通緝的人犯,歸德府城中必定到處皆是緝拿你的海補文書,你一旦在入城時被發現,泄露了行蹤,我等的計劃便會前功盡棄。此乃其二。”

木蘭默默地聽著,心裏卻波瀾起伏。

顧唯亭的話的確有道理,可要讓自己置身之外,她實在不甘心。

“姑娘的心情,愚下自然知道。”見木蘭一直沉默不語,顧唯亭又道,“請姑娘放心,此番前去我會親自領軍,隻要計劃周全,定能將姑娘家人救出。”

“郎君要親自去?”木蘭微微一驚。

“實不相瞞,愚下的功夫雖然不敢與姑娘比肩,但也是自小習文練武。”顧唯亭道,“再說,有我親自前往,凡事也可計劃得周詳些。”

“可要讓郎君為奴家以身犯險,奴家實在是過意不去……”木蘭心裏不由得感動道。

“姑娘不必如此,六府世家本就該同氣連枝,隻是百年來彼此相距千裏,又各自為營。如今能有幸為司馬一家出手,既是機緣巧合,想來亦是命運使然。”顧唯亭一臉感慨,“日後說不定你我兩家”

“郎君的大恩大德,奴家不知何以為報,唯有……”說到此,木蘭頓時有些詞窮。

“姑娘言重了。”顧唯亭笑了笑,麵色在燭光下顯得更加溫潤,“能有幸得識姑娘,亦是愚下的造化。”

一時間,二人四目相對,陷入了沉默之中。可木蘭卻覺得心跳個不停,仿佛要蹦出來一般。

“天色不早了。”還是顧唯亭打破了沉默,“愚下明日一早便動身,還要去收拾一下行裝。姑娘可安心在此等候,快則六七日,慢則八九日,必定會有消息。”

“那郎君請保重!”木蘭道。

……

次日一早,整個庭院便熱鬧起來。

每隔約一刻功夫,便有一隊人馬奔出大門而去,而且皆是一人雙騎,馬亦是上等的軍馬。

木蘭等人就在站在望樓上,看著一隊隊人馬奔出,直到臨近巳時,最後一隊人馬也出了大門,奔過吊橋,漸漸消失在竹林之中。

在經過吊橋前,顧唯亭還在馬上回頭,朝著木蘭招了招手。

“顧郎君這一身戎裝,看上去又多了幾分英氣。”看著顧唯亭遠去的背影,小七不由得讚道。

“又未頂盔摜甲,何來的戎裝?”唐葉封立馬不服氣道,“也就是穿得幹淨利落些罷了。”

“哼,你就聽不得別人他好唄。”小七也不示弱,“顧郎君就是帥嘛,你不服氣?”

“懶得和你說。”

唐葉封撇開了小七,朝木蘭道:“木蘭姑娘,我剛才仔細數了數,這前後共出去了十隊人馬,每隊皆是二十人,四十匹馬,總共就是兩百人四百匹馬,這庭院裏可謂是藏龍臥虎啊,不得了,不得了。”

末了,他還發出了“嘖嘖”的聲音。

“你想說什麽?”木蘭看了他一眼。

“在下是想說,光這些馬匹就足以編練一整營的騎兵了。”唐葉封道,“若是再配上甲胄,莫說是歸德府的府衙,就算要攻打個小縣城,隻要府兵不出,怕是也不在話下。”

“你還懂得本朝的軍製?”木蘭一怔。

“皆是書上看來的。”唐葉封接著道,“書上還說了,本朝軍馬皆出自朝廷的官營馬坊,太仆寺還設有監牧總領馬政,按理說,每一匹軍馬皆是在冊編號的,就是不知道顧郎君這些軍馬是從何而來?”

“你怎麽知道這些全是軍馬?”小七在一旁馬上問道,“莫非你還懂馬?”

“在下不才,隻是略懂。”唐葉封露出一絲得意的表情,“尋常的駑馬,幾乎皆是中原本地的馬種,而本朝的軍馬多是來自北戎馬種,尤以大涼馬為上品。監牧下轄的最大馬場則設在隴西,也是本朝太祖的龍興之地,漢水以南則是以大涼馬與荊州馬的雜交馬種為主。所以本朝各部軍馬,以涼州、雄州和玉州為上品,荊州、益州、揚州為下品,而廬州嘛,隻能算是中等。而方才的那些馬匹,頭頸細高,四肢雄健,一看就是大涼馬無疑。”

“你是說,顧郎君這些馬匹皆是上等的軍馬?”木蘭也有些吃驚。

“差不多吧。”唐葉封道,“不然,他也不敢誇下海口,說快則六七日便可折返。此去歸德府也有近千裏,若不是上等的軍馬,就算一人雙騎,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看你不像是個讀書人,倒像是養軍馬的。”小七樂了,“要不然,你去那個……你說的什麽太仆寺當差算了,免得在此屈才了。”

“小丫頭,我是在說正經事,你何故又來取笑我。”唐葉封瞪了小七一眼。

“那你說了這麽多,究竟是何意?”小七問道。

“我的意思……”說著,唐葉封偷偷看了木蘭一眼,“這顧郎君絕非看上去那般溫文爾雅,怕是早就暗中有所圖謀了。”

“有所圖謀也未必不是好事。”木蘭若有所思,“不然如我司馬家這般,禍到臨頭了卻隻能任人宰割。”

“姑娘誤會了。”唐葉封又道,“我的意思是,顧郎君似乎對今日之局麵似乎早有準備,不然如何在頃刻間便能拉出如此多人馬。”

“你究竟是何意?不妨把話說明白些。”木蘭有些動氣了,“你是不是想說我一家被人陷害,也是顧郎君所為?”

“在下絕非此意……”唐葉封頓時有些慌了,“我隻是覺得此事有諸多巧合之處,實在是令人生疑。”

“那你說說看,有何可疑之處?”木蘭追問道。

“姑娘應該記得,我等那日在路上遇劫,而顧郎君則恰好在最危急之時出現,你不覺得太巧了嗎?”唐葉封道,“倘若我沒記錯的話,我等那日是一早動身的,可巧顧郎君也是這麽早?”

“顧郎君曾與奴家提起過此事,他隻是習慣了住在自家院中,所以才一早出城,趕回此處。”木蘭回道。

“那好,就算時辰上的確隻是巧合,那姑娘可還記得那日我等是從哪座城門出城的?”唐葉封並沒有罷休的意思。

“這……”木蘭想了想,又看了小七一眼,“奴家隻記得是西城門,究竟是哪一座確實不記得了。”

“反正是西城城門就是了,誰能記得如此清楚?”小七也在一旁道,“況且那日出城時還有大霧,根本看不清城門樓啊。”

“可是在下記得。”唐葉封一臉正經地道,“是城西的定遠門。而城西則還另有三座城門,定遠門則是居中的一座。”

“這有何不妥?”小七問道。

“有。”唐葉封十分肯定地道,“倘若要從城中到此處,走城西的懷安門,也就是定遠門南邊的那座城門要更近。可顧郎君為何要舍近求遠呢?”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遠近的?”小七問道。

“這廬州城,光羅城便有十六座城門,南北東西各四座,各門的名字與位置,在下皆已熟記於心,自然知道遠近。”唐葉封道。

小七一臉不信,然而,對於這一點,木蘭卻沒有任何懷疑。因為當初尋“賊”尋到小七,就是依靠唐葉封印在腦子裏的城中輿圖。

“那兩門遠近差了多少?”木蘭思索了片刻後問道。

“嗯……”唐葉封似乎心算了一番,“若是走懷安門,要近至少一二裏地。”

此言一出,木蘭笑了。

“一二裏地,若是騎馬也就是幾馬鞭而已,何況你也不知顧郎君是從城中何處出發,若是他所住之地正好離定遠門更近呢?”木蘭道。

“可是,從定遠門出城便是官道,一早由此入城之人明顯要多了不少,就算他沒有舍近求遠,也不該選人多之處啊!”唐葉封猶不肯放棄。

“那我等走的不也是定遠門嗎?”

“我方才不是說了嗎,我等走定遠門是因為它正好與官道相連,是去往京城的必經之路。”唐葉封道不由得提高了嗓門,“這又如何能相提並論呢?”

“唐大哥!你為何要糾纏於這些細節之上,妄自猜斷呢?”木蘭臉也有些漲紅了。

“天下諸多禍事端倪,往往便藏於不易被察覺的細節之中。當年楚霸王兵敗,因在烏江邊看見地上螞蟻圍成了‘霸王死於此’這幾字,逐生天欲亡我之念,最終自刎於烏江邊。殊不知,此乃蕭何、張良之計,那螞蟻成字其實是先以蜂蜜在地上寫字,再引來螞蟻而成。霸王一時不查,才鑄成大錯。”唐葉封也越來越激動,越來越語無倫次。

“奴家不如唐大哥這般熟知典故,奴家隻知道顧郎君於你我有相救之恩在先,又有收留之恩在後,如今又甘願為我家人以身犯險。這些皆是眼見之實!”木蘭又道,“至於你所言的細節,也隻是捕風捉影罷了。”

“可是,這顧郎君無緣無故如此待我等,姑娘不覺得有些古怪嗎?”唐葉封此時的臉已經漲紅了。

“以唐大哥之意,顧郎君是對我等有所圖嗎?”木蘭語氣也越發生硬,“那奴家敢問唐大哥,他能圖我等什麽?是奴家這個朝廷要犯,還是唐大哥這般的流落在外的經世之才?”

“你……”唐葉封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眼見二人爭得麵紅耳赤,一旁的小七也被嚇到了。

“木蘭姐姐、唐家哥哥,你二人別吵了,要是讓莊裏人聽了去,怕是不好吧?”小七怯生生地勸道,聲音中已帶有一絲哭腔。

小七這句話一出,二人也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好在,此時整座庭院中已經沒留下多少人,總共十座望樓,也隻有四座上有人把守。

“是在下多事了。”唐葉封深吸一口氣,低著頭朝木蘭道,“姑娘自己珍重吧。”

說著別朝望樓下走去。

話說上下望樓皆有樓梯,可這樓梯頗陡,而唐葉封又有傷在身,一隻手還行動不便,所以方才爬上來時,還得由小七扶著。

眼下他獨自下樓去,也隻能一步一停,樣子甚是艱難。

看著他一扭一拐的背影,木蘭雖未出聲,卻朝小七使了個眼色。小七隨後便追了上去。

從小至今,司馬木蘭還未與人像這般爭辯過,所以直到看著唐葉封與小七進了院子,她依舊心緒難平。

自己為何會如此激動?木蘭心裏也在納悶兒。

到了夕食時辰,木蘭照例和小七一起將飯菜送到唐葉封房間。

不過,當她二人進到唐葉封房中時,卻發現唐葉封正在用一隻手收拾著包袱。

“唐家小哥,你這是做甚?”小七吃驚地問道。

“在下想過了,再留在此處多有不便,明日一早我就告辭了。二位姑娘保重!”唐葉封沒有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