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飛來之箭

在涼州百姓的記憶裏,靖涼王王府還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

隻不過,此時的熱鬧卻像一口正在沸騰的油鍋,令四周的百姓即使遠遠望著,也驚恐不已。

在謝從碧親自帶兵殺進王府之後,他麾下的一名校尉則帶著其餘人馬撲向了王府四周,與雄字營的士卒打了起來。

數百人刀槍相見,甚至熱鬧。

不過,熱鬧歸熱鬧,這場交戰卻一點也不激烈,甚至當謝從碧在王府內已經砍翻了十餘人時,王府外卻少有傷亡。

這一則,雙方皆是身披重甲,刀劍很難破甲;二則,兩邊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幾乎就沒人下死手,手持長槊者也隻是以劈砸為主,很少人會捅刺對方。

所以,打著打著,四周的百姓也開始從窗戶和門縫中探出頭來,窺探著這場有些奇怪的打鬥。

其實也沒有什麽奇怪的。

雙方皆知對方同是涼州軍,有不少人還相互認識,隻是軍令之下不得已才動了手,這與沙場對敵完全不同,大家點到即止就是了。

漸漸的,雙方打著打著皆各自不斷向後退去,就連刀槍碰撞的聲音也漸漸少了。

“都住手吧!”碧字營的馬校尉忽然大喊了一聲。

他這一聲喊,比將令還管用,四周的士卒幾乎瞬間了罷了手。

“大夥皆是涼州軍的兄弟,靖涼王的麾下,一筆也寫不出兩個羅字來,何必打來打去。”馬校尉接著道,“我看不如先等裏麵有了分曉再說吧。”

兩邊的士卒雖然無人附和,可心裏卻是一百同意。就算是雄字營的人,雖說是秦牧雄的親軍,可要讓他們和靖涼王府作對,也沒有幾個人願意的。

況且,秦牧雄的那幾名心腹都跟著衝進了王府之內,在王府外領軍的隻是一名旅帥蔡器。

此人不僅和寧嶽風熟識,也曾經在謝從碧麾下效力,隻是聽說雄字營隊正以上的武官還有額外的“軍補”,這才托了門路,調到了雄字營。想著多掙些軍餉,好趕快取房妻氏。

“馬大哥說的是,大家皆是生死兄弟,何必動刀動槍的,先歇著吧。”蔡器將一對鐵骨朵往腰間一掛,朝著馬校尉拱手道。

既然兩邊將官都發話了,士卒又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就在王府外已經偃旗息鼓時,王府內卻有失控的跡象。

因為陳遠橋陳欽差也有些生氣了。

陳遠橋其實並不想出頭。尤其當謝從碧帶兵闖入,雙方形成對峙之勢後,他心裏已經暗罵秦牧雄:這個老匹夫,搞出這麽多事情來,這涼州果然是蠻荒之地,盡是些刁滑之輩。

然而,當謝從碧居然對他徹底無視,甚至還要查驗他的身份時,陳遠橋就算脾氣再好,這臉上也掛不住了。

雖然自己本職是吏部員外郎,隻是一個六品小官,可此番身為欽差就是代表聖人而來,就算是靖涼王還在,也該對自己客氣三分。

想到此,陳遠橋從秦牧雄身後走了出來,朝著謝從碧道:“本官此番奉旨而來,在雲門寨時秦都督已經驗看過公文,又豈容謝將軍在此置喙,你這分明是在藐視天威!”

“陳外郎好大的官威啊。”謝從碧瞟了一眼陳遠橋,依舊是一臉的不屑。

“照此說來,私自調動雲門寨兵馬,帶兵強闖王府也是陳外郎的意思了?”謝從碧一邊說著,還一邊朝陳遠橋走去,“那請問陳外郎,可帶有兵部的兵符?硬闖王府又是奉何人之命?”

眼見著謝從碧提著兩條鐵鐧朝自己走來,陳遠橋明顯有些不知措施,隻得下意識地又往秦牧雄身後挪去。

“謝司馬不可莽撞,衝撞了欽差可不是小事。”秦牧雄連忙道,邊說還邊將手放在了腰間橫刀的刀柄上。

這個動作自然沒有逃過謝從碧的眼睛,他不由地笑道:“秦都督是要拔刀嗎?來來來,我倒想看看秦都督的刀法長進了沒有。”

此言一出,秦牧雄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像豬肝一般。

在當場的所有人中,除了陳遠橋和王內侍等幾人之外,其餘人心裏皆明白此話的含義:秦牧雄雖是行伍出身,可武藝卻平常得緊,在軍中效力二十餘年,他除了為靖涼王操練兵馬、出謀劃策之外,甚至從未親自上陣殺過敵。所以,涼州軍中私下也將其稱之為“馬下將軍”。

眼下,謝從碧當著兩營將士的麵揶揄自己,這分明就是在當眾打自己的臉。

可問題是,真要打起來,自己根本就不是謝從碧的對手。

就在此時,陳遠橋終於緩過味來了,他躲在秦牧雄身後踮起腳尖四處張望,邊找還邊喊道:“王內侍,王內侍何在?快快請出聖旨來!”

原來,聖旨一直是由王內侍保管,而在陳遠橋看來,此時唯一能鎮住場麵的也隻有聖旨了。

“本官在此。”此時,一個尖細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了出來。

隻見王內侍從西院牆的牆根下舉起了手——他原本就身形瘦小,又被幾名重甲之士擋在身後,要不是應聲舉手,還真是難以發現。

隨著幾名士卒左右閃開,王內侍從牆根下走了出來。

就在他剛剛露出整個身形時,忽然響起了一道破空之聲,一道飛影閃過之後,王內侍的胸口已經多了一支羽箭。

箭鏃沒胸而入。

王內侍倒在了地上,掙紮著似乎想說這些什麽,可除了喉嚨裏發出奇怪的聲響之外,口中吐出來的隻有鮮血。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兩邊人馬都沒有看清這箭來自何處,秦牧雄因為背對牆根,甚至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隻聽到身後一陣慌亂。

唯一看清了來箭方向的隻有謝從碧。

他本就久經沙場,比眼前再亂再大的場麵也見得多了,而且,那支突如其來的利劍也正好是從他眼前飛過。

他不僅看清出箭的方向大致是在通往中庭的側門,而且還判斷出了發箭者距離在三十步之內,如此距離,箭中胸口,中箭者必死。

其實,謝從碧方才不斷靠近陳遠橋,也是想趁機出手拿住陳遠橋,以此來交換兩位小王子。

如今,有人卻以弓箭先射殺了王內侍,局麵似乎又變得複雜起來。

“戒備、戒備!”

雄字營中,還是秦琅反應更快些,他連忙一邊高聲下令道,一邊將手中的羅熙震又往身前拽了一把,用左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脖頸。

整個院子忽然安靜了下來,隻有士卒腳下移動時,身上甲片抖動時發出的聲音,沉重得令人窒息。

“涼州軍聽令!”忽然,一個聲音從中庭的側門內傳來,聲音洪亮,聲震數裏,就連王府外的兩營士卒也聽見了。

這一聲喊,院中人皆心裏一驚。

在羅熙烈和謝從碧耳朵裏,這聲音太熟悉了,隻是他如何會出現在此處?

在秦牧雄和秦琅耳朵裏,這聲音卻格外刺耳——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隻有陳遠橋還有些摸不到頭腦,可他分明看見秦牧雄臉上露出了驚恐之色。

從側門內走出來的正是羅熙冕。

隻見他一身短袍,卻並未披甲,右手則擎著一杆長槍,正是羅延定的那杆虎頭柳葉槍,左手則舉著一麵兵符,正是靖涼王的虎符。

“爾等可認得此物嗎?”羅熙冕徑直走到了院中,朝著秦牧雄和雄字營的士卒問道。

秦牧雄沒敢接話,還往後退了一步,而身邊的士卒則是麵麵相覷,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切不可被其蠱惑!”秦琅此時連忙高聲喊道。

“秦校尉,你要造反嗎?”羅熙烈厲聲喝道,“試問涼州三萬六千將士,誰不識這麵虎符,何人敢違抗羅家將令!”

“你不用拿羅家來嚇唬我,你羅家將令還大得過聖旨嗎?”秦琅絲毫不慫,“你是大理寺要犯,還大膽逃獄,有虎符又如何?”

羅熙烈冷冷地笑了笑,然後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一名雄字營士卒的身前。

他先將長槍往後一背,朝著那名士卒問道:“你可認得我嗎?”

“認得,世子。”那名士卒點了點頭,一臉惶恐。

“那你叫什麽?”羅熙冕又問道。

“小人姓何,大家皆叫我何二郎。”何二郎回道。

“那今下現任何職?”羅熙冕又問道。

“雄字營,第七隊隊正。”何二郎回道。

“你是哪年的兵?”

“大夏曆97年。”

“那是老兵了。”羅熙冕點了頭,“那你可記得大夏曆103年永定門外一戰?”

“記得,小人當時就在當場。”何二郎回道。

“哦,你也在?”羅熙冕道,“我記得雄子營當時並未出戰啊。”

“小人當時是在定字營效力。”

“定字營?那不是我阿爺當年的親軍營嗎?”羅熙烈道,“當年一戰,此營可是斷後之軍。”

“世子說的是,王爺當年親率我等斷後,力敵兩千餘韃子兵,激戰兩個多時辰,才力保大軍安全撤回城內。”何二郎回道,“當年能跟隨王爺左右征戰沙場,是我何二一生的榮耀。”

“那敢問何二郎,你還記得當年是誰最後撤入城中?”羅熙冕接著問道。

“是王爺!他一直壓在最後。”何二郎忽然有些激動,“王爺當時已經身中數箭,卻一直護住最後的幾名傷兵,小人記得當時王爺喊道,‘我有重甲護身,爾等先走’!”

說完最後一句,何二郎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那我阿爺平日待爾等如何?”羅熙冕又問道。

“那自不必說,定字營雖然平時操練辛苦,但王爺對我等也嗬護有加。”何二郎回道,“當年也正是由王爺定下的規矩,凡親軍營士卒,一旦年滿三十五歲之後,便要調至城防或兵寨,不用再在一線拚殺,所以小人這才到了雲門寨。王爺的恩典,我等涼州將士又如何能忘呢?”

羅熙烈看著何二郎,默默地咬緊了嘴唇。

忽然,羅熙冕將手中長槍放在了地上,然後用右手扶住了何二郎的肩膀。

“何二郎,那你可知道,王爺他……”羅熙冕停頓了一下,“已經沒了……”

“世子,你是說……”何二郎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不敢相信羅熙冕所言。

羅熙冕重重地點了點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王爺已經在京城遇難了。”

“是何人害死了王爺?”何二郎猛然叫了起來,身邊的雄字營士卒們頓時炸了鍋。

秦牧雄心裏暗道,壞了。

雄字營雖然是他的親軍營,可營中將士有不少人像何二郎這樣的老兵,這些士卒常年跟隨羅家征戰,心裏從來隻有一個羅字。甚至不少士卒本就是涼州人,而在涼州百姓心裏,羅家便是涼州之主,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那個千裏之外的皇上。

“雄字營的兄弟們!”羅熙冕先拍了拍何二郎的肩膀,然後朝著四周喊道,“我羅家人世代鎮守涼州,與各位兄弟飲冰臥雪,披堅執銳,力保北境安寧,是忠是奸,各位心裏自有評判。如今,我阿爺遭奸人陷害,已慘死在京城,可有人還要對我羅家暗下毒手,趕盡殺絕,爾等果真下得了手嗎?”

說著,羅熙冕忽然一把抓住了何二郎的右手,將他手中的橫刀搭在自己的肩上。

“倘若各位真覺得我羅家人死有餘辜,那就動手吧!”羅熙冕一臉淩然。

“世子,萬萬不可啊!”何二郎連忙掙紮著要撤回橫刀。

此時,秦琅眼見形勢不妙,連忙喊道:“休要聽他妖言惑眾,我等是奉旨辦事,凡抗旨者格殺勿論,快,弓弩手,放箭,放箭!”

秦琅嘶喊道,手裏橫刀不斷揮舞著。

可是,他身邊的士卒們卻無人應聲,那些弓弩手也沒有任何反應。

“還愣著幹什麽?”秦琅惱羞成怒,朝著身邊那幾個心腹道,“隻要拿下了這大理寺的要犯,可是天大的功勞!”

那幾名士卒也沒有任何回應,隻是低著頭默不作聲。

“秦校尉,想要立功,你自己上來便是!”羅熙冕冷笑道,“何必像個縮頭烏龜一般躲在後麵。”

秦琅臉漲得通紅,卻不敢妄動。

就在此時,他忽然覺得左手一陣劇痛,不由地慘叫了一聲,鬆開了手臂。

原來,是羅熙震趁他不備,用牙猛咬他的左手,然後掙脫了他的手臂,朝著自己的大哥跑去。

“煕震!”羅熙冕也大叫了一聲。

可是,話音未落,隻見羅熙震忽然像被雷擊了一般,猝然倒下了。

在他身後,秦琅則提著橫刀,刀上血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