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落梅

唐葉封算來算去還是出了問題。

照他之前的估算,隻要換到那紅臉漢子的位置,無論如何也能讓穆青趕上文試了。

可他沒有算到的是,有人居然敢在劍閣樓中鬧事。

鬧事之人是一位參試的後生,他持劍入劍閣之後,先順利通過了第一關,一劍點滅了燃香。

到第二關時,他一劍揮出,也將一根燃香從中一劈兩半。

不過依照規則,在將燃香劈為兩半的同時,香頭卻不能熄滅。而這後生劈開的兩半香,一半的香頭還燃著火星,而另一半的香頭在落地之後卻滅了。

擔任主試官的是廬州武原縣的陳縣尉,他當即判定後生“未過試”。

後生當場爭辯道,規則文書中所寫是:香頭不滅,可並未寫明是兩半香頭不滅。既然他劈開的半支香還燃著,就理應算過關。

陳縣尉見有人居然敢當場質疑自己,勃然大怒,喝令那後生即刻退出劍閣,休要胡攪蠻纏。

眼見自己“文試”的機會就這般沒了,那後生頓時萬念俱灰。

隻見他突然出手,揮劍猛刺向陳縣尉。

能夠一劍將燃香從中劈開,這後生的劍法自然不差。

這一劍來得又急又準,陳縣尉躲閃不及,被刺中了左肩,頓時血染官袍。

有人居然敢當眾刺殺朝庭命官,這劍閣樓頓時炸了鍋。

不過,樓內除了陳縣尉坐鎮之外,還有他帶來的十名不良人。見縣尉被刺,不良人立時圍了上去,一頓棍棒將那後生打個半死,然後綁了。

劍閣一出事,也驚動了在園中坐鎮的廬州司馬白子敬。

白司馬聞訊趕來之後,即命不良人先將後生押往州衙,又讓領頭的不良帥替下陳縣尉,速速恢複“香試”,不得影響到園中“文試”的進行。

因為今日的“文試“有一位貴客在場。

經過如此一鬧騰,小半個時辰過去。

所以等到穆青順利通過“香試”,拿到準入“文試”的號牌時,已近未時。

唐葉封心急火燎地等在出口處,一見穆青拿著號牌出來,便拉著他一路飛奔衝向武廟的後園。

話說廬州的這座武廟很大,大便大在正殿後的那座園子。

這園子,可以被稱為花園,因為它草木繁多,春有桃李繽紛、夏有荷塘連碧、秋有金桂滿枝、冬有梅雪飄香。

可在這園子的東麵,還建有點將台、演武場,整個場地東西、南北皆有兩箭之地,足以容得下四五個營的士卒同時操練。

所以這園子在廬州也有“西園東場”之稱,也是城中的備用校場。將“武魁”節的比武放在此處是再合適不過。

本著文武有別的原則,“武試”自然是放在東麵的校場,而“文試“則放在了西麵的花園裏。

由於此刻已是寒冬,所以本月的“文試”之地特意選在園中的聚仙亭邊。因為此處種滿十餘株梅花,正是盛放之季。

在梅花樹的圍擁下,一座近一人高,長闊約有二丈的方形高台拔地而起,成為各路高手的演武台。

因為它就在聚仙亭旁,故而便將它稱為“聚仙台”。

此時,唐葉封正拉著穆青一路狂奔,當他看到小七正焦急朝自己揮手時,他心裏才稍稍鬆了口氣。

在此之前,他便讓小七在園中打探好了路徑,特別是查驗參試者號牌的入口所在,並讓小七就等在查驗口,以免自己和穆青在人群中沒了方向。

畢竟園子裏此時擠滿了上千人,一旦走錯,混入了看熱鬧的人群中,再想出來就難了。

雖說眼看查驗口已近在眼前,可唐葉封還是不敢托大,因為此刻未時已到,而且他還聽到了一聲鑼響。

這聲鑼響意味著什麽,他並不清楚,可他心裏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當穆青舉著那塊寫有“加柒”的木牌出示給查驗官時,那名官差搖了搖頭,還指了指十步之外的演武台。

隻見聚仙台上,一名身著圓領皂色廣袖長袍,頭戴軟腳襆頭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台中央,手裏還拿著一本紙折子。

他整整了衣領,清了清嗓子,然後打開了手中折子。

“列位官人、紳士,諸位鄉親,本月文試已畢,經查驗核準,現宣告勝者如下。”那男子大聲唱道,“頭名月魁,滄月縣趙懷真,計數……”

“且慢!”

唐葉封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使出了渾身力氣大叫了一聲。

這一聲叫得他自己聲嘶力竭,差點沒倒過氣來。仿佛不叫出這一聲,此生就要與燒雞永別了一般。

這一聲大叫,不僅把台上之人的說話生生打斷,也引來了滿園的目光。

“大膽,何人在此喧嘩!”台上那人一臉怒氣道,聲音明顯有些破了,像是要壓過唐葉封似的。

“在下陽溪縣唐葉封,有話要說!”唐葉封索性豁出去了,又高聲叫道。

這一下,唐葉封周圍的百姓徹底散開,讓台上之人看了個真切。

“哪來的刁民,在此造次妄言,擾亂試場,還不退下。”台上之人餘氣未消,一頓官腔脫口而出。

此時,園中上千人的目光皆落在了唐葉封身上,有離得太遠看不到,還跳著腳往這邊張望,比方才看比武還激動。

被上千雙眼睛同時盯著,唐葉封頓時緊張起來。

這般場景好像隻有在夢裏出現過,可如今夢成了真,他才發現“萬眾矚目”的感覺卻是“如芒在背”。

臘月天裏,他內衣裏已是冷汗連連。

然後,事到如今,他也知道開弓便沒有回頭箭了,反而逐漸放鬆下來。

“在下並無意冒犯,隻是尚有參試者未及登台,這文試又豈能言罷。”唐葉封朗聲道,“如此收場,這勝負之判又何以服眾?”

“大膽,未時已到,終場鑼已響,本月文試便已告結,哪還有什麽參試者?”台上之人喝斥道,“本州武魁文試乃朝廷親授,萬民共襄,豈容你這刁民在此渾水摸魚!來人,將此人叉將出去。”

話音一落,幾名士卒便應聲朝唐葉封衝了過來,嚇得周圍的人群又退出好幾步。

“官人且慢!”唐葉封此時又將那隻號牌高高舉起,“我有劍閣通關號牌在此,請官人驗看!如有虛假,小民甘當罪責!”

台上之人一臉鄙夷張望著,又看向那位查驗官,等看到查驗官默默點了點頭後,他臉色一變,提起長袍便朝台下走去。

等走到唐葉封跟前,他一把抓過號牌仔細一看,果然無誤。

“號牌確實無誤,不過你既已錯過了時辰,這號牌便也失效了。”那官人口氣稍緩,但麵色依然倨傲,“本官念在你不知規矩,也不再追究了,你自退下吧。”

“官人此言差矣!”唐葉封回道,“既然號牌無誤,而號牌又是官家所發,那在發牌之時,官家便已認定其試者之身,那這誤時之過便不該由參試者承擔。這就好比,在“秋闈”中得中者便是舉子之身,入試“春闈”又怎可被拒之門外,天下斷無這般道理。眾位鄉親以為如何?”

周圍的百姓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竟然還真有不少人跟著起哄起來。

“大膽刁民,你還敢煽動民意,莫非是想造反不成!”那官人厲聲喝道。

此刻,唐葉封已經完全放飛了自我,不僅麵無懼色,還昂首挺胸,一副揮斥八極之狀。

“這位官人,小民隻是據實而言,依規行事,何來煽動一說?”唐葉封繼續道。

“正如官人方才所言,武魁節乃是朝庭恩授,萬民共襄之事,曆今已有百年而長盛不衰。以小民觀之,武節之盛蓋因我廬州人傑地靈,武風長盛,亦在於不拘一格,廣納英豪。比武試技,從來就是技高者勝,未嚐聞有敗於刻漏者。正所謂,起於草莽未必不豪傑,遲於未時亦有真英雄。若如今隻因陳規默守,而拒人千裏之外,豈不令天下人扼腕。小民身為大夏子民,廬州鄉親,所言所感皆是出自肺腑,所盼所願皆為桑梓情深,還望官人明鑒!”

唐葉封即興而發,慷慨激昂。

話音剛落,周圍人群中頓時又是一陣鼓噪和歡呼。在叫好的人中有聽明白的,也有沒聽明白的。

那官人自然是聽明白了,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正當他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否該對唐葉封用強時,一名士卒奔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隨後,那官人連忙舉手雙手大聲道:“肅靜、肅靜!”

待眾人收了聲,他才又道:“蒙白司馬開恩,特準來人上台試技。”

說著,他極不情願地朝唐葉封做了個“請”的手勢:“請上台吧。”

唐葉封先拱手行了個禮,然後嘿嘿一笑道:“比武之人非小民也,而是這位小郎君。”

隨即,穆青便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此時,穆青已經將包裹雙劍的布條摘下,然後用劍帶係好,背插雙劍朝台上走去。

“加油。”小七忍不住在身後叫了一聲,稚嫩的聲音引起人群一陣哄笑。

隨著穆青登上“聚仙台”,台下的人群忽然眼前一亮,鼓噪聲又起。

聚仙台邊,十幾株紅梅和白梅花錯落相間,粉妝玉落,豔雅交錯,北風一過,頓時搖曳生姿。

不過,此時園中人的目光已經不在隨風而舞的梅花上了。

聚仙台上,司馬木蘭一襲束腰窄袖白衣,背插猩紅鮫鞘雙劍,衣比白花白,劍比紅花豔,風姿綽約,卻靜若處子。

“好俊俏的小郎君!”

“可不是,單這模樣,不用拔劍,今日也來值了。”

人群裏議論聲四起。

然而,正當眾人還在期待著穆青亮劍時,事端又生。

原來,文試結束的鑼響之後,現場的雜役便已經把那座裝有釋放機關的木樓給拆解了,若要再裝上,至少需要半個時辰。

此時,在聚仙亭裏正坐著幾位主試官,為首的正是廬州司馬白子敬,左右兩邊則是廬州當地的兩位鄉紳名士:一個姓盧,一個姓韓。

三人商量了片刻,一致覺得再將木樓搭起來實在費事,也大可不必為了一個小郎君再費周章。隻是該如何打發了小郎君,三人卻一時沒有定斷。

“以愚下之見,不如就給這小郎君一個機會,讓他在台上隨意演示一番,也算不虛之行。”此時,從白子敬身後站起了一人。

隻見此人約莫二十七八歲,麵如冠玉、劍眉星目。頭頂白玉臥鹿發冠,身穿淡青色圓領廣袖襴袍,肩上還披了一件白色錦羽大氅。

風流倜儻,富貴逼人。

“顧郎君所言倒也在理,那便如此吧。”白子敬點了點頭。

盧、韓二人見白司馬也發話了,也不再多言,點頭稱是。

隨後,方才在台上那官人隨即走到台前,告知了穆青。

穆青聽罷,眉間微蹙,卻也未多言。

隻見他慢慢走到台中央,朝四周望瞭望:梅花滿目,風起香溢。

台下的眾人並不知發生了何事,見穆青在台上

垂手而立,卻遲遲不動。

“小郎君在做甚?為何還不出劍?”

“那木樓拆了,落木的機關也沒了,他往何處出劍?”

“那他在台上一動不動做甚?”

“誰知道,或許是在等吧。”

穆青的確是在等。

但他等的不是木樓,而是風,大風。

忽然,一陣大風吹來,花枝搖曳。

風起,花落。

一朵白色梅花隨風而至。

劍出,風鳴。

眨眼間,穆青雙手一探已抽出了背後雙劍。

隻見雙劍如蝶舞般在他手中上下翻飛。沒人能看得清他究竟揮出了多少劍。

婉若遊龍,飄若驚鴻。

刹那間,一朵梅花便在風中化作漫天花雨。

花瓣還在風中飄舞,而穆青卻已收劍入鞘。

看著數不清的花瓣飄落,台下的眾人已經驚得目瞪口呆。

人群中的唐葉封也看呆了,不過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能看清穆青出劍的軌跡。

如果把那朵隨風而落的梅花看成是一個人的身體,穆青劍鋒過處,依次便是眉心、頸項、左胸、右胸、小腹、雙膝......而且每一處皆是前後兩劍。

眾人皆驚於穆青劍快,而唐葉封更驚於她的劍準。

能在刹那間揮出如此多劍的人,很少,但出劍快,還拿捏得如此精準的,至少唐葉封還沒有見過。

“十四劍,正好每處兩劍,還有兩劍似乎是虛招。”唐葉封獨自喃喃低語,若有所思。

“這你也能看清?”一旁的小七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他,“我讀書少,你別騙我。”

“不信?那你一會兒自己去問他。”唐葉封瞥了小七一眼。

的確沒幾個人能看清穆青出了多少劍,可等監試官上台數完地上的花屑後,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反複又數了數遍,答案依然還是十五片。

而且有十四片隻有米粒般粗細,餘下的那一片甚至還保持著完整的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