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齊王

天剛放白,翟子初便起來了。

當他喚人來更衣時,當值小內侍也被嚇了一跳。

雖說按照祖製,大夏天子五更一過便要起床,卯正時刻去上早朝,可翟子初自登基以來,一共也沒上過多少回早朝,通常要睡到辰時方起,連朝食有時都懶得吃。

在任命陳士安代掌尚書省之後,他更是一次早朝也沒上過,經常一覺睡到巳時方醒。內侍們也習慣了。

可今日算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今日的確不同往日,因為齊王要回來了。

翟子初是昨日收到的奏報,報上說齊王已到了華容縣城,照路程估算,正是今日抵京。

齊王翟子興,翟子初的同父異母弟,雖然不是同母所生,卻是同母所養。

原來,當年齊王母親柴貴妃在生下他後,便因產後血崩症而死。閔離皇後與柴貴妃一直情同姐妹,便將子興抱到自己宮中撫養,視如己出。

所以,子初和子興從小便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樂,比親兄弟還親。

不過,和翟子初從小便好舞文弄墨不同,翟子初卻是天生神力,自幼好槍棒。成人之後,不僅精於弓馬之術,還練得一手好槍法。

受封齊王之後,翟子興也一直在北衙禁軍中任職,統領羽林衛。

兩年多前,他向聖人提出想去邊軍中磨煉,翟子初也欣然恩準,讓他以驃騎大將軍的身份巡察梁山六寨,這一去就是整兩年。

如今,齊王奉旨返京,翟子初自然高興。

辰時剛過,翟子初便已經坐在了華章殿內,手裏雖然拿著一卷書,可眼睛卻不時朝殿外望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大家啊,齊王殿下的確是今日回京不假,可就算一早入城,等到了這華章殿怕也還有些時候,大家又何必起個大早呢?”垂立在一邊的莫常侍道。

“在何處等不是等,反正朕也睡不著了。”翟子初將書卷往案上一扔,“再說了,二郎豈是別人可比,他可是朕在這世上最親之人了。”

“既然如此,大家當初就不該放他去邊關才是。”莫常侍道。

“老東西,你還好意思說呢,要不是你教他槍法,在禁軍無人可敵,他能老想著去邊關,好有機會在沙場上一顯身手嗎?”翟子初沒好氣地道。

“大家說的是,老奴的確該死。”莫常侍一低眉,“可這個鍋老奴一個人怕是背不起。一則,齊王殿下天資極高,若不習武實在是可惜;二則,他去了梁山六寨,不也正合大家心意嗎。”

“凡事你總有道理,朕也是服氣。”翟子初白了莫常侍一眼,“行了,別在那杵著了,過來陪朕下盤棋吧。”

“喏。”

棋下得很慢,過了快一個時辰了,二人隻下了三十餘手。

看著翟子初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莫常侍道:“大家可要小心了,若是再不專心,這條大龍怕是不保了。”

“你膽子不小,居然敢打朕大龍的主意,你可知這是死罪。”翟子初盯著棋盤道。

“大家莫非又想耍賴,這紋枰對弈隻有勝負,又何來生死之說。”莫常侍手捏著一枚白子,引而不發。

“我不管,朕乃真龍天子,你居然敢口出狂言,看朕怎麽收拾你。”翟子初並未抬頭,而是一直盯著棋盤,眉頭緊鎖。

就在此時,一名小內侍邁著小碎步奔了進來。

“啟稟聖人,齊王殿下已在殿外候著了,宣嗎?”

“宣什麽宣!朕自去迎他。”

說著,翟子初用手往棋盤上一掃,然後直接從榻上蹦了下來,朝殿門奔去。

莫常侍一邊搖了搖頭,一邊跟在了他身後。

“二郎、二郎。”翟子初人還未到門口,聲音已經飄出了殿外。

待他奔到門口時,隻見一名頭戴紫金冠,身著錦袍的年輕男正垂首而立,正是齊王翟子興。

“二郎,你可想死我了!”翟子初上前一把拉住了齊王的胳膊。

“小王參見聖人!”翟子興的胳膊被拉住,行不了禮,隻能將頭又低垂了一些。

“好了,好了,此處又無外人,何必循禮。”翟子初拉住了齊王的手,“快隨我進去說話。”

說著,便拽著齊王朝殿內走去,嚇得門口的小內侍連忙低頭閃避。

等進到了殿內,翟子初拉著齊王一起坐在了禦榻上,還衝著莫常侍道:“你可真沒眼力勁兒,還不快將這棋盤撤了,害事!”

“老奴知錯了。”莫常侍連忙上前將棋盤撤到了一邊,又把矮幾挪了挪,給二人騰出了空間。

接著,他又揮了揮手,示意殿內的兩個小內侍退下。

“二郎,你黑了,也瘦了。”翟子初仔細端詳著翟子興,一臉心疼地道。

“多謝聖人關心,身在北境邊關,難免風刀霜劍,卻也正是男兒應許之地。”翟子初回道。

“此處又無外人,你我兄弟不必以君臣相稱,聽著別扭,也生分。”翟子初說著,還看了莫常侍一眼道,“老東西,你說是不是?”

莫常侍此時正好端茶過來,將茶放到矮幾上之後,他連忙點頭道:“大家所言甚是,在外是君臣,在家是兄弟,理應如此。”

見莫常侍走到近前,翟子興站起身來,朝著他躬身拱手行了個禮:“弟子見過師父。”

“殿下這是拆煞老奴,老奴可萬萬受不起。”莫常侍趕忙躬身還禮,頭垂得更低了。

“哎呀,受得起,受得起。”此時,翟子初在一旁道,“誰讓你教二郎槍法了,既然教了便得認,我說的對吧,二郎?”

“聖人聖明。”翟子興回道,“師父授藝之恩,小王如何敢忘。”

看著翟子初在一邊一臉壞笑,莫常侍也隻能躬著身子,無奈地退到了一邊。

翟子初向師父行完了禮,卻沒有坐回到榻上,而從懷中掏出一卷黃絹,雙手呈給了翟子初。

“聖人,這是小王經曆兩年,在邊關收集到的北戎軍情,其中還有一些小王個人的拙見,還請聖人過目。”翟子興恭敬地道。

“不急,不急,此等軍務你自去與李知節將軍商議便是,不用給我。”翟子初沒接黃絹,而是把齊王又拉了回來。

“你先與朕說說,這邊關的日子如何?可有什麽有趣之事?”翟子初問道。

“嗯……邊關日子的確清苦,將士們一旦出巡,宿風枕雪也是常有之事,就算堅守兵寨內,也是枕戈待旦,不敢有絲毫懈怠。”翟子興回道,“不過請聖人放心,單將軍統兵有方,治軍嚴明,那些韃子絕不敢輕易犯境,況且梁山六寨地勢險峻,易守……”

“二郎、二郎……”翟子初忍不住打斷了齊王,“朕不是想聽這些,我是想知道二郎你可有遇到過什麽新奇之事,比如說……你可殺過人了?”

“這……小王慚愧,雖說小王也曾數次出關巡弋,卻從未與韃子接戰,也就未有斬獲。”翟子興回道。

“也是哈。”翟子初似乎有些掃興,“若是你殺過韃子,那邊關必定會加急來報,說不定還會把你吹捧一番。看來殺人也不是那麽容易。”

“平常殺人自是不易,可一旦戰事一開,怕是頃刻間便會血流成河。”翟子興回道。

“那二郎以為,這北境邊關會有戰事發生嗎?”翟子初馬上問道。

“這……小王不敢妄斷。”

“無妨,你就隨便說說便是。”翟子初笑著道。

“以小王愚見,我大夏眼下在北境占據地利之便,據險固守,待機而動乃是上策。“翟子興回道,“隻要我軍不自亂陣腳,韃子鐵騎縱然凶悍,也難有可乘之機。”

等翟子興一說完,站在一邊的莫常侍發現翟子初的臉色似乎微微一變。

“二郎,這兩年不見,朕發現你還真是變了許多。”翟子初道,“不僅這膽子似乎小了,還學會說話拐彎抹腳了。”

“小王不敢。”翟子興連忙低頭道,“聖人有問,小王自當說出肺腑之言。”

“好吧,朕也不和你繞彎子了。你應該是聽說了靖涼王之事了吧?”翟子初道。

“小王確實知道了。”

“你才到京城多久,消息倒是靈通。”翟子初又笑了笑。

“實不相瞞,此事小王在回京的路上已經聽聞了,而此刻怕是已傳到邊關了。”翟子興道。

“哦,那你都聽說了些什麽?不妨說來聽聽。”翟子初忽然發現榻上還落下了一枚黑子,便隨手撿了起來。

“此事非同小可,小王自然不會相信那些無稽之談。”翟子興回道。

“嗯。二郎所言極是,此事當然非比尋常。”翟子初手裏摩挲著那枚棋子,“那你可知道,朕此番召你回京也是與此事有關。”

“我?”翟子興一愣。

“正是。”翟子初把那枚子捏在拳中,“朕準備讓你以驃騎大將軍統領南衙十二衛禁軍,整肅京師防衛。”

“這……”翟子興一時有些茫然。

“心裏有疑問,說出來便是。”翟子初道。

“聖人有令,小王自當從命,可南衙禁軍素來各有將領統率,互不隸屬,各司其職,隻有戰時才會征調遙領的各府兵出征。”翟子興道,“可眼下並無戰事啊。”

“朕不是說了嘛,讓你統領南衙禁軍隻是為了整肅京城防衛,誰說要去打仗了。”翟子初道,“再說了,以你一品驃騎大將軍統領十二衛,他們誰敢不從?”

“小王鬥膽,敢問整肅京城防衛又是為何?莫非是發生了何事?”翟子初隱隱覺得不妙。

“眼下無事,但過兩日就未必了。”翟子初臉色微沉,“凡事總要防患於未然才是。”

“小王愚鈍,還請聖人明示。”

翟子初並未馬上回答,而是看了一眼一邊的莫常侍。

“齊王殿下,你剛回京城,或許還有所不知,眼下這京城內已是暗流湧動,聖人此舉也是未雨綢繆。”莫常侍上前了兩步,“也隻有將此事交於殿下,聖人才會放心啊。”

“可……聖人究竟是在擔心何事,這暗流湧動又是從何說起?”翟子興又問道。

“如何?老東西。”翟子初突然苦笑著看了莫常侍一眼,“我說我家二郎是個直性子吧,你還不信,罷了,還是你和他說吧。”

聞聽此言,莫常侍隻得又上前了兩步,走到了翟子興的身邊,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什麽!”翟子興聽罷,頓時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他其實已經猜到了一些,但還是沒有猜到全部。

偌大的華章殿內隨後便陷入了沉寂。

翟子興低頭沉思著,翟子初則是看著自己的弟弟,手裏則不斷捏動著那枚棋子,而莫常侍則垂首而立,不動聲色。

過了片刻,翟子初開口道:“二郎可還記得,小時候我擲壺總是輸給你,可有一回我卻連贏了三陣,你當時也百思不解。你想知道原因嗎?”

翟子興終於抬起了頭,“是何原因?”

“因為我做弊了。”

“做弊?如何做弊?”

“你當時可覺得那些羽箭有何不妥?”翟子初問道。

“並無不妥啊。”翟子興眉頭一皺,“況且你我用的是一樣的羽箭啊。”

“哈哈,其實也不算做弊。”翟子初笑了笑道,“我隻是將所有羽箭偷偷換了,全換成了更長一寸的羽箭,還拔掉了部分箭羽。而在此之前,我已經用這種羽箭偷練了半月,所以才能贏過你。”

“原來如此。”翟子初道,“不過,如此做弊倒是也難以察覺,也不算是投機取巧。”

“二郎所言甚是。”翟子初笑著拍了拍翟子興的肩膀,“所以,有時候,你親眼所見也未必一定是真相,而你看不到的時候,卻可能才是。”

“聖人之意是……”翟子興眉頭鎖得更緊了。

“還有,你我是手足兄弟,你也是我最信任之人,所以我就算會算計於你,但絕不會哄騙於你,這一點你可信?”翟子初又道。

“我信!”翟子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既然如此,你又擔心什麽呢?”翟子初道。

……

待齊王告退之後,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莫常侍道:“兩年戌邊,齊王殿下看起來的確是變了不少。”

“不,二郎其實沒變。”翟子初一臉深沉,“是朕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