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死局

趙誌平居然問自己要錢,這是寧嶽風沒想到的。

而且,他開口便是五兩紋銀,又讓寧嶽風有些猝不及防。

雖然趙誌平說的是“借”,但寧嶽風心裏清楚,這錢一旦借出去,怕是回不來了。

寧嶽風本不是對銀錢計較的人,不過,這個“計較”也看地方。

在涼州時,他自然是瀟灑慣了,頗有些“揮金如土”的感覺。

可到了雄州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也會有心疼錢的時候。尤其是出門在外,又身處雄州這樣的繁華之地,銀錢仿佛也變得越來越不經花了。

就在剛才,他為了尋個合適“問話”的地方,先是在半路雇了輛牛車,拉上已經暈過去的趙誌平,總共花了一百文錢。其中二十文是車錢,八十文則是“封口費”。

畢竟,就算寧嶽風謊稱趙誌平是喝多了的同伴,還特意往他胸口灑了幾滴酒。可駕車的漢子也不傻,誰人又會在荒郊野外喝成這般模樣呢?

那漢子也是看到趙誌平還喘著氣,身上也並無傷口,這才心照不宣,收錢拉人罷了。

等尋到了一個村子,再從一個老漢手裏租下這間廢棄的馬廄,又花了一百文錢,其中自然還是有“封口費”。

寧嶽風原本隻想給五十文。可那老漢一直在念叨著自己與此間裏正相熟,晚上還要去裏正家喝酒。寧嶽風隻得又加了五十文,才打發了他。

事後,寧嶽風也不禁在心裏感歎:這見不得人的事果然做不得,不僅費神、費力,還費錢!

這不,花錢之事又來了。

“敢問趙兄,要這銀錢做何用?”寧嶽風決定先問清楚。

“實不相瞞,在下是想回家一趟,這銀錢是準備留給家中爺娘的。”趙誌平有些尷尬地道。

“趙兄這是……”寧嶽風立即意識到了什麽。

“在下身目前的處境,寧小哥想必也心中有數,與其再過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倒不如徹底做個了斷,也不枉小哥今日饒我一命。”趙誌平道,“隻是家中爺娘尚在,我想再盡些孝道。”

“趙兄你……”寧嶽風本想說“何苦如此”,可隨即也意識到,除了“了斷”這條路,趙誌平也無路可走。

除非他再回去繼續過那種受人驅使,任人宰割的日子。

“其實我已經死過一回了,不是嗎?”趙誌平麵色坦然,“早死晚死皆是死,倒不如死得堂堂正正,也算沒有辱沒先師的英名!”

寧嶽風很想出言安慰,腦子裏也在思索著是否還有什麽破解之法,可是想來想去都發現,這是個死局。

他以“假殺”換來了趙誌平的坦誠,可麵對那陰毒的丹藥,他似乎也無能為力。

雖說他與趙誌平隻相識了不到半日,還一度生死相搏,可一想到眼前之人命不久矣,寧嶽風心裏還是不免有些難過。

“你果真想好了?”寧嶽風忍不住問道。

趙誌平點了點頭:“在下九歲拜入師門,至今已有二十七載,誠蒙恩師不棄,也算在劍法上小有所成。本想著能仗劍執義,除暴安良,揚我逍遙宗威名。可未曾想卻墜入歧途,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初心蒙塵,劍染汙名,我還有何臉麵苟活於世,再去戕害無辜之人!”

“趙兄,你也是遭人算計,不必過於自責……”寧嶽風有些於心不忍。

“遭人算計是不假,可若是自己不心存貪念,也不會越陷越深。”趙誌平道,“人心固然難測,可人欲難平才是罪孽之源。”

聞聽此言,寧嶽風心裏猛然一顫。

他一邊暗暗感歎,自己劍下留手,放過的還真是個好人,一邊又在痛惜,為什麽好人證明自己是好人的方式需要如此殘忍。

想到此,寧嶽風從腰間解下了錢袋,然後遞給了趙誌平。

“趙兄,這錢袋中應該還有七八兩碎銀,你悉數收下。”寧嶽風道,“若是不夠,你可將家中所在之地告之於我,等過幾日我再送些銀兩去便是。”

趙誌平看著遞過來的錢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又百感交集。

他突然雙膝一屈,便要跪在寧嶽風麵前。可剛跪到一半,就被寧嶽風一把托住。

“區區幾兩碎銀而已,趙兄何需行此大禮!”寧嶽風將趙誌平托了回去。

“趙某已是必死之人,又豈會為銀錢而屈膝,趙某此拜,隻是因為尊駕之恩,趙某此生恐難報答,便以此拜相謝!”趙誌平雙目微紅。

“趙兄何須言謝,今日能結識趙兄亦是在下之幸。”寧嶽風滿臉真誠,“可惜,在下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麽法子化解趙兄之困。”

“尊駕不必費心了,若是這丹藥之毒真能輕易化解,這三年來,我等師兄弟也不會如豬狗一般了。”趙誌平道,“尊駕若是真有心,不妨試試能否查出這隱主的身份,免得有更多武林中人再受其害。”

“不瞞趙兄,在下此番正是為此而來。”寧嶽風道,“隻是之前線索不多,便先從貴派入手了。”

“原來果真如此。”趙誌平頓時露出欣慰的表情,“尊駕如此年輕,便有這般身手和膽識,也算是武林之幸了。可見蒼天有眼。”

“趙兄可別這麽誇人,在下實在受之不起。”寧嶽風擺了擺手,“不過請趙兄放心,不揪出這個什麽隱主,我必不罷休。”

寧嶽風心中不知從何處升起了一股豪氣。

“對了,說起隱主我突然想起了一事,或許對你的追查有所幫助。”趙誌平道。

“趙兄請講。”

“這三年來,我等師兄弟出令無數,卻從未在雄州本地動過手,最近的一回也是在二百餘裏外的一座縣城。唯有這次是個例外。”趙誌平道,“依在下看來,怕是因為事出緊急之故。”

寧嶽風點了點頭:“有道理,如此說來,那人棄你於不顧也就說得通了。”

“為何?”

“他輕功頗高,卻又不敢與我交手,這樣的人做個傳令之人最合適不過了。”寧嶽風道,“倘若我沒猜錯,此人身負之命除了拿走令牌之外,還應該有及時回去複命。”

“你是說,一旦在下得手,他便會立即去向那隱主複命?”趙誌平道。

“差不多。”寧嶽風點了點頭,“你方才也說了,此番出令事出緊急,我想,應該是我在雄州突然出現驚到了某人。”

“哎。”趙誌平突然歎了一聲,“可惜讓那人跑了,不然便可以順藤摸瓜了。”

“趙兄也不必過慮。”寧嶽風拍了拍他肩膀道,“以你家葉掌門的身份,尚且沒見過隱主,他一個傳令的又怎麽可能見得到呢。”

趙誌平想想也是,便也不再糾結於此。

接著,寧嶽風又詢問一些逍遙莊的情況,趙誌平也有問必答。

眼看天色不早了,趙誌平在將隨身帶的一枚三生石留下之後,告辭而去。

臨別之際,寧嶽風本想說“後會有期”,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隻能與趙誌平互道“珍重”而別。

望著趙誌平漸漸遠去的身影,他忽然生出一絲悲涼。

今日出城可謂不虛此行,探得了不少有價值的線索,可是代價卻也昂貴,昂貴到隻能眼看著一條人命即將走向終點。

趙誌平,他在心裏又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這才上馬出了村子,朝雄州城奔去。

回城之後,寧嶽風按照事先與羅熙雲的約定,來到了城南的一間茶樓。

二人碰頭之後,先在附近逛了一會兒,在確認無人盯梢之後,才又尋了間客棧住下。

寧嶽風剛在房中躺下,羅熙雲便敲門進來了,手裏還拿著一瓶金創藥。

原來,在剛剛碰麵時,她就發現寧嶽風肩上掛了彩。

眼見羅熙雲要給自己上藥,寧嶽風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連忙推脫說“不礙事、不礙事。”

可當羅熙雲坐到他身旁之後,他又變得異常乖巧,幾乎一動不動,像隻任人擺布的小羊羔。

他肩上的傷口其實不深,加之羅熙雲用的是姑姑給的寒桑金創藥,上藥之後便立杆見影,甚至連疼痛也感覺不到了。

上完了藥,寧嶽風正想將肩上的衣服重新蓋上,隻聽得羅熙雲道:“把衣服脫了吧。”

“啊。”寧嶽風一愣,有些茫然地看著羅熙雲,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一模一樣的話,寧嶽風之前也聽過,而且還聽過太多回了。

可那皆是在煙花柳巷之中,酒酣耳熱之際,從姿色各異的青樓女子口中說出來的。而眼下,居然從羅姑娘口中說了出來。

看著寧嶽風有些奇怪的表情,羅熙雲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臉上飛霞驟起。

“寧大哥,你想什麽呢,這衣袍已經被割破了,若是不讓奴家替你補一補,又如何見人呢。”羅熙雲道。

“哦、哦。”寧嶽風連忙道,“姑娘說的是,是不好見人。”

此言一出,羅熙雲臉更紅了。

她連忙起身道:“奴家先去取些酒菜來,你先換身衣袍吧。”

說著便推門而去。

等羅熙雲將酒菜端進來時,寧嶽風已經換了衣袍,還將破了的那件疊好了放在床頭。

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疊衣服,所以疊了半天也和沒疊一樣,幾乎被揉成了一團。

羅熙雲隻是瞟了一眼那衣袍,然後便將酒菜擺上。

隨著兩杯酒下肚,寧嶽風又恢複了該有的模樣。他邊吃邊將事情的經過說與了羅熙雲,也包括從趙誌平身上得到的線索。

他說得很詳細,因為他也想聽聽羅姑娘有何高見。

“那寧大哥接下來有何打算?”

還沒等寧嶽風發問,羅熙雲卻先開口問道。

“就眼下所知而言,逍遙宗受人控製之事已確定無疑,那個隱主也正是行刺你阿爺的幕後主使。所以,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從葉少然身上下手。”寧嶽風想了想道,“不過,趙誌平已經失手,葉少然必定會更加小心了,若是硬來,怕也未必能有成算。”

“嗯。”羅熙雲點了點頭,“那葉少然如今已是驚弓之鳥,想從他身上尋找破綻怕是不易,況且你我身處雄州之地,稍有不慎,也很難逃過他的眼線。”

“可不是。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況且以逍遙宗在江湖上的地位,若是沒有真憑實據,恐怕也奈何不了這位葉掌門。”寧嶽風道。

“眼下唯一的證據也隻有趙大哥留給你那枚三生石了。”羅熙雲想了想又道,“可這枚石頭也隻能證明逍遙宗與三生會有關,卻無法證明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是他們所為,而且以三生會眼下在江湖中的名聲,弄不好還會被人倒打一耙。”

寧嶽風一邊點頭,一邊不禁又多看了羅熙雲幾眼。

因為他發現羅姑娘思路清晰,遠勝尋常女子。尤其是他見得最多的那些青樓女子。

可見所謂嬌娘多缺智,胸大便無腦之說並不盡然。

二人就這樣邊吃邊聊,眼看酒菜已所剩無幾,卻依然沒有想出一個周全之策。

“寧大哥,奴家有個大膽的推測,就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正當寧嶽風有些索然地晃著空酒壺時,羅熙雲忽然道。

“講,當然要講!”寧嶽風馬上放下了酒壺。

“倘若我說,那位祁山宗的柳掌門便是隱主,你覺得可能嗎?”羅熙雲道。

此言一出,寧嶽風頓時臉色一變。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此人呢?”寧嶽風眉頭皺了起來,“肖掌門身亡時,他正好在場,還成了肖掌門是因練功而亡的證人;推選掌門時,他也在場,說是他助葉少然登上掌門之位也不為過。還有,據趙兄所言,那陰毒的丹藥也是從他手中得來……”

“還有。”此時,羅熙雲插話道,“以他的武功和江湖地位,暗中挾製各派高手也比別人要更容易。”

“有道理,有道理。”寧嶽風聽得頻頻點頭,“所謂東邊不亮西邊亮,我等完全可以先將葉少然晾上幾日,從這柳掌門身上入手,說不定會有驚喜。”

“寧大哥是想去祁山宗嗎?”羅熙雲隨即問道。

“我看可行。”

寧嶽風剛說完,便馬上意識到了羅姑娘此問的真正含義——如果要去祁山宗,那勢必又要費上不少時日,而羅熙雲怕是沒時間了。

寧嶽風隻得尷尬地朝羅熙雲笑了笑:”姑娘見諒,我差點忘了你要趕往京城之事了。”

言罷,寧嶽風忽然自己又愣住了。

“不好!”他大叫了一聲。

“何事不好?”羅熙雲也嚇了一跳。

“該死,我差點忘了,趙兄說過,他此番出令事出緊急。可見那隱主是急於要殺我。”寧嶽風眉頭緊鎖著,“而殺我,其實是要殺靖涼王府之人,我是擔心……”

寧嶽風沒有把話說完,可羅熙雲已然猜到了。

“你是擔心我阿爺有禍事臨頭!正如之前有人要阻止奴家進京一樣。”

寧嶽風點了點頭,眉頭難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