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刎頸之交
雨漸漸小了,但蒙麵人的刀勢卻越來越急。
刀風所及,有兩次已經削到了寧嶽風頭上的鬥笠,飛起陣陣碎屑。
寧嶽風終於出手了。
因為他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倘若“觀戰”那人有必勝的把握,他早就出手了。而此人之所以遲遲不動,其中必有蹊蹺。
至於究竟是何緣故,寧嶽風一時也想不明白。
而師父曾說過,想不明白之事就不要想,尤其是在打架的時候。
隻見寧嶽風身形突然一動,閃到了一株槐樹之後。
樹不算大,樹幹隻能擋住寧嶽風半個身子,但樹的位置卻剛剛好,正好遮擋住了那“觀戰”人的視線。
就在“觀戰”人眼前一晃的刹那,一頂鬥笠忽然從樹後飛了出來,直奔他而去。
這隻是寧嶽風耍的一個小花招。
他心裏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功夫,十餘步之外,僅憑一頂破鬥笠是很難傷人的。
但嚇人卻足夠了。
隻要能暫時嚇住這“觀戰”人,哪怕隻是一瞬間,也足夠了。因為他已經準備全力一搏,而這一搏之時絕不能有絲毫的分心。
其實,寧嶽風並未找到蒙麵人刀法中的破綻,但有一件事他已經可以確定了:此人用的正是逍遙宗的“落英”劍法。
這劍法便是破綻。
或者說對於寧嶽風而言,這也是破綻。
隻不過,他還是要賭一把。
說話間,蒙麵人又是一刀削來,寒光數點,幾乎罩住了寧嶽風半個身子。
這一次,寧嶽風不再閃躲,而是一挽長劍迎了上去。
鳳離劍嘯鳴乍起,卷起一陣水花。
刀劍交錯,如雨滴在琴弦上跳躍,卻又疾如旋踵,沒有旋律,隻有殺機。
寧嶽風挽劍如風,接連化解了蒙麵人四刀,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致。
可蒙麵人一招之中卻是連出了五刀。
寧嶽風知道自己解不了這第五刀,他也沒想過要解。
他是準備硬接這第五刀。
眼看刀風撲麵,寧嶽風手腕微擰,長劍瞬間貼住了自己右臂,劍臂合一,迎著蒙麵人的刀鋒貼了過去。
說是貼,其實也隻是被動中的迎擊,而麵對已經避無可避的第五刀,這也是唯一的應招。
寧嶽風也是在賭,賭自己能硬接下這最後一刀,唯有如此他才有機會反戈一擊。
可他心裏也沒底,因為從蒙麵人之前的出刀來看,此人怕是已有五品氣瀾之境。
倘若果真如,其刀風所及,便足以與金石相抗,自己這條胳膊怕是有受傷的危險。
刀鋒順著寧嶽風的右臂劃過,又滑向了他的肩頭,鳳離劍發出一聲哀鳴。
寧嶽風隻覺得一陣火辣感覺從手臂上傳來,接著肩頭微微一涼。
隨著微涼之意襲來,寧嶽風體內氣血仿佛被什麽東西激活了一般。
被激活的還有那把鳳離劍。
眨眼之間,劍尖忽然躍起,如靈蛇昂首,接著劍如蛇進,直取蒙麵人手腕而去。
這變化來得太快。
蒙麵人還在驚訝於寧嶽風明明肩頭已被自己刀風所傷,為何還能安然無恙。而緊接著對方長劍便順著自己的刀刃纏來,其出手角度之刁,尋隙之準,簡直匪夷所思。
他哪裏知道,這正是昆侖九劍中順劍式的精妙所在。
鳳離的劍尖如靈蛇吐信一般,輕輕啄了蒙麵人手腕一口,橫刀猝然落地。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蒙麵人還在驚愕中時,鳳離劍已經攀上了他的胸口,然後停在了他的脖頸邊。
寧嶽風本就無意殺他。
“不想死,就別亂動。”寧嶽風此時已經轉到他身後,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言罷,寧嶽風便朝遠處望去,想看看自己的那頂鬥笠去了何處。
鬥笠已經靜靜地躺在了地上,而旁邊則是那名“觀戰”人。
那人顯然也沒料到眼前發生的一切,就算寧嶽風方才用鬥笠“偷襲”,他也隻是側身閃過,依舊泰然自若。
可眼下,他已拔刀在手,虛步以待。
“輪到你了,要打就趕緊上來吧。”寧嶽風扯著嗓子朝那人喊道,“對了,順便把我的鬥笠也拿過來。”
那人絲毫未動,右腳反而還往後又退了小半步。
“怎麽?你這同夥的命你就不管了嗎?皆是行走江湖之人,為何如此薄情寡義?”見那人不應,寧嶽風更來勁了。
“你別白費口舌了,他是不會救我的,也救不了,要殺要剮,隻管動手便是。”此時,那蒙麵人突然輕聲說道。
聞聽此言,寧嶽風臉上依舊若無其事,心裏卻微微一怔。
他心裏暗自琢磨起來:此人言語間看似是視死如歸,可為何又隻是輕聲說出?明顯是不想讓同夥聽到。
他這到底是想死,還是不想死?
如果是真想死,為何要說著最狠的話,卻又不敢大聲些?
想到此,寧嶽風決定再試探一下。
“我說,你倒是痛快點啊,打又不打,走又不走,你是準備見死不救呢?還是擔心小爺把你一起了結了?”寧嶽風又朝對麵人喊道,說著還故意手腕一翻,將劍又往蒙麵人的脖頸移了半寸。
這一喊一動之下,對麵那人不由得又往後退了半步,手中橫刀斜立在胸前,擺出了守勢。
“罷了、罷了,小爺沒工夫陪爾等在此磨蹭。”寧嶽風朗聲叫道,“你不想走就別走了!”
話音一落,隻見寧嶽風手腕一抖,風離劍在蒙麵人的脖頸劃出了一道弧線。
隨著一聲悶哼,蒙麵人頭一歪,栽倒在地。
眼見同夥倒地,對麵那人再也沒有任何猶豫,轉身便撒腿狂奔,隻是幾縱之間便消失在了樹林間。
“哼,膽子不大,輕功倒還不錯。”望著那人背影,寧嶽風冷笑了一聲。
……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蒙麵人醒了,是被一陣耳光扇醒的。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因為他記得一把劍從自己的脖頸上劃過,隨著一陣涼意襲來,自己便失去了知覺。
可是他馬上發現,自己的手根本動不了。不僅手動不了,整個身體也很難動彈。
他隨即意識到,自己是被綁住了,還有就是:自己還活著。
原來,寧嶽風的確是用劍抹了他脖子,隻不過用的是未開刃的那一麵。而在運劍的同時,寧嶽風則用左手二指猛擊了他的頸後風府穴。
這才是他栽倒的真正原因。
而在跑掉的那人眼裏,他卻是被寧嶽風一劍封了喉。
“行了,睡得也差不多,閻王爺還沒空搭理你,你就先和小爺聊聊吧。”寧嶽風說道。
蒙麵人此時才發現,自己是坐在一堆草料上,空氣裏還彌漫著一股馬糞的味道,身處之地像是個馬廄。
他又抬頭看了看對麵的寧嶽風,寧嶽風一邊用眼神瞟著他,一邊還喝著葫蘆裏的酒。
“你為何沒殺了我?”蒙麵人開口道。
“嘿,你這人倒是奇了,別人是求生,你卻要求生。”寧嶽風道,“小爺饒你一命,你不謝我就罷了,還怪罪起小爺來了?”
“你就算不殺我,我也活不成,我又為何要謝你?”那人冷冷道。
“那要怎樣你才能活呢?”寧嶽風眉頭一皺,問道。
“殺了你,我便能活。”那人回道。
“哦……那你知道小爺我是誰嗎?”寧嶽風又問道。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凡是和靖……”那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又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你不必再費口舌了,我什麽也不會說的,還是殺了我痛快些。”那人言罷,將頭歪向了一邊,一副不再理會的樣子。
“哦喲,瞧你這樣子還真是個死士,有點骨氣,但也不多。”寧嶽風又拿出了他那陰陽怪氣的腔調。
“哼!”那人狠狠乜了寧嶽風一眼,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開口。
“想死其實也容易,小爺成全你便是。”寧嶽風晃了晃手裏的酒葫蘆,“隻是可惜了,你這一手落英劍法倒也還算不俗。”
“你為何識得本……我的劍法?”那人麵色一變,“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不是不想知道嗎?怎麽,自己剛說過的話就忘了?”寧嶽風依舊不疾不徐道。
“你……”那人瞪了寧嶽風一眼,隨即隻能強壓怒氣,把頭低了下去。
“哎!”寧嶽風長歎了一聲道,“可歎肖掌門當年英名蓋世,江湖景仰,可怎麽會教出如你這般的弟子,行事鬼祟,還羞於見人。肖掌門在天之靈,又如何能瞑目啊。”
“小子,你說我什麽都可以,但絕不可辱我恩師英名。”那人雙眼圓睜,怒氣上湧,“否則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聽你這意思,你倒還記得師恩,可你師父當年莫名身故,你就不覺得有蹊蹺之處嗎?”寧嶽風趁勢而進,“還是你也有份參與其中?”
“你胡說!”那人像是被戳中了隱痛之處,咬牙切齒地盯著寧嶽風,卻又再說不出話來。
“師父……”那人突然低下頭去,叫了一聲,聲音悲涼無比,仿佛撕心裂肺一般。
“都怪弟子貪生怕死,才苟且活到了今日,弟子自知罪孽難消,唯有一死以報師恩。”說著,那人使出全身之力便要朝一旁的石槽撞去。
可他手腳被縛,行動不便,就算奮力一躍,還是被寧嶽風一伸手就拉了回來。
“你其實不必求死。”寧嶽風扶著他的肩膀道,“因為你已經死了。”
“你是何意?”
“在你那位同夥眼裏,你已經死了。不是嗎?”寧嶽風道,“況且,你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師父九泉之下怕是更難瞑目了。”
聞聽此言,那人眼簾慢慢垂下,呆坐在了地上,久久不語。
寧嶽風見狀也不著急,而是又打開了酒葫蘆喝了一口。
“可否讓在下喝上一口?”那人忽然抬頭問道,語氣已客氣了許多。
“當然。”寧嶽風將葫蘆送到他嘴邊,倒了一口。
一口酒下肚,那人又閉上雙目,仿佛是在回味著什麽。
“你想問什麽,直管問吧。”待他重新睜開雙目,臉色已然平靜了許多。
“你是何人?”寧嶽風問道。
“逍遙宗二代弟子趙誌平。”
“那你是受何人指使前來?”
“一句話怕是說不清。”
“為何說不清?”
“要殺你的人我沒見過,也不知是誰,我隻是接令行事。”趙誌平回道。
“那接的是何人之令?”
“本宗葉掌門。”
“如此說來,殺我也是貴派之意?”寧嶽風又問道。
“不!“趙誌平忽然有些激動,“在殺你之事上,葉少然代表不了逍遙宗。”
“這又從何說起?”
“殺你之事,我與掌門師兄的確是受人之命,但絕非逍遙宗之意,我堂堂武林北宗,絕不該背此惡名。”
“明白了,幹壞事的時候,爾等便不算逍遙宗門人。是這個意思吧?”寧嶽風道。
“是!”
“那貴派還有多少人牽涉其中呢?”
“據我所知,除了我與葉掌門之外還有五人。”
“哪五人?”
“七師弟夏文衝、九師弟孫貴生,其餘三人皆是三代弟子。”
“我猜,皆是劍法出眾之人吧?“寧嶽風道。
“是……”趙誌平又低下頭。
“照你所言,貴派中的高手皆被他人所用,幹的還是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對吧?”寧嶽風又問道。
“是……”趙誌平極不情願地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個字。
“那這幕後之人究竟是何來曆?”
“這個,在下真的不知。”趙誌平眉間緊鎖。
“可是叫三生會?”
“三生會之名,隻是江湖人給起的,它其實無名無門,無影無蹤,卻無處不在……”趙誌平說到此時,牙根緊咬,臉上青筋畢露。
“葉掌門知道他是何人嗎?”寧嶽風追問道。
“不知。”
“那他總有個稱呼吧?”
“隱主。”趙誌平道,“葉掌門稱他為隱主。”
“隱主?嗬嗬。”寧嶽風忍不住笑了,“果然是個見不得人的縮頭烏龜,起個名字也如猥瑣。”
寧嶽風沉思了片刻又接著問道:“我看趙兄你相貌堂堂,劍法也不俗,為何就甘心受人驅使呢,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嗬嗬。”趙誌平苦笑了兩聲,然後仰頭看著棚頂道,“天下怕是沒有如此難熬之事了。”
“如何難熬?”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趙兄,事已至此,你不妨全說出來,或許在下能幫你呢?”寧嶽風忽然覺得眼前之人有些可憐。
“你幫不了我。”趙誌平淒苦地搖了搖頭,“不過,事到如今,我告訴你也無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