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理寺卿

盛京的天氣總是反複無常,半夜還飄著雪,一破曉,橘紅色的霞光便在天邊躍躍欲試,像極了一位恨嫁的小娘子,恨不得立時掀開頂上的蓋頭。

天還未大亮,義寧坊北坊門前就熱鬧起來,車馬不斷,人聲嘈雜。

這也難怪,義寧坊位於整個盛京城的西北角,西鄰城郭西牆,出了北坊門一路向西,便是京城西城門之一的開遠門。

每日一早城門一開,便有大量商旅湧入,所以,義寧坊也是盛京城裏最先蘇醒的幾個坊之一。

翟明嶽和往常一樣,寅正三刻便出現在了大理寺門口。

他照例先去了街口的何記食鋪,要了三個薺菜煎餅和一碗豆漿,便坐在街邊享用起來。

自從發妻去世之後,翟明嶽便很少在家中吃朝食,而是每日一早光顧這家何記食鋪。

一則,這家食鋪就在大理寺官署邊上,二則,這家做的薺菜煎餅很是對他胃口,所以,這一吃就是五年有餘。

食鋪的老何頭起初並不清楚翟明嶽的身份,隻覺得此人衣著華貴,氣宇不凡。直到有一天,他從其他客人的嘴裏得知,這位異常準時的客人居然是當朝大理寺卿、晉王翟明嶽。

為此,老何頭惶恐了好些日子,直到他發現翟明嶽不僅完全沒有想象中王爺的架子,還會和自己拉拉家常,甚至也會用嘴吮吸手指上的油水時,老何這才漸漸把心放在了肚子裏。

不過,老何始終沒想明白,堂堂晉王為何不在王府中享受美食,卻偏偏喜歡自己這間食鋪,而且還就好這口薺菜煎餅。

薺菜煎餅並非盛京當地人常食之物,而是流行於祁山半島。當年,老何頭祖上從青州逃荒到此,才將這種食物帶到了盛京。

翟明嶽的確是如假包換的晉王,先高宗皇帝的同母胞弟,當今聖上翟子初的親叔叔。

而由他出任大理寺卿,也是夏朝開國以來的傳統。

大理寺,大夏國九寺之一。

與前朝的大理寺不同,夏國的大理寺雖然也是以大理寺卿為首,但從開國首任寺卿開始,這個從三品的官職就一直由親王出任。

這種高爵低就也使得大理寺成為九寺之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作為大理寺的主官,大理寺卿還可在必要的時候,調動南衙十六衛禁軍中的左右金吾衛協助辦案。

所以,翟明嶽這位大理寺卿遠非其他八位寺卿可比,就連六部尚書也要敬他三分。甚至在重大案件需要大理寺、刑部和禦史台三司會審時,主審之位也一直是留給大理寺卿的。

不過,執掌大理寺並非翟明嶽的本意。

身為嫡出的兩位皇子之一,翟明嶽自小便身份尊貴,十三歲就被封為了晉王。可是他並不喜歡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倒是對武學之道頗為癡迷。

當年在太學苑讀書,習文時他總是無精打采,哈欠連天,到了練武時便立馬精神抖擻,生龍活虎起來。

幾年下來,什麽四書五經、治國之策也就學了個皮毛,卻練就了一身武藝。等到他十六歲時,其弓馬之術不僅在眾皇子中無人能敵,就連宮中的武藝教席也無人是他對手。

眼見翟明嶽如此癡迷於武學,其父太宗皇帝翟元昊倒也安心了。

在嫡出的兩位皇子中,翟元昊原本就選定了大皇子翟明廷為儲君,他也曾經擔心二子會為太子之位明爭暗鬥,如今眼看翟明嶽隻是醉心武學,無心政事,卻也正好。

在他看來,兩位嫡出的皇子,一人以文治國,一人以武安邦,倒也是各得其所。

所以,當翟明嶽十八歲那年向父皇請旨,意欲去雲遊江湖時,太宗皇帝欣然恩準。此後,翟明嶽便出了京城,闖**江湖去了。

一入江湖,他便如龍歸大海,肆意遨遊起來。

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四處尋訪高人拜師學藝。雖然期間也遇到過不少江湖騙子,但行萬裏路之下,也受益匪淺。

尤其是在最後幾年,他還化名龍雲拜入五宗之一的東宗祁山派門下,不僅習得一手出雲劍法,還深得掌門器重。

不過,在翟明廷登基繼位之後,便將翟明嶽召回了京城,命他出掌大理寺。

翟明嶽雖然心裏難舍江湖,但他也清楚,自己終究是大夏皇族,還是聖上的同母胞弟,即使他本無爭奪皇權之心,也應有捍衛皇權之責。

而作為節製刑部、震懾百官,提點全國刑獄的最高機構,大理寺寺卿之位自然也成了他躲不開的宿命。

翟明嶽雖然誌不在此,但執掌大理寺之後也一直盡忠職守,未有絲毫懈怠。

七年前,正是他親手破獲了轟動朝野上下的“西京流民案”,將非法侵吞了六萬畝土地的齊國公之子繩之以法,也就此遏製住了當時土地兼並愈演愈烈之勢。

此案之後,土地失而複得的上萬流民對翟明嶽自是感恩戴德,四處傳頌“翟青天”之名,甚至還一度欲為其造生祠叩拜。

而對於皇上而言,此案的意義卻遠不止為民伸冤做主那麽簡單。因為一旦無法遏製住豪紳門閥對土地的兼並,不僅失地的流民將成為朝廷的巨大隱患,還會從根基上動搖府兵製度,這才是最大的利害。

不過,當時在民間流傳最廣的,並不是翟明嶽如何查案的過程,而是他緝拿齊公國之子、齊襄侯衛良博一事。

據說,當時翟明嶽帶著一隊金吾衛前去西京侯爺府拿人,可衛良博卻抗命不從,還在府中聚集了數百私兵,意欲頑抗到底。

眼見一場廝殺不可避免,翟明嶽便命人通報衛良博,表示自己可以隻身入府與其麵談,以免雙方刀兵相見。

翟明嶽的提議正中衛良博下懷。

在他看來,自己人多勢眾,翟明嶽敢獨自入府,無異於自投羅網。而且,萬一談不攏,他還可以將其扣下。屆時有堂堂晉王做為人質,他便有了更大的回旋餘地。

隨後,翟明嶽果然隻身進入了侯府,就連隨身的橫刀也卸下,隻隨手拿了一根馬鞭。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侯府的大門再次打開了。

隻見翟明嶽親手押著衛良博走了出來,一把橫刀架在衛良博的脖頸上,而他的那根馬鞭則已經別在了腰間。

在二人身後,一群侯府的私兵持械緊緊尾隨,卻又始終不敢上前,隻能眼睜睜看著侯爺被帶出了府門。

此役之後,關於翟明嶽是如何隻身擒下衛良博的,在坊間一時間也說法各異,而翟明嶽自己則從未對他人提及。

直到京城內有人自稱是侯府家丁,親眼目睹當時的情景:

翟明嶽隻身進入侯府正堂時,衛良博正端坐在堂前,邊上還有八名貼身護衛,皆持橫刀而立。

翟明嶽拱手之間,看似是在行禮,卻猝然發難,以手中馬鞭為武器卷向了護衛。

隻是數招之內,翟明嶽便將八名護衛的兵刃擊落,還順手奪下了一把橫刀。眨眼間,那把橫刀便已橫在了衛良博的脖頸上。

也隻怪這衛良博平日好吃懶做,身子胖得像個圓球,卻手無縛雞之力,在翟明嶽的突襲之下,他竟然隻是呆坐在椅子上,像極了一隻待宰的肥羊。

當然,此種說法也受到了不少質疑。

理由是,侯府所有家丁和私兵皆以謀逆之罪被收押了。在齊襄侯衛良博被處斬之後,這些家丁也被流放到了邊塞,打入賤籍,又如何能現身京城呢?

但不管怎樣,翟明嶽獨闖虎穴,隻身擒下齊襄侯之事立時傳為美談。世人這才知道,晉王不僅斷案如神,還膽識過人、武藝卓絕。

晉王之名,不僅威震朝綱,也譽滿江湖。

不過,翟明嶽也有力所不及之時。

三年多前,他的皇兄、高宗翟明廷正當壯年,卻突然意外駕崩。當時,太醫院的醫官們反複會診,也始終未查明病因,隻能看著聖上最終吐血而亡。

翟明嶽當時便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可是太醫們即使冒死驗過聖人屍體之後,也未能發現任何中毒跡象。最終也隻能以意外駕崩昭告天下。

這也成為了翟明嶽心頭的一處隱疾,他始終不相信春秋正盛的皇兄會死於莫名的惡疾,他懷疑是有人暗下毒手。

可是,自己始終沒有找到可靠的線索和證據,也就無法追查幕後的元凶。何況,這天下之大,想要謀害皇上之人實在太多了。

且不說,來自北戎、西秦這樣的敵國會下此毒手,就算是在夏國之內,怕是也暗藏了無數殺機——就拿“西京流民”一案而言,齊襄侯衛良博伏誅固然是大快民心,但恐怕也令不少豪紳門閥懷恨在心。

而且,也正是高宗皇帝在六年前重修了《氏族誌》,還頒下了禁婚令,以“五姓七望”為首的門閥士族們雖看似順從,但心裏怕是怨念已深。

加之本朝立國以來便大興科舉,寒門士族逐漸壯大,不斷蠶食著門閥豪族的勢力。

而在這場寒門與高門之爭中,翟氏皇權顯然更偏向於寒門勢力。如此行為,在門閥士族,尤其是那些當年積極響應太祖起事,並給予了巨大財力支持的豪門眼裏,無異於是對當初盟約的背叛。

自古以來,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而分人財路,奪人富貴勢必也會引得拔刀相向。

隻不過,這把刀未必隻在明處。

此外,當初太祖皇帝分封的六府諸侯,雖然皆已經脫離了祖地,既無官爵加身,亦無門客追隨,看似已和一般鄉紳無異。可這些世家當初皆是雄霸一方的豪傑,其中難保沒有雄心未泯,伺機而動之人。

當然,這些想法翟明嶽也隻能暫時藏在心裏,無法對外人道出。而唯一能說與之人,隻有當今的聖上,也是自己的親皇侄。

可惜,這位小皇帝自繼位以來,其種種行事實在無半點明君之像,這也令翟明嶽憂慮日勝。

可小皇帝的荒唐還是超出了翟明嶽的想象——就在此刻,靖涼王世子已經被關進了大理寺天字號牢房,而靖涼王本人也已經奉旨入京請罪,暫居在駙馬府聽宣。

靖涼王羅延定是什麽樣的人,翟明嶽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

當年在太學苑時,二人即是同窗。而且,因為羅延定也好拳腳,二人也情趣相投,常在一起切磋武藝,交情不淺。

在羅延定繼承王位之時,翟明嶽還主動請旨,以欽差大人臣的身份前往涼州相賀。

在翟明嶽看來,羅延定為人坦**,忠勇不二,不僅是難得的朋友,更是大夏國不可多得的棟梁。

可如今,滿朝上下幾乎都在風傳,當今聖人欲望對羅家下手。而且從裴如海裴太師被氣得一病不起來看,羅延定的命運似乎已不容樂觀。

身為聖人的嫡親皇叔,翟明嶽原本是有資格,也有能力為羅家說情的。

可自從回朝接掌了大理寺卿之後,翟明嶽就給自己定下了一條規矩:除了大理寺分內之事,對其餘政事絕不參與,也絕不幹涉聖人決策。

之所以如此,隻是因為他本無心也無意過多涉入廟堂的權爭,也想借此表明心跡,好讓聖上徹底放心。

他也早就想好了,等到下一輩親王中有了可以接替自己的合適人選,他便向聖上致仕,重回江湖去繼續自己的武學之夢,還有未了的一段情緣。

可眼看羅延定父子危在旦夕,翟明嶽也不忍袖手傍觀。

他原本想著,既然世子羅熙冕因為擅離涼州被投入了大理寺的天牢中,那勢必會由大理寺來審理此案,屆時自己或許可以查清其中原委,再尋機為羅家父子周旋。

可是,自羅熙冕被關進天牢之後,至今已快十日了,聖人卻一直對其不審,也不問,隻是傳諭讓大理寺對世子好吃好喝的供著。如此一來,翟明嶽也一時無從入手。

喝完了最後一口豆漿,翟明嶽站起身來,抬頭望望了漸亮的天色,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老何,明日不用給我留煎餅了。”翟明嶽扭頭朝鋪子裏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