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桃夏荷

傳說中的美人沒見到,卻無意中撞見了秦都督夫妻的爭吵,寧嶽風雖然覺得也算不虛此行,但還是多少有些掃興。

回到了客房之後,他一邊收拾著衣物,一邊琢磨著方才聽到的對話,可心裏還是不自覺又想起了羅金娘的聲音。

以他閱春色無數的經驗來看,好看的女人聲音未必好聽,但聲音好聽的女人必定不會難看。

而羅金娘的聲音就宛如一泓清流,即使方才是在爭吵,也像是清泉從山岩下奔流而下,潺潺而鳴,令人陶醉。

僅憑這聲音,這羅金娘美人之名就果然名不虛傳。

一想到此,寧嶽風心中遺憾之情更甚——不知明日一早再去辭行,自己還能不能見到美人之麵了?

正當他有些神遊之時,兩聲叩門聲忽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寧嶽風心下當即一驚。

他驚訝的倒不是此刻如何會有人來,而是有人已經走到門前了,自己居然還未渾然未知。

以自己的聽風之力,這雲門寨中不可能有人能夠逃過自己的耳朵,

唯一的可能是,方才自己的確有些出神了。

可見,想美事這種事情太容易令人分心,若是這件美事還和女人有關,那就更是如此。

寧嶽風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然而才朝房門走去。

開門的那一刻,寧嶽風不由得一愣:門外站著的也是個美人,還是個更年輕的美人。

“羅姑娘,是你?”寧嶽風有些意外,“喔不對,如今該稱你為郡主才是。”

“寧少俠取笑了,深夜叨擾,還望見諒。”羅熙雲欠身行了個萬福禮。

“郡主有事?”寧嶽風還禮道。

羅熙雲先朝四周掃了一眼,然後道:“可否行個方便,到房中說話?”

“當然。”寧嶽風連忙一側身,“郡主請進。”

待寧嶽風將羅熙雲引入房內,他才發現,數日不見,羅熙雲仿佛像變了一個人。

當初在寧川相遇時,羅熙雲一身胡裝,還身披羊毛披風,頭戴鬥笠,端是一副英姿颯爽的模樣。

而此刻的羅熙雲卻換上了一身夏服。

隻見她頭挽垂鬟分肖髻,上身是一件蛋黃色圓領襦衫,外罩白色絲蘿半臂,下身著一條曳地竹青色襖裙,腰垂羅帶。

在她發髻的鬟節處還紮著一朵翠葉金花,在燭光下移步而行,頓時搖曳生姿。

寧嶽風一時間竟又有些出神之兆。

“寧少俠,幾日不見可還好?”待二人坐下之後,羅熙雲先開口問道。

“好,很好。”寧嶽風笑了笑,“吃得好,睡得也好,一切皆好。”

“如此便好。”羅熙雲道,“這兵寨之中生活清苦,也是難為寧少俠了,好在都督府內一應還算齊全。”

“不打緊,在下本就是江湖閑人,隨意慣了。”寧嶽風回道。

羅熙雲笑了笑,用手捋了一下耳邊的發髻,眼神卻有些不知該望向何處。

寧嶽風是聰明之人,一眼就看出了她心裏有話,卻不知該如何出口。況且,一個姑娘家夜裏來訪,必然不是隻為了噓寒問暖。

“郡主此來,該不隻是關心在下的吃喝問題吧?”寧嶽風問道。

“嗯……奴家此來的確是……有事相求。”羅熙雲有些吞吞吐吐。

“郡主不妨直說,隻要在下能力所及,定當效勞。”寧嶽風道。

“不知寧少俠能否帶奴家離開涼州?”羅熙雲怯怯地問道。

離開涼州?寧嶽風心裏一怔,猛然想起了秦都督夫婦方才的對話。

“可郡主要想離開涼州,為何要找在下幫忙呢?”寧嶽風表麵上還得裝著糊塗。

“不瞞寧少俠,奴家想要進京去尋我阿爺。”羅熙雲接著道,“可是姑姑和姑父卻不肯放行。”

“這又是何故?”寧嶽風接著問道。

“照姑父所言,是我阿爺曾囑咐於他,務必要讓奴家留在寨中,以防不測。”羅熙雲道。

“這未嚐不是周全之策。”寧嶽風道,“秦都督謹慎行事也並無不妥啊。”

“可是……”羅熙雲陡然提高了聲調,還咬了一下嘴唇,“奴家必須要走,要見到我阿爺。”

“是有何緊要之事嗎?”寧嶽風試探著問道。

“事到如今,奴家也不瞞寧少俠了。”羅熙雲道,“我阿娘臨終之前曾嫁給奴家一封信,讓奴家務必要親手交給阿爺,不得有失。所以,奴家才急於要進京去。”

“那你家姑姑呢,她也不肯放你南去嗎?”寧嶽風又問道。

“想來姑姑也是無能為力吧,畢竟這兵寨中還是由秦都督做主,況且沒有令牌和文牒,根本就過不了兵寨。”羅熙雲有些無奈。

“原來如此。”寧嶽風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照郡主之意是想讓在下帶你偷出涼州?”

“嗯,算是不辭而別吧。”羅熙雲不免有些尷尬,“奴家也是迫不得已。”

見寧嶽風一時未置可否,羅熙雲又道:“寧少俠若能相助,待奴家見到阿爺,必當重金……”

還未等羅熙雲將“酬謝”二字說出,寧嶽風突然抬起右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並朝她使勁地搖了搖頭。

片刻沉默之後,寧嶽風用手指了指房門,示意羅熙雲有人。

果然,又過了片刻,門外響起了叩門聲。

“何人來此?”寧嶽風問道。

“寧少俠,我是秦都督夫人羅氏,深夜前來,不知寧少俠是否安歇了。”門外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一應聲立時令房內二人皆是一驚。

羅熙雲驚的是,姑姑怎麽來了?莫非自己偷偷來見寧嶽風之事被她察覺了?

寧嶽風驚的則是,羅金娘突然來訪,莫非是她已經發現自己偷聽之事?

但不管如何,麵對突然出現的羅金娘,寧羅二人相視一眼之後,皆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有強敵來襲,寧嶽風倒是一貫不會慌亂,可眼下卻是兩個女人接踵而至,倒令他一時沒有了主意。

況且,深更半夜,若是被羅金娘撞見羅熙雲在自己房中,怕是也有違禮數。

不過,比寧嶽風更慌的則是羅熙雲,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秦夫人深夜到此,不知有何事指教?”還是寧嶽風先鎮定下來,向著門口問道。

“深夜叨擾,還望寧少俠見諒。”羅金娘在門外道,“寧少俠前日護送我家熙雲到此,可惜奴家正好不在,多有失禮,今日特意前來當麵道謝。”

我信你個鬼!寧嶽風心裏暗道,都三日了,你才想起來道謝啊。

不過,他嘴上卻隻能應道:“在下受王爺所托,自當效勞,秦夫人不必多禮。”

“寧少俠可否開門一見,奴家還有些話想當麵說與少俠。”見寧嶽風似乎沒有應門的打算,羅金娘接著道。

聽羅金娘之意,是不進來便不肯罷休,羅熙雲更慌了。

她立在原地,走也不是,藏也不是。

還是寧嶽風足夠機敏,他一邊掃視著房中,一邊應聲道:“夫人請稍候,容在下穿好衣服便來。”

言罷,他也尋到了藏人之處,用手指了指榻邊的那扇屏風,示意羅熙雲先躲到屏風後麵。

見羅熙雲已經藏好,寧嶽風又左右看了幾眼,確定沒有露出破綻,這才朝房門走去。

房門一開,一位美婦立即出現在寧嶽風眼前。

看著想見卻一直未得見的羅金娘,寧嶽風覺得,用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來形容眼前人,那簡直就是大大的不敬——如果說羅熙雲之美好似含苞欲放的一枝春桃,那羅金娘之美則宛如一朵出水的夏荷,還正是綻放之時。

隨著羅金娘朝著自己微微一笑,寧嶽風頓時感覺,這冰冷的夜色裏忽然灑進來一縷陽光,照在金娘的臉上,也照在了自己心裏。

“秦夫人請進。”寧嶽風側身一讓的同時頭也垂了下來,恭敬得像極了後輩。

羅金娘哪裏知道,即使在師父麵前,抑或是見到靖涼王時,寧嶽風也無這般禮數。

隻見羅金娘輕抬蓮步,緩緩從寧嶽風身前飄過,走進了房中。

似風荷搖曳,搖得寧嶽風心旌**漾。

恍惚之間,寧嶽風忽然想起來,自己當年在白馬寺寄宿,去靜覺方丈房中偷經抄時,有一次曾經無意中翻到一頁手寫詩文,詩文曰:

翠蓋扶風起,

嫣紅落水中。

天賦根如玉,

紅塵怎相逢。

他當時年紀還小,隻覺得這是一首詠荷之作,寫的應是寺中荷塘裏的荷花。

如今想來,此詩所寫不就是此刻此景嗎?

寧嶽風穩了穩心神,給羅金娘先讓了座,他本還想著給郡主上個茶,可尋了半天,房中除了酒,甚至連碗水也沒有。

看著寧嶽風有些手忙腳亂的樣子,羅金娘笑著道:“寧少俠不必拘禮,且坐下說話。”

待寧嶽風也坐下之後,羅金娘道:“奴家常聽王兄提起尊師,也聽聞他有個弟子,今日一見果然是一表人才。”

寧嶽風雖然知道這些話是客套之詞,但從羅金娘口中說出來,他卻格外受用,臉皮似乎也薄了許多,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夫人過獎了,在下就是一江湖閑人,跟著師父他老人家混口飯吃而已,哪裏算得上什麽人才。”寧嶽風低頭回道。

“少俠也不必過謙,我王兄能將如此緊要之事托付於你,又怎會看錯人呢。”羅金娘又道,“而且,奴家也聽熙雲說過了,少俠行事機敏老練,是個可靠之人。”

聽完這句話,寧嶽風更不好意思了。

他心裏暗道,機敏老練或許不假,可見色起意也是有的,還好羅熙雲沒和她姑姑提起被當街攔下之事。

“王爺所托之事,在下豈敢有半點閃失。”寧嶽風回道,“好在是不負所托,也是小郡主吉人自有天相。”

“哎。”羅金娘隨即歎了一聲,“熙雲這孩子也真是命苦,好不容易得以認祖歸宗,可阿娘卻沒了。”

說著,她神情忽地黯然起來,好似荷花被雨打了一般。

“夫人也莫太難過,雖說小郡主沒了阿娘,可如今也算脫離了險境。再說有夫人和秦都督照看,待過些日子再與王爺團聚,好日子還長久著呢。”寧嶽風一邊回道,一邊心裏暗想,這羅金娘的臉色剛剛還晴空一片,可一提到羅熙雲便立時陰雲驟起,怕是要說到正題了。

果然,隻見羅金娘又歎了一聲,搖了搖頭道:“奴家又何嚐不想他父女能團聚,可眼下二人不僅天各一方,我王兄在京城更是禍福難測。奴家是擔心,熙雲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她阿爺了。”

看著羅金娘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去,寧嶽風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他暗暗道,也罷,我索性來個隨水推舟便是。

“這有何難?夫人若是擔心日久生變,可差人將小郡主送往京城便是。”寧嶽風道。

“奴家也確有此意。”羅金娘抬頭看了寧嶽風一眼,“隻是我家夫君唯恐此去會節外生枝,加之王兄臨走前也曾交代,務比要將熙雲留在雲門寨中,以策周全。故而我家夫君才不肯應允。”

“嗯。”寧嶽風故意撓了撓頭,“秦都督所慮自然有道理,夫人所想也合乎情理,還真是有些難辦了。”

“其實也不難。”羅金娘馬上應道,“倘若寧少俠肯出手相助,熙雲便可與她阿爺相見了。”

“夫人之意是?”寧嶽風還得繼續裝糊塗。

“我想讓少俠帶熙雲離開涼州。”羅金娘身子往前探了探,雙目投來了期待的眼神,“不知少俠可願相助。”

“夫人是想讓在下瞞著秦都督帶小郡主……”寧嶽風本想說“偷出兵寨”,可話到嘴邊立馬覺得不妥,隻得生生把“偷”字咽了回去,“南出涼州?”

“正是。”羅金娘道,“奴家思來想去,也隻有寧少俠是不二人選了。”

見寧嶽風麵露難色,羅金娘又道:“少俠放心,我夫君那邊奴家自有交代,絕不會讓少俠受到牽連,事成之後,奴家自當重謝。”

“夫人,我倒不是擔心秦都督會怪罪,在下不在軍中效力,也非官府之人,況且有夫人擔保,自然無妨。”寧嶽風回道,“隻是,在下也剛剛接到師父的傳書,要即刻去雄州一趟,如此怕是無法送小郡主去到京城了。”

“如此不是正好。”聞聽此言,羅金娘眼前一亮,“去往雄州也要經陽明寨南下,和去往京城本就同路。少俠隻需將熙雲帶出涼州境,等到了雄州讓她自去京城便是。”

“如此果真可行?”寧嶽風有意提高了聲音問道。

“當然可行,奴家會給熙雲準備好一張沿路的輿圖,隻要照圖而行,去到京城並非難事。”羅金娘回道。

“聽到了嗎?”寧嶽風突然笑了,“小郡主可以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