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漠遺情

這女子正是寧嶽風要等的人。

隻是,他受師父之命前來接人,而來人卻並沒有對上接頭的暗語,還把他罵了一頓。

要不是他見色起意,說不定就徹底錯過了。

好在,他還帶著那枚玉牌,那的確是屬於靖涼王的玉牌,和那女子身上的正好是一對。

這對玉牌,記載的是一段十七年的情緣。

十七年前,現今的靖涼王羅延定還隻是世子。

身為靖涼王世子,除了要自幼習文練武之外,自奉旨鎮守涼州之後,每一代世子也還要有一個特殊的考試:在年滿十八歲之後,每隔半年要帶一隊輕騎出關直趨大漠。一來是去熟悉地形、偵察北戎防線;二來也是為了磨煉膽量,畢竟鎮守涼州的重任總有一日會落在自己身上。

羅延定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他二十五的那一年,羅延定率十餘騎出關北去,一直深入大漠三百餘裏。開始還一切順利,未曾想,正當他準備率隊返回時,卻突然遭遇了沙暴。

在漫天黃沙中,羅延定等人頓時迷失了方向。等他們好不容易熬過了沙暴重見天日,卻發現已經誤入一處北戎的營地,一場惡戰隨之而來。

羅延定自幼習練祖傳槍法,一杆虎頭柳葉槍端是了得,其所率十餘騎也皆是近衛,非尋常士卒可比。

怎奈,他們陷入了整整一營北戎鐵騎的圍堵,激戰多時,雖然斬殺了敵兵近百人,還是無法脫困。而羅延定身邊的士卒也傷亡殆盡。

危急時刻,最後三名近衛拚死拖住敵兵,為羅延定殺出了一條血路。羅延定雖然衝出了重圍,但身後的北戎騎兵依然窮追不舍。

由於此番出行是以巡察為主,羅延定也未披掛重甲,結果被追兵一箭射中了左肩,一時血流不止。

此時,他已激戰良久,人馬皆已經幾近力竭,加之還被利箭所傷,眼看就要落入敵手。

情急之下,羅延定趁著天色已黑,在馬屁股上猛紮了一槍,然後在馬匹吃痛狂奔時,瞅準時機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正好跳進了一座草垛之中。

雖然羅延定借此躲過了北戎兵的追殺,但他也因為傷口失血過多,加之體力不支,在草垛裏暈了過去。

等羅延定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一頂帳篷之中,肩上的傷口也已經包好了。而身邊則坐著一名年輕的女子。

隻見這女子褐目高鼻,秀麗的容貌中還透著幾份英氣,看她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北戎人無疑。

羅延定雖然不知是福是禍,但他也明白,如果不是這名女子救下自己,自己恐怕早已經成為了北戎人的俘虜了。

他隻是不明白,這女子為何要救自己?

這女子的確是一名北戎人,而且身份還不低,乃是北戎流王賽格木的一名妃子,名叫葉紅巾。

要知道,北戎雖名為一國,但卻分為五大部落:狼顧、流沙、鳴月、山寮和白羽,每一個部落皆有一個領頭的王爺,而這賽格木便是流沙部的王爺,號為流王。

不過,葉紅巾雖然是北戎王妃,但她其實不是北戎人,而是錫契族的公主。

三年前,錫契族被北戎所滅,王族男丁被悉數斬殺,而女子則被分賞給了北戎諸王。因為流王賽裏木功勞最大,所以身為錫契族長公主的葉紅巾也被賜給了流王為妾。

當年,北戎兵攻破錫契國宮城時,葉紅巾的父親、錫契國王葉泰眼看敵兵即將殺來,為了不讓自家女眷受辱,他原本是準備將七位公主全部殺死。

可就在諸位公主皆隻知道以淚洗麵時,葉紅巾卻手提長劍,要去與敵軍拚命。她當時對父王道:“與其受辱而死,不如戰死,我錫契一族,血脈可絕,但魂氣不可散!”

聞聽此言,葉泰已經舉起的劍遲遲難以落下。

他素知這個女兒生性剛強,頗有男兒之風,自幼便好騎馬射箭,弓馬之術絲毫不亞於其諸位王兄。

“巾兒,若是我葉家隻能有女人活下來,你還能戰嗎?”葉泰突然朝女兒問道。

“哪怕隻剩下一個女人,也要誓滅蠻夷,重拾錫契河山!”葉紅巾柳眉一橫道。

“那你可知,有時候活下去比死要難上百倍、千倍,甚至是生不如死?”葉泰又問道。

“女兒……知道,可隻要有希望,就不難。”葉紅巾目光堅毅。

“好女兒。”葉泰將手放在了葉紅巾的頭上,輕撫著,“你要好好活下去,父王即使到了天國,也會看著你實現希望的那一天。”

說完,葉泰一提手中劍,朝宮門外嘶喊著殺去。

北戎兵最終攻陷了王宮,葉紅巾在提劍斬殺了三名敵兵之後,最終被流王賽格木一刀震飛了長劍,隻得被擒。

這個敢提劍迎戰的女子也就此引起了賽格木的注意。所以,當北戎大汗讓他率先挑選錫契公主時,他便毫不猶豫地選了葉紅巾,將其納為側妃。

從此,葉紅巾便開始了她臥薪嚐膽,忍辱負重的“王妃”生活。

平心而論,流王賽格木對葉紅巾一直很好,並未因為她是亡族女子而慢待。甚至因為葉紅巾頗有些男兒之氣,賽格木還對她高看了幾分。

不過,北戎男子向來狂野成性,放浪不羈,尤其是貴為一部之王,賽格木光是有名分的王妃就有十幾位,陪寢的侍女更是數不勝數。所以,賽格木一年到頭,也來不了葉紅巾的營帳幾回。加之這兩年,北戎在大漠四處征戰,滿草原劫掠,葉紅巾經常一年半載也見不到流王一回。

經常見不到流王,對於葉紅巾而言反而是好事。

一來,她雖然表麵順從了賽格木,但她也擔心自己懷上仇敵的孩子。所以,每次流王來臨幸自己時,她都會事先暗自備下配置的藥丸,在事畢之後偷偷服下,作為避孕之用。

這種秘製藥丸還是她當年在錫契王宮中,因和一名心儀衛士偷歡,怕被父王發現,而偷偷從一位禦醫手中得來的。當時,她也多了一個心眼,多要了一些,私自藏了起來。沒想到,此時卻排上了用場。

所以,她做了側王妃三年,卻一直未能懷有身孕。好在,流王的妃子太多,也不差葉紅巾這一個為他生兒育女,因而也未曾在意。

二來,流王經常不在身邊,葉紅巾也可以更方便地做自己想做之事。

她先是趁著流王前來臨幸的機會,在溫存之後央求流王,將兩名已經成為女奴的錫契宮女留給自己做侍女,流王自然是爽快答應。

如此一來,葉紅巾身邊也就有了自己可以信賴之人。

接著,她又找機會將身邊的一隊護衛全部換成了耶倫族人。

這耶倫族原本也是大漠中一支遊牧,十年之前還和錫契結盟,共抗北戎。不過,六年前,耶倫王懾於北戎勢大,背叛了盟約,徹底歸順了北戎。從此,耶倫族士兵便成為了一支“簽軍”,被編入了北戎軍隊。

由於耶倫族人素來善於摔跤,又精於短兵器,所以步戰能力在大漠各族中出類拔萃。葉紅巾也正是以此為理由,向流王賽格木表示,自己平日裏也無事可做,唯好刀劍,有了耶倫族衛兵正好可以切磋一番。

賽格木想想也是,反正自己帳下也正好有一支五百人的耶倫精銳,便撥了一隊給了葉紅巾,令其擔任王妃護衛。

如此以來,葉紅巾身邊也就沒有了北戎人。

平日裏,葉紅巾對身邊的侍女和護衛也是善待有加,經常將自己的酒肉金銀分賞給眾人,在他們麵前也沒有任何王妃的架子。時間一長,這些下人對她也愈發忠心不二。

不過,在成為王妃的頭兩年,葉紅巾也並沒有太多過分的舉動,隻是讓耶倫護衛幫著自己打聽一些北戎軍的戰況。而在隨大軍遊牧遷徙的過程,她自己則一直在暗中觀察,將沿路的地形,尤其是北戎的各處據點、要塞都暗自畫了下來。

漸漸的,對於北戎各地的軍力部署,包括重要的關隘和糧草輜重的儲藏地,葉紅巾也了然於胸。

她雖然並不知道自己收集的這些情報何時才能用得上,但她知道,隻要是對複仇有用的,她都不會放過。

她更加清楚,想要複仇,必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不可能僅僅靠她自己一個人。

按照葉紅巾最初的設想,她希望能夠聯絡到有心反抗北戎的耶倫族人,與自己共謀大事。

不過,她通過和護衛閑聊中才得知,耶倫族人中雖然也不乏有血性之人,但耶倫族士兵已經被分散於北戎五部之中,而耶倫王族三百餘人則被北戎大汗全部安置在了漠北的上都城內,根本不讓他們有接觸本族士兵的機會。

如此一來,耶倫族士兵群龍無首,又被分而治之,即使有人有起事之心,也根本沒有實施的可能。

正當葉紅巾有些灰心之際,羅延定出現了。

當羅延定被北戎騎兵圍住時,葉紅巾其實已經知道了有人闖入了營地。出於好奇,她還特意登上了一座山丘觀戰。

很快,她的目光就被一位身披玄袍,手持長槍的人吸引。

隻見那人在北戎軍中來回衝殺,槍槍奪命,驍勇非常。當他每一槍挑翻一名北戎兵時,葉紅巾心裏更是說不出的痛快,仿佛那槍是在自己手中一樣。

眼見那玄袍將軍終因寡不敵眾,中箭而逃,葉紅巾也頓時心生救人之念。她趁著夜色,一路尾隨北戎的追兵而去,正巧在一座草垛邊發現了血跡,就此救下了羅延定。

不過,葉紅巾當時並未馬上將羅延定救回帳中,而是先幫羅延定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又將血跡清理幹淨,暫時還是將他藏在了草垛裏。

待進入半夜之後,她才叫上兩名貼身侍女,偷偷出了營帳,合力將羅延定背回了自己的帳中。

醒來的羅延定看著葉紅巾,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目光難免有些閃爍。而葉紅巾則癡癡地盯著羅延定,笑意盈盈。

也難怪,葉紅巾也沒有想到,這位玄袍將軍不僅槍法了得,而且還年輕英俊,尤其是和大漠中的男子相比,這年輕人英氣十足,卻又不失清秀俊俏,一時竟讓葉紅巾有些春心萌動。

不過,葉紅巾看上的絕非隻是羅延定的外表,從北戎兵的口中,她也已經知道了,這年輕人乃是南麵大夏國人,而看其裝扮也並非普通士兵。

葉紅巾雖然久居大漠,從未去過南方,但她早就知道,在涼山以南的中原之地,有一個大夏國,沃野千裏,國力強盛,比之北戎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在救下羅延定之後,她心裏也頓時萌生了一個念頭,若是能借助大夏國之力,也許會是她的一條複國之路。

不過,這個念頭也隻是在她腦中一閃而過,眼下還是先要弄清楚羅延定的來曆要緊。

葉紅巾生性爽直,又對羅延定心存好感,所以也沒有遮遮掩掩,直接向他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包括亡國的身世。

羅延定初一聽她是北戎流王的王妃,心裏本已涼了半截,不過再聽到後麵,方知這王妃原來並非北戎族人,而且還有一段國仇家恨在身。他也這才明白,葉紅巾為何要冒險救下自己了。

羅延定其實也不敢完全相信葉紅巾之言。但以眼下情勢判斷,葉紅巾完全沒有哄騙自己的必要,而且,如果二人沒有共同的敵人,她也沒有理由出手救自己。

所以,羅延定稍作猶豫之後,也將自己乃是靖涼王世子的身份直言相告。

涼州靖涼王之名,葉紅巾自然是有所耳聞。她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救下之人居然是靖涼王世子,也就是日後的靖涼王。如果能得到他的相助,自己的複國大業自然更有希望了。

在夜幕下的北戎營帳之中,一個世子和一個亡國公主就這樣神奇地相遇了。

葉紅巾此刻看羅延定的眼神,也在春色微露中又多了一份未名的期待。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位英俊郎君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禮物,是冥冥之中對自己最好的安排。

而在羅延定眼中,葉紅巾雖然是如花嬌娘,卻自帶一股英氣,如同那大漠中的柳蘭一般:未曾濃豔爭芳妒,卻是無心自上流。

就這樣,葉紅巾將羅延定一直藏在自己的營帳中半月有餘。好在除了兩名貼身侍女之外,護衛隊士卒也不敢擅進王妃營帳,加上此時流王正隨北戎大汗在數百裏之外的莽山遊獵,所以羅延定的蹤跡也一直未敗露。

在這半月時間裏,二人整日四目相對,本就已經互生情愫,日子一長,一切便也水到渠成。

在一個星漢如河,天高雲淡的夜晚,長槍挑得柳蘭落,雲雨更洗草色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