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習劍

從四歲開始寄養在寺中,到十三歲徹底離開,寧嶽風在白馬寺前後住了九年。

這九年時間裏,他在寺中識字讀書,抄寫經文,好歹也算半個出家人了。然而,長年在寺中生活,卻似乎並未讓他“頑性”有絲毫消減,整日在佛主眼皮底下,他幹起調皮搗蛋的事來,也絲毫不慌。

不過,在年滿十歲之後,寧嶽風在寺中“劣跡”便漸漸少了,因為從這一年開始,風破師父開始讓他習劍了。

其實,從寧嶽風六歲之後,師父出遠門的次數便逐漸少了,待他年滿七歲之後,師父就幾乎不再出遠門,即使出門,也至多不會超過一月。

也正是從他七歲那年開始,風破便開始教他習武。

風破生性懶散,之前從未收過弟子,就連靖涼王想讓他到王府去教習王子武功,也被他屢次婉拒。所以,寧嶽風也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寧嶽風當初也問過師父,為何要習武。師父說,自己讀書不多,也沒什麽手藝,教不了他什麽,唯有一身武藝可傳於他。日後習得一身武功,最次也可以防身,在江湖中討個生活也應該不難。

所以,寧嶽風從七歲開始習武,一練就是十四年。

起初三年,師父隻是教他一些基本的拳腳功夫和吐納呼吸之法。隔三差五,還命他去跑個山:在兩個時辰之內,要從涼州東門到涼山武登峰跑個來回,每次必須要從武登峰羅家廟裏那株寒桑樹上帶回一片葉子,以為憑證。

話說這寒桑乃是涼州特有的樹木,而且隻生在在高寒之地,羅家廟所在之地以下便再無生長。

寧嶽風起初不敢偷懶,可兩個時辰要跑上近四十裏的山路,著實要拚盡全力。有一次,寧嶽風靈機一動,摘了好幾片寒桑樹葉,然後偷藏了幾片,想著下次跑山時便可用來交差。

那知這寒桑葉一離開高寒之地便急速枯黃,即使泡在水中也無濟於事。所以,寧嶽風的小把戲很快被師父識破。

寧嶽風本以為會受到師父責罰,但風破除了罰他次日再跑一次之外,也並未過多責怪。

事後,風破師父對他說:練習武功來不得半點投機取巧,但臨陣對敵時卻需要多些心眼,能在瞬息萬變中耍奸使詐才是本事,生死之間能出其不意才是高手。

師父最後對寧嶽風說道:你那些心機留在日後對敵之時,方是正道。

寧嶽風也曾問過師父,自己習練武藝,為何還要跑山?

結果師父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的好徒兒,你或許不知道,打架是這世上最耗費體力之事了,倘若打個三五下你就力竭了,你又打得過誰?”

見寧嶽風眨巴著眼睛一陣琢磨,風破又補了一句:“當然,跑山還有一個用處,當你打不過的時候,好跑路。”

“打不過就跑嗎?”寧嶽風有些疑惑地問道。因為他在茶樓聽的書裏,那些江湖大俠皆是不屑於臨陣逃跑的。

“廢話,打不過還不跑,莫非等死不成?”風破白了寧嶽風一眼,“你這小子,是不是聽書聽傻了。就那些酒肆茶樓裏的說書人,哪個見過真正的江湖,他們說的那些大俠,又有哪個是真有其人?”

“那真正的江湖是什麽樣?”寧玉鳳馬上追問道。

“等你有了行走江湖的本事,你自然就會知道。”風破回道。

“那我何時才能這本事?”寧嶽風還不肯罷休。

“你要是光知道耍嘴皮子,不好好練功,估計就很難有那本事了。”風破明顯有些不耐煩了,“行了,去練功吧,今日是不是又該跑山了?”

“喔。”寧嶽風應了一句,轉身便跑出了門。

寧嶽風習練拳腳功夫三年,也跑山跑了三年,隨著山跑得越來越多,他也發現自己不僅腳力日進,跑得越來越輕鬆,在師父規定的兩個時辰之內,他甚至有工夫去街市上閑逛了。

而且,他拳腳的力道也越來越大,一拳之下,居然可以輕易擊碎一根成材的竹子,當時還嚇壞了一起玩耍的小夥伴。

不過,風破師父早在傳授他武藝之前就約法三章:未得他許可,不得在外與人動手,哪怕是別人先動手,也隻能跑。

寧嶽風當時還小,也曾經問過師父,練了武藝卻不用,那練他有何用?

風破正色回道:“武是殺人技,也是江湖藝,不在江湖之中就濫用武力以武逞強,恃強淩弱,乃為江湖大大不齒之行。”

習武三年之後,風破開始傳授寧嶽風劍法,但習劍六年,寧嶽風也沒有碰過真正的劍,而是一直以木棍為劍。

不過,這根木棍卻很特別,通體黝黑,手感極重,完全不像普通木棍,倒似一根鐵根一般。

也就是從習練劍法開始,寧嶽風便漸漸發現,自己身上那無窮無盡的精力,幾乎完全被那三尺“木棍”耗費殆盡,以至於每當回到寺中,他隻想整日躺在榻上。

其實,三年時間裏,風破師父隻傳了九式劍法,可每一式想要練到師父點頭,卻絕非易事。

一式劍法首先要從身法練起,然後是劍招,最後才是劍意。

身法之要,按照風破師父的話說,須要做到起如狂飆、形似風柳,動之則分、靜之則合,要快而不亂、慢而不滯,才能飄而不浮,沉而不僵,如遊龍戲水,又似老樹盤根。

寧嶽風一時聽不明白,風破又補了一句:這就好比,要讓街口的張鐵匠跳出了如教坊舞姬般的身姿,還不能耽誤他掄錘打鐵。

寧嶽風蹙眉深思了片刻,一臉正經地問道:“那師父何時帶我去看舞姬?”

當日,寧嶽風跑了兩趟武登峰。

在練完身法之後,才是劍招。

如果說,身法之難,難在動靜、剛柔、分合的把握,那劍招之難則難在一招一式不能有毫厘之差,卻又需要有臨機之變。

要想練得出劍快、準,對於寧嶽風而言不算太難。那根黑木棍在他手中不到十日,便耍得虎虎生風,加上已經有了身法的根基,乍一看去,身如遊龍,劍影綽綽,待九式劍法一氣嗬成之後,圍繞著他的那四座人形木樁上已經“劍”痕斑斑,而且,最新的痕跡皆是正中紅點。

不過,當風破師父讓寧嶽風來到院中的那株老榆樹之下,以落葉練劍時,寧嶽風手中的那根木棍就不再那麽的自如了。

剛開始時,風破每次向榆樹飛出了一塊石子,隻會落下兩三片樹葉,寧嶽風倒是還能應付自如。

可隨著風破扔出的石子越來越多,落葉也越來越多時,寧嶽風就開始有些手忙腳亂了。倘若再有一陣風吹過,從他手中黑木棍邊滑落的落葉便不計其數了。

寧嶽風練得很是賣力,可風破卻連正眼也沒有瞧一眼,而是坐在石凳上,一直埋著頭。右手扔飛石時埋著頭,左手挑揀著碗裏的黃豆時也埋著頭。

等一碗黃豆吃的差不多了,風破才站起身來,拍了拍手道:“好了,停手吧。先看看你腳下的一地落葉,你錯過了多少?”

寧嶽風悻悻地收起了黑木棍,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落葉,完好無損的至少有一半。

不過,寧嶽風瞥了一眼風破,眼珠一轉回道:“師父,弟子不才,的確錯過了不少,但命中的也有大半了。”

“是嗎?”風破的目光沒有看向落葉,而是直直盯著寧嶽風,“你當真以為為師老眼昏花了?”

“師父……”寧嶽風不由地一縮脖子,“可你方才分明一直埋著頭,根本就沒有看啊。”

“嗬嗬,你方才忙到如此,居然還能注意到為師,這倒是難得。”風破微微點了點頭。

“師父不是說過,臨陣交手,無論何時皆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方可進退自如嘛。”寧嶽風回道。

“這個嘛自然沒錯,也算你還有些悟性。不過,你敢當麵扯謊,糊弄為師,你自己說,該不該罰?”風破臉上依舊毫無波瀾。

“嘿嘿,師父,徒兒知錯了。”寧嶽風臉上連忙堆起了笑臉,可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落葉,“可徒兒還是有一事不明,還望師父指點。”

“有屁就快放。”

“你老人家究竟是如何看到這地上落葉的?”

“我看不到,也不用看。”風破淡淡地回道。

“那……”寧嶽風欲言又止。

“小子,是不是覺得有些奇怪。”風破微微一笑,“其實很簡單,為師根本就不用看地上落葉,隻要看你方才那舞劍的身形就知道了。”

“身形?”寧嶽風還是有些不明白。

“對啊。你知道,倘若用一個字來形容你方才擊打落葉時樣子,是何字嗎?。”風破接著道。

“還請師父明示。”寧嶽風頓生不祥的預感。

“醜!”風破回道。

“真的醜嗎?”寧嶽風低頭看了手中的木棍。

“真醜。”風破絲毫不客氣,“這麽說吧,你這要是去街頭打把勢賣藝,怕是人都跑光了。”

“可師父,難道就是因為我姿勢難看嗎?”寧嶽風追問道,“習武不是隻有高下之分嗎,莫非動作難看就練不成武藝?”

“誒,還真讓你說對了。”風破接著道,“這動作一旦難看,就必然是別扭的,這別扭的動作也自然不合其理,無理則失道,而無道則不能禦器,所以你舞得越是難看,你手中之劍就越是失準。所謂順則美,一美皆美,悖則亂,一亂皆失,便是這個道理。”

“喔。”寧嶽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照師父的意思,隻要我舞得好看,便是高手了?”

“這話對,但也不全對。”風破道,“應該是,身法美妙者未必就是高手,但高手必定身法美妙,尤其是用刀劍者,莫不如此。”

“我懂了,師父的意思是,藝高者自美,身法美妙隻是果,而非因。而要想有這個果,還需要從因上下功夫”寧嶽風若有所思道,“我記得佛經上說:已作不失,未作不得,佛經上還說:因不虛棄,果無浪得,是不是也是這個道理?”

“嗯,小小年紀便有這般悟性已是難得。”風破不斷地點頭,“看來你在白馬寺的經書也算沒有白抄。”

一朝習劍,六年悟劍。

從十歲到十六歲,寧嶽風一共就練了九式劍法,可他越練越覺得其中變化無窮,深不可測。

尤其是當師父以木棍和他拆招時,同樣用的是那九式劍法,卻總能生出意想不到的變化,那根木棍在師父手中,又快、又刁、又準,在寧嶽風身上留下了無數傷痕。

不過,身上的傷痕越多,反而越是激起了寧嶽風鬥誌。

所以,自從學劍之後,寧嶽風雖然時常練得精疲力盡,完全沒有了在寺中找樂子的念頭,可每當他躺在榻上時,卻會不由自主地琢磨起劍法來。

雖然他雙眼緊閉,看似睡著了,可他腦海裏卻不斷浮現出和師父拆招時的畫麵。

說來也怪,他腦海裏的影像雖是虛幻,可每當師父的劍招襲來,他身上的傷痕處便會隱隱作痛,繼而身體會本能地閃避。

當腦海裏的幻影鬥得激烈時,他甚至會突然從榻上彈起,仿佛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

寧嶽風也曾經將此向師父求解,師父聽完之後微微一笑,然而隻說了一句話:你能在所謂的幻境中避開為師的劍招,原因隻有一個,為師的劍比你想象得還快。

言罷,風破口中哼著小曲走了。寧嶽風則愣在原地良久,半天也沒有想明白師父這句話是何意。

不過,隨著寧嶽風習劍到第四年,他身上的傷痕已經越來越少。雖然他還是無法破解師父的招式,卻也漸漸地能以身法和本能閃避。如此一來,寧嶽風身上的傷疤是少了,但衣衫上的破洞卻多了起來,一件上好的衣衫往往撐不了幾日便已經千瘡百孔。

不過,當寧嶽風在換上新衣服之後不免有些得意時,師父的冷水又澆了下來:你小子別得意,你能避開為師的幾劍固然可喜,可你那閃避的身法還是一個:醜。等哪天你告別了醜字了,那才算是走上真正的劍道了。

寧嶽風有時也不禁在心裏感慨,和習練劍招相比,在白馬寺中抄寫那些晦澀難懂的經文簡直是太容易了。

當然最難的還是劍意。

對於劍意,風破師父隻對寧嶽風說了一句:意隨心發,心由變起,意在劍之先,亦在劍之中,更在劍之後。

以寧嶽風當時十幾歲的年紀,自然還無法領悟到其中奧義。不過,風破也不著急,他告訴寧嶽風,領悟劍意非朝夕之功,光練也沒有用,隻能在實戰中去不斷體會,究竟能悟到多少,就看個人的天賦和造化了。

說到此,寧嶽風忍不住又問了:“那師父看徒兒的天賦如何?”

風破隻是笑了笑,然後道:“你是看不起你自己,還是看不起師父我?你要是天賦不堪,也配做我徒弟?想那靖涼王一直許我重金,要我去王府教授王子們武功,我為何一直不去?拿著白花花的銀子去喝好酒豈不快哉?”

“嘿嘿,師父你老家人這是誇自己呢,還是在誇徒兒我啊。”寧嶽風嬉皮笑臉道。

“你小子也別得意。”風破接著又道,“有些天賦,是可以看出來的,但有些天賦卻是看不出來的,尤其是這劍意之悟,你究竟能領悟到多少,為師也不知道,要看你自己造化了。”

習練劍法三年之後,師父又傳授了他一套槍法,至十六歲,寧嶽風武功初成。

待寧嶽風出師之後,風破特意出了趟門,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了一塊镔鐵,然後找街口的張鐵匠為寧嶽風打造一把寶劍。劍名:鳳離。

鳳離劍一出鞘便寒氣逼人,光映之下,劍身上的花紋似一條飛鳳振翅欲起,見血之後,又隱約有一條飛龍潛行其中。

拿到此劍之後,風破還特意以羊血試刃,看得寧嶽風驚歎不已。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家城中的尋常的鐵匠鋪能有如此精湛的工藝。

對此,師父風破隻是笑道:“此劍之妙其實是在於那塊來自西秦的上品镔鐵,劍身上花紋非鐵匠之功,而是镔鐵天然自帶,就算是經尋常鐵匠之手,反複鍛打,也能在劍身上現出花紋。而此劍出現龍鳳紋則實屬天意,絕非人為。”

“一把劍是不是好劍,從它是塊鐵時就已經注定,和這武藝一樣,也是看天賦的。”風破最後說道。

鳳離劍的確是把好劍,一劍揮出,便有龍吟鳳唳之聲,五六枚銅板疊成一摞,也能一劍斬斷。

隻是寧嶽風在拿到手之後才發現,此劍卻隻有一側開刃,形是劍型,但更像是把橫刀。

對此,風破師父的解釋是,一麵開刃,意在讓寧嶽風用劍之時留有分寸,不是非殺之人,便可“劍”開一麵,手下留情。

風破還坦言,以寧嶽風的劍法,即使隻用五六成,在江湖上也算是高手了,大可不必鋒芒畢露。

後麵這句話讓寧嶽風有些措不及防。

他習武九年,習劍六年,除了和師父拆招,他還從未何人交過手,所以並不知道自己劍法究竟如何。

如今剛拿到屬於自己的兵刃,師父就放言自己可以縱橫江湖了,寧嶽風心中難免有些不信。

風破也看出了寧嶽風眼中的疑慮,當時卻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