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雲門白馬

雲門寨,涼山五寨之首。

因為其主峰摩雲頂常年被雲霧籠罩,沿山路往峰頂而去,好似穿雲登天一般,故而得名。

此處既是扼守住涼州和涼山之間咽喉要衝,也是涼山北拒胡虜的第一道天險,山高嶺峻,地勢險要。

地勢險要之處往往也風景絕妙之地。

站在寨門處,往後望去,便是漸漸隱入雲間的山巒,一道雪線沿著起伏的山勢綿延迤邐,仿佛是一道畫筆在雲間飛舞,揮灑隨意,卻又渾然天成。

往山下望去,立於兩山之間的正是涼州城。

當年,夏太祖在涼山和天洛山之間這片穀地耗費三年,平地建起了一座雄關,宛如在茫茫群山之間嵌入一枚定海神針,力保大夏國北境百年安寧,也在苦寒之地撒下了一方人間煙火。

此時已近黃昏,涼州城內華燈漸起,遠遠望去,光如星撒,驅散了冬月裏的寒意。

不過,寧嶽風此時坐在寨牆上,卻無心欣賞風景,隻是望著山下的涼州城出神,眉間微蹙,若有所思。

“我說寧少俠,你今日是怎麽了?平日裏難得見到你如此深沉。”

寧嶽風還在出神,冷不丁聽到有人說話,他扭頭一看,原來是相識的一名旅帥,名喚蔡器。

二人因為都是好酒之人,在涼州城內已相識多年,時常相約一起喝酒作樂,倒也趣味相投。

“你還來問我?還不是怪這兵寨的酒,酒味如此寡淡,真是淡出了鳥來。”寧嶽風用眼神瞟了一眼擱在身邊的那個酒葫蘆,一臉嫌棄地說道。

“哈哈,寧少俠原來是為了這酒啊。”蔡器樂了,“你如今知道,愚兄調來這雲門寨一年有餘,過得是什麽日子了吧。”

“嗯,也是難為蔡旅帥了。”寧嶽風回道,“莫非這兵寨裏的酒皆是此等貨色?”

“這兵寨哪裏比得了涼州城,有酒喝就不錯了。”蔡器回道,“再說了,秦都督有令,兵寨乃是駐防要地,一切以軍務為重,若是有好酒,就容易貪杯,貪杯便會誤事,故而如此。”

“嗯,看來這當兵還真是個苦差事,連喝酒也有人管。”寧嶽風撇了撇嘴。

“其實這也並非秦都督之意,涼山五寨皆是如此,靖涼王定下的規矩,誰敢說個不字。”蔡器又道,“隻是其它四寨的主將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未太過較真。可你也知道,這秦都督乃是靖涼王的妹丈,自然不會陽奉陰違。”

“了解,這靖涼王也是用心良苦。”寧嶽風點了點頭。

“寧少俠如此閑散之人,自然是吃不了這碗飯的。”蔡器拍拍了寧嶽風的肩膀,“不過,你難得到這兵寨來,見識見識也無妨。”

“哼,算了吧。”寧嶽風搖了搖頭,“此等見識還是不見的好,這種軍機要地也不適合我,要不是師父他老人家讓我來,鬼才來呢。”

“看少俠這意思,是想回涼州了吧。”蔡器先歪頭看了寧嶽風一眼,然後又湊近道,“既然已經來了,不如由為兄帶你去尋個樂子?”

“就這兵寨,有何樂子?”寧嶽風沒有看蔡器,眼睛一直還望著山下的涼州城。

“你有所不知,這月新來了一批營妓,據說其中還有胡姬。”蔡器露出一臉**笑,“我今日正好不當值,不如一起啊。”

“算了吧。”寧嶽風依然不為所動,“俗話說,美酒配佳人,此處既無美酒,估計也難有佳人,還是等蔡旅帥回了涼州,小弟再請你去涼月樓吧。”

見寧嶽風意興闌珊,蔡器也不再勉強,自顧走了。

看著蔡器遠去,寧嶽風拿起傍邊的酒葫蘆晃了晃,將剩餘的水酒一飲而盡。

劣酒灼心。

寧嶽風的確沒有什麽興致,卻並非隻是因為酒水寡淡,還因為有了心事。

在他安全把羅熙雲護送到雲門寨,親自交到涼州兵馬都督秦牧雄府上之後,他才得知了羅熙雲的真實身份。

其實,他已經猜到了這女子身份必定非同一般,但還是沒有想到她居然真是靖涼王的私生女,輪身份,妥妥的郡主無疑。

在得知此事時,寧嶽風陡然間心生出一股悲涼——他並非是羨慕羅熙雲的郡主身份,而是想起了自己。

羅熙雲在大漠流落十七年,母親也在逃亡途中殞命,但她終究認祖歸宗了,父女相逢也指日可待。

無論如何,十七年的等待也終於有了結果。

而自己呢,自小就是孤兒,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道父母是誰。就像一片浮萍一般,跟著師父飄**在江湖中,至今已經二十一年了。

在懂事之後,他也曾經問過師父自己名字的來曆,以為寧姓必定和自己身世有關。

可是師父卻說,這寧嶽風的名字是他隨便起的:寧,是因為當年初到涼州,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正是寧川城;嶽則是指代巍巍涼山;至於風嘛,則是來自師父風破的風。

這名字正如他的身世,漂到哪裏就算哪裏,隻能隨遇而安。

名字起得很隨意,寧嶽風跟著師父活得也很隨意。

從記事起,他就記得師父經常出門,一去就是一兩個月。每當出門時,師父就把寄養在涼山腳下的白馬寺中。

所以從四歲入寺,到十三歲離開,寧嶽風兒時的大部分時光都是生活在白馬寺中,和一群和尚在一起。

雖無出家之名,但已有出家之實了。

寺院的生活本該循規蹈矩,不過寄人籬下寧嶽風卻反客為主,在白馬寺這個清靜之地活得有滋有味。

受風破所托,寺中方丈負責教寧嶽風識文斷字,讓他每日必須抄完十頁經文。這也成了寧嶽風每日中最難熬的時光。

不過,寧嶽風很快就找到了取巧之法。每當他抄完三卷之後,他便尋機溜進方丈的房間,將自己抄寫的經文偷出數頁,每次他也不多偷,足以應付此後三日的作業便好。

方丈整日忙於寺中諸事,既無法整日看著他抄寫經文,也不會想到他會入室偷“書”,加上寧嶽風偷懶一個月之後,又會認真抄寫一個月,好讓抄寫的作業庫存也在一直增長。

靠著這套“三天打魚兩天摸魚”的法子,他竟然瞞過了方丈,摸魚摸得遊刃有餘。

有了更多的工夫,寧嶽風當然不會讓自己閑下來。寺院生活原本就很枯燥,再不找點樂子,又如何安放一個頑童躁動的心呢。

於是,和其它寺院相比,白馬寺有了更多的麻煩,也可以叫“樂子”。

當然,麻煩是寺院的,樂子是寧嶽風的。

他偷換過簽筒裏的竹簽,而且全部換成了下下簽。為了以假亂真,他事先花了數月臨摹簽文上的筆跡,其專心程度遠勝於抄寫經文之時。

之所以如此執著於此,一是他很想知道,當每一位香客皆拿著下下簽前去解簽時,當值的解簽師父該會如何;二是他實在想不明白,一根破竹簽憑什麽就代表神佛之意。

他還往監寺師父的袈裟裏放過蕁麻、麥穗和桃毛,反正哪個東西當季,他就放那個,隻要能看到監寺師父在打坐參禪時突然變得如坐針氈,渾身躁動,他就特別心滿意足。

他之所以熱衷於捉弄監寺,倒也不是有什麽私人恩怨,隻是在他眼中,這個監寺和尚行事跋扈,仗著自己的身份經常濫用“肅眾”,動不動就罰僧人跪香、默擯。

一名僧人隻是因為打錯了鍾板犍椎,就被監寺罰了九柱跪香。而一名剛入寺的小和尚則是因為錯過了早課,就被監寺罰了默擯,整整三個月隻能在後院砍柴、跳水,還不能和任何人說話。

看著這個其實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小和尚如此遭遇,寧嶽風頓時覺得這個監寺的麵目簡直比那前殿裏的那四大天王還要猙獰。

這監寺還頗為勢利,見到布施大方的香客就滿臉堆笑,而在尋常的香客麵前則顧作清高。

平日裏,寺中僧眾對這位監寺雖然私下頗有怨恨,卻也是敢怒不敢言。

隻有寧嶽風,他並非寺中僧人,也不用看監寺的臉色,心中有不平,就直接出手。

而且,寧嶽風不在寺中時,風破也時常帶去他酒肆茶樓,師父喝酒,他吃菜,吃飽了之後他最喜歡的就是聽書,尤其是喜歡聽那些江湖俠義的故事。

所以,在他看來,自己捉弄監寺也是路見不平的俠義之舉,隻是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麵而言。可誰讓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當然,寧嶽風也幹過“好事”。

有一次,他趁到夥房幫廚的機會,偷偷用帶來的羊油摻進了夥房的素油中,然而還特意在火邊烤了一會,好讓羊油完全化入素油中。

他原本隻是想看看,這些整日吃齋念佛的和尚們究竟能不能吃出葷素之別。

可沒想到的是,當日的齋菜異常受歡迎,每碟都被吃得精光,連汁都不剩。有僧人還用胡餅將菜碟仔細刮了一遍,意猶未盡。

不過,此事之後也落下一個後遺症:等那壇摻了“假”的素油用完之後,眾僧便紛紛開始私下抱怨:這夥房師父的手藝是越來越差,齋菜的味道是每況愈下。

其實,寧嶽風最喜歡做的事不是調皮搗亂,而是為自己“加餐”。

他抓過菜地的田雞、野地裏的蛇,打過樹上的鳥,還偷吃過放生池裏的魚。

為了偷魚不被發現,他每月隻偷一兩次,即使再嘴饞也能忍住,如此一來,直到他離開寺院時,寺中僧人也未曾發現放生池裏的魚少了。

也正是因為貪吃的緣故,在整個白馬寺中和寧嶽風關係最好的就是夥房的令遠和尚了。

一有閑空,寧嶽風便會往夥房裏跑,還經常幫令遠師父洗個菜,刷個碗碟什麽的。

等到和令遠混熟之後,他便帶著自己的戰利品——包括但不限於田雞、小鳥、鯉魚、菜花蛇來向令遠“請教”廚藝。

因為他發現,自己將這些肉食胡亂烤熟之後,味道總是要差些,遠不及師父帶自己去酒肆吃的美味。

令遠和尚開始還假意拒絕了幾次,但最終還是和寧嶽風“同流合汙”了。雖然他是個出家人,可野味的**實在難擋,尤其他還是個廚子。

二人就這般“狼狽為奸”了數年,愣是在白馬寺的夥房裏吃盡了野味。要不是令遠死活攔著,寧嶽風甚至已經打起了寺中那幾隻狸貓的主意。

然而,百密終有一疏。

在師父開始教寧嶽風習武之後,他也很快把功夫用在了“打獵”上。寺院裏不讓帶弓箭,他就自己做了一把彈弓,以石彈在寺中獵殺各種飛鳥。

有一次,寧嶽風用彈弓一連打下了六隻飛鳥,其中還有兩隻體型頗大的雲雀,一時吃不完,令遠便將餘下的三隻偷偷醃製成了鳥鮓,讓寧嶽風當作零時吃。

沒想到,寧嶽風越吃膽子越大,在旁聽晚課時,他以為自己躲在角落無人注意,又一時嘴饞,居然偷偷從懷中拿出鳥鮓,然而撕下兩片吃了起來。

結果,被監寺和尚逮了正著。

監寺方丈起初以為他隻是在偷吃胡餅,加上寧嶽風也算不得寺中僧人,本想訓斥幾句了事。最後卻發現寧嶽風吃的居然是葷腥之物,而且還是在佛堂之內,當著佛主的麵。

監寺頓時麵露慍色,立馬中斷了晚課,當著眾僧的麵訓誡寧嶽風道:“你縱然不是本寺僧人,吃些葷腥之物也無不可,但你如今既然寄居在本寺,也應該遵守寺中戒律,可你卻當著佛主的麵吃這葷腥之物,實乃褻瀆神靈之舉,罪過,罪過。”

寧嶽風原本想著挨兩句罵也就忍了,反正被少不了一根頭發。

可監寺平日就看不慣這個頑劣成性的娃娃,要不是礙於方丈的麵子,他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今日總算尋到了機會,豈能放過。

“你這頑童,來本寺前後已逾近六載,就算是隻鳥獸,在這佛主麵前受教化許久,也多少該有些佛性了。”監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可你居然當著眾僧之麵破戒偷腥,褻瀆佛主,可見孺子實不可教,野性難除。”

監寺此言一出,頓時戳到了寧嶽風內心最隱秘的痛處,尤其是“野性”二字,在他聽來不就是罵自己是無父無母的“野孩子”嗎?

這豈能忍!

不過,寧嶽風的確和別的孩童不一樣,他越是氣惱時,越是冷靜,心中縱有怒火萬丈,也不妨礙他腦中詭計頻出。

而且他也明白,自己此刻並不占理,又是寄人籬下,和監寺一味頂撞討不到任何便宜。

為今之計,隻能以佛法打敗佛法。

看著監寺口吐蓮花,唾沫橫飛,寧嶽風咧嘴一笑。

“監寺方才也說了,我非貴寺僧人,那自然也不用遵守戒律,吃些葷腥又何罪之有呢?”寧嶽風待監寺言罷,突然反問道。

“你這劣童,你雖非出家之人,卻當著佛主的麵吃這葷腥之物,還敢說不是罪過?”監寺沒有想到寧嶽風居然還敢還嘴。

“那小人便要請教監寺大師了,我該在何處吃這葷腥之物呢?”寧嶽風依然不急不慢,麵帶微笑。

“你若一定要吃,自然須到寺外去吃,隻要離了本寺,任你如何。”監寺沒有好氣道,“隻是你在本寺一天,就必須遵守寺規,不得破戒。”

“大師此言差矣。”寧嶽風立馬把腦袋要得像個撥浪鼓,“虧得大師還是一寺之監寺,也算得是得道高僧了,沒有想到這佛經卻是白念了。”

此言一出,不僅監寺氣得滿臉紅,就連在殿內的眾僧人也吃了一驚,不少人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整個大殿內頓時一片鼓噪。

也有不少僧人為寧嶽風捏了把冷汗。

要知道,平日裏,即使是方丈大師也不會和監寺這般說話,而敢當麵嘲諷監寺的,寧嶽風也是本寺第一人。

“肅靜!”監寺強壓怒火,卻依然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此乃清修之地,豈容爾等喧嘩。”

待喝住了眾僧,監寺又定了定神,盡力恢複了平和的語氣,才又道:“本座本不該與你這頑童計較,但你今日不僅褻瀆神靈,還強詞奪理,出言傷人,若是說不出個道理來,本座自當執行寺規,將你逐出本寺。”

“大師莫急。”寧嶽風絲毫不慌,“我且問大師,佛在何處?”

“佛像自然在這大殿之中,而佛則在吾輩心中。”監寺回道,“隻要心中有佛,佛便無處不在。”

“誒,這不就對了嘛。”寧嶽風立馬拍起手來,然而雙手合十,“佛,本就無處不在,既然無處不在,那寺內寺外又有何差別?既然無處不在,那煩請大師告訴我,這天地之間又有何處無佛呢?”

“這……”監寺頓時像被噎住了一般,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倘若這天下沒有無佛之處,那我在何處吃這葷腥不皆是一樣嗎?”寧嶽風依然笑嗬嗬追問道,“倘若大師為此要怪罪於我,那豈不是可以怪罪天下所有吃葷腥之人了嗎?”

“你這分明就是詭辯!”監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卻也一時想不出反駁之詞。

“小人雖不才,但方才所言是在與大師討論佛法,可大師卻說我是詭辯。”寧嶽風不依不饒,“敢問,我哪一句說錯了?難道在大師心中真有無佛之地嗎?”

“你……你休要得意,待本座回過方丈,再來尋你。”監寺氣得拂袖而去。

看著監寺出了大殿,寧嶽風的笑容也戛然而止。他心裏雖然還有幾分得意,但他也知道,這次當眾羞辱了監寺,是闖下了大禍,自己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寧嶽風先徑直回了自己的客房,收拾了衣物。然後還特意去了趟夥房,和令遠和尚作別。接著便靜靜地回到自己的房內,等著方丈前來下逐客令。

然而,他在房中等了近一個時辰,卻始終沒有等來方丈,也沒有看到監寺的身影。

正在他納悶兒時,令遠和尚端著托盤走了進來,托盤盛著兩張胡餅和兩碟齋菜。

令遠除了帶來了吃食之外,還帶來一個消息。

原來,方丈在得知此事之後並未動怒,隻是說了一句:這寧小施主雖然生性有些頑劣,卻也頗有些慧根,看來是佛緣不淺啊。

當然,對於寧嶽風當麵頂撞監寺的行為,方丈也沒有袒護,而是罰他去夥房幫廚七日,以靜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