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
“對。”
他絲毫沒有否認，他的態度坦然，仿佛若是從撿我回來的那第一天，我問他這個問題，他也會這麽直白地回答我一樣。
其實想想也是，也隻有這樣才能想得明白，他從頭到尾的那副奇怪的態度，若即若離，高深莫測。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他這麽一個高高在上的仙人，會突然有一天親自到我這身體所在的那小村莊去。
也才能解釋為什麽誰都不帶，他就偏偏帶了我回來，還那麽順從二師兄的意願，就此收我為徒。
此後的一點一滴，都是他高高在上的俯視，看著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醜態百出地做戲。
我垂頭看著自己的手，我從石室回來之後便得到了這麽接二連三的震撼消息，我甚至連去洗漱的時間都沒有，手上身上還是在石室裏摸爬打滾時的泥土塵埃。
“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問他，“你殺了我，得到我的真身，便是該想吃了它吧，為什麽要留著，冰封起來，以至於現在讓人盜走，也不去追？”
其實這麽多年以來，我已經習慣了被人背叛利用的生活，我知道我在別人眼裏是一頓豐富又美味的大餐，我早就做好被人吃掉的準備了。
我隻是有點接受不了，既然已經殺了我，也想將我吃掉了，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地施以禁術，讓我與別人換魂。
借別人的壽讓我活下去，做什麽假慈悲……還是說……
“你把我留在這山上，是還要利用我什麽嗎？”
晏霖本來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此時見我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卻是挪開了目光，轉身往外麵走去：“是有些許愧疚吧。你那已死的真身已解不了我身體裏的毒，讓子清拿去便也拿去就是。”
他走到門口，微微逆著光回頭看我，一如我第一次在這房間裏見他一樣。
二師兄抱著我，大師兄和三師兄都站在旁邊，而他斜斜倚靠在門上，嘴角掛著輕輕的笑。
然而不過也就這麽點時間，怎麽一切都麵目全非了起來。
“子清走了，我是不會照顧人的，你若想留便也可以留下，你若是也想走，我便也不攔你。你身上有換魂的禁術，出了這裏，在仙門地界待不得，你二師兄若回去能救得了他妹妹，必定也會留在魔道，為魔道所用，他身份不會低，你去那方投靠他，沒有錯。”
他幫我把後路都想好了，聽起來很是慈悲，但仔細想想，他借我這身體的小姑娘的壽命來延續我的壽命，從而彌補他所謂的“愧疚”……
“我不想活了。”我望著他，對他伸出手來，“你幫我把咒解了，我不想這樣活著。”
他隻是斂了眼眸，轉身離開：“我不會解咒。”
晏霖回了房間，從那天開始，他就當真沒有在我麵前出現過。
我在空****的院子裏待了兩天，這裏什麽動靜都沒有，活像是個已經死了的地方。
我記得好像很久之前，我也過過這樣的生活，為了躲避所有的活物，我尋了一個極偏遠的山穀裏搭了個房子，打算在那兒混吃等死，可後來不知是為何，我在那兒沒能呆住，便也出了那山穀，可時間過得太久，我已經完全記不得我是為何要從那裏出來了，現下想來，便也當做是因為無聊透了吧。
而今，我偷襲不了晏霖，沒法喝到他的血，也沒法讓晏霖自己給我解咒，我思來想去，這麽待著確實不是辦法，所以……最後雖然很不情願，但是我還是照著晏霖的那樣，離開了清和門。
我不想再看見晏霖，因為一看見他，便覺得之前因他而跳動過的心跳，有點可悲。
我走的那天，天色正是明媚，鳥語花香，仙霧氤氳，一如以往。
隻是一院的冷清隻讓人感覺蕭索。我在院門口站著，站了很久。
晏霖沒有出來，他也沒必要出來了，從今以後，他再不會有任何一個徒弟可以背叛他了。
我埋頭下山，等路過山石亭，將要轉彎，再見不得這霧靄中的清和門時，我又忍不住回了頭，卻在這時，恍惚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立在高高的山路盡頭之上。
以孤冷之姿，落寞之態。
可我一眨眼，那人影又恍惚不見。
一切隻如我的錯覺，便如同我來到了這個小院，感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保護我，不利用我，不算計我的人一樣……
都隻是錯覺。
我離開了，在路上行了兩三天，心裏很是忐忑。適時晏子和的隊伍與朝廷已經開始打仗，山下流民遍野，我跟隨著流民的大部隊走著，晚上睡破廟，白日找些野果來吃。
我不知道我用這小的身體要怎麽獨自走到魔道去，也不知到了魔道之後，那裏的人會不會接收我，二師兄離開師門了，他先前雖然對我好，但現如今會怎樣，我也不敢細想。
我又一次發現自己不敢再相信別人了……
對，又一次。先前，我其實是願意去相信晏霖的，所以從一開始知道我的真身在清和門的時候，我也沒有第一個去猜是晏霖殺了我。
到上路的第四天，我醒的時候忽然間感覺破廟外一陣光芒大作。廟外有人驚呼出來：“仙人鬥法了。”他們說著。
我心頭莫名一凜，揉了眼睛，出了門去，但見破廟之外，清和門的方向天空之上一片烏雲翻騰，雷鳴電閃，光芒時而從烏雲之中照射出來，閃耀萬裏。
那是……晏霖的力量。
他在和誰相鬥？竟然如此激烈！我這幾天行得慢，沒走多遠，但離清和門還是有一定的距離了，此處也受到他法術的波及，想來戰況激烈，但到底是誰能讓晏霖如此動手？
他的身體……
扛得住嗎？
心中一起這個擔憂，登時我便有些坐不住了。我告訴自己不能回去，且不論晏霖他先前對我做的那些事，便說如今我這個平凡的小孩身體，我沒有一點法術，無論是救他幫他，我約莫都做不到。但是……
這萬事最怕的就是但是……
我沒控製住自己，拔腿就開始往清和門的方向跑，我的速度太慢，就算體力足夠支撐，等我這樣一步步跑回去，戰鬥不知道早就結束了，我心頭著急，一時竟有些不管不顧，按照我以前的法子，調動氣息，手中掐訣，縱身往空中一躍。
我的術法是對的，但這個身體裏並沒有修為支撐，於是我又摔在地上滾了一圈，一身本就不太幹淨的衣服變得更髒了，可是我還是不願意放棄。
我想回去找晏霖，他現在用了這樣大的法術，回頭必定會毒發，到時候若沒有人在，他不知道會怎樣，我若過去，還能幫他把把脈，找點丹藥，將他把命給吊住。
我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又繼續掐訣念咒，如此這般幾個來回，我倒是將這個身體運用得熟練了一些起來，終於是能在空中飛上一段距離然後才掉下來。這比我一個人用腿跑來得快多了。
我向著清和門的方向，一路摔一路飛，經過一個下午，終於趕到了山下。
而這個時候，山上的烏雲一去，雷霆停歇。山上雖然沒了動靜，但我還是不敢停，隻怕稍有延遲，萬一……晏霖就死了……
我又連滾帶爬地摔上了山，等我到清和門的時候，觸目之處已經是一片焦土，原來的房子院子不見了，那些樹木池塘也不見了，原先的仙氣氤氳如今隻剩下了一片塵土飛揚。
在那山巔中間，原來正是晏霖院子所在的地方，此刻已經凹陷了進去，我得見一人躺在那裏，他一身的血觸目驚心。
我雙腳有點顫抖。
恍惚之間，這個場景又與我記憶中的某個場景重合，我記得我好像在哪一年也是如此，我救過一個人，在我短暫居住過的那個山坳了，一個書生一身是血地滾下來，我救了那人……
可現在不是回憶過去的時候，我沒多想，就衝他跑了過去。“師父？”我喚他，“你怎麽了？”
晏霖幾乎已經失去光芒的眸光一轉，看見了我。“你……”他眼睛裏映入了我的影子，“回來……”
“是，我回來，我回來，我會走，你別急著趕我，我先幫你治好傷我就走！”
他摸了他的脈，脈象極弱，我抬手就要咬破自己的手腕，我是千年人參，我的血可以保人性命，但是……
當我一口咬在我手腕上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現在已經不再是千年人參精了。我怔然愣住，隻得看見晏霖裂了裂嘴角，他神誌仿似已經完全模糊了，隻是嘴裏含混地呢喃著：“你又來救我……”
又？
我以前何曾救過他？我……
我轉而想起那關於晏霖的傳說，他本是一介書生，恰逢家變，為人所害，於山間有了奇遇……
那奇遇難道……
正在這時，我身後倏爾襲來一道殺氣，我轉頭一看，隻見得一個已經有一半身體石化了的可怕怪人衝我迎麵而來，是要一掌把我拍死。
我抵擋不得，卻是不知道此時晏霖哪裏來的力氣，竟然一抬手將我腦袋往他懷裏一抱！
我胸膛裏全是他血的味道，腥味中夾雜著他身上的那股若有似無的幽香。我不知道晏霖如何接下那人一掌，但是我能感覺到有溫熱的血液從我頭頂上流了下來，那是什麽我不用猜也知道，濃厚的血腥味將我包圍，我像是墜入了一個血潭一般無法自拔。
而就在這濃厚的血腥味裏，我總算辨別出了晏霖身上的幽香是什麽味道。
那是參味，是我自己血液裏也本來帶有的藥香。
我當年心善，救了那書生，以我的血喂養了他七七四十九日，改變了他的體質，讓他起死回生，我……
救的是晏霖。
難怪！難怪一開始他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似曾相識。也難怪他要用還魂術給我續命，卻原來，是在報我當年的救命之恩……
“嗬，晏霖，你卻是將自己的壽命，過給了這個小娃娃嗎！”那半石半人的仙人在我背後開口。聽到這個聲音，我愣了，這是……
石門仙人……
他不是死了嗎！為何卻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