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不知道月老紅是怎麽把千古具體操作到魔道裏麵去的。但大概能想象,她無非是用仙門無情,你師父寡義的言語讓千古心生怨懟,失足踏入歪道。

千古天資極高,早年便已修得了仙身,墮魔之後,修為更是長得飛快。

空靈派的小輩們怕千古挾私報複,集結邪魔外道的勢力回來攻打我空靈派,千古通曉我空靈所有隱秘,熟悉我空靈一切術法,他若使壞,破了我空靈封印,讓邪氣源頭泄露,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比起後輩們的憂心,我倒是挺相信千古的人格,即便知道他墮了魔,我也還是相信他。

我擺了擺手,說:“左右現在沒出什麽事,胡亂猜忌無用,若他有朝一日真的膽敢犯我空靈,我必輕自將他斬於劍下。”

說完我就回空靈之巔了。

然而回到住了幾百年的大殿裏,呆了幾日,院子裏沒有千止嘰嘰喳喳的叫喚,沒有千古時而走過門前停頓看我的身影,這個山巔好似忽然死寂下來一樣。

我待不下去,到靈虛洞去問千止:“你可知錯,知錯就放你出來,不知錯我就關你在這裏然後自己雲遊天下去。”

他像孩子一樣賭著氣,看也不看我。

然後我就雲遊天下去了。

我在世間走了五六年,遍聽江湖傳聞,千古在魔道聲名日盛,儼然要成一派魔頭的陣勢,這期間,月老紅幫了他不少忙。

但如今這都是外人的事,隻要不碰到空靈封印,別的都與我無甚關係。

我一個人在世間雲遊,遊得久了也覺得無聊,我細細思索了一番這幾十年裏的收徒事宜,陡覺自己很是失敗,一個徒弟喜歡自己卻喜歡得逾越了,另一個徒弟是沒有逾越,但卻整得怨懟了,到頭來看,我的衣缽還是沒有人繼承。

我左右一思量,山間田野裏,又收了一個徒弟。

這是個資質極好、生性活潑卻又誠實善良的女孩子,我給她起名為千靈,不妄想她名留千古,也不要她知行知止了,隻要她對得起自己的好天賦,做一個靈巧討喜的女孩子便行。

我帶著她回了空靈之巔,告訴了她,她有個已經墮入魔道的前大師兄,又領著她去看了被關在靈虛洞裏,頭發胡子長了老長的二師兄,我告訴千靈:“你是女孩子,不要變成他們這樣。”

千靈看著玉鐵柵欄裏麵的二師兄,點了頭。

眨眼間,過了十年,這十年期間,我對我的人品、眼光還有教育能力終於……產生了深深的質疑。

深深的。

當山下的小輩第一千次跑到我跟前告狀,師叔祖又和某個師叔打起來了時。我隻心累地擺手:“打吧,贏了回來我收拾她,輸了你們看著收拾就成。”我僅有一句吩咐,“別弄死了。”

我這第三個徒弟,精力旺盛……太旺盛。

三天兩頭上房揭瓦,我初始和言細語地教育過,冷眉冷眼地嗬斥過,一句“你再這樣我就趕你出師門”說了千八百遍了,對她愣是沒有半點作用。

想當年,千古聽到這句話,那可是臉色都要白三天的。

現在的孩子,怎麽越來越難帶。

最後那天千靈還是打贏了回來,她腫著一隻眼驕傲地告訴我:“師父,下麵那幾個混賬東西又欺負廚房掃地的小廝,我幫小廝揍回去了,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恃強淩弱,姑奶奶打不死他!”

我瞥了她一眼:“能用腦子解決問題麽?”

她揉了揉鼻子:“拳頭比較方便。”

這是一個嬌滴滴的大閨女該說出的話麽!我一聲歎息,放下了書。看看她現在又想想她小時候的模樣。

哎……心塞!

“去把書房打掃了。”我罰她,“掃幹淨點。”

“哎,好叻。”她愉快地應了,半點也沒覺得是我在罰她。我仰望天空沉默無言,一個女徒弟心眼粗到這種地步……她終究還是和我給她取的名字,背道而馳了。

那日千靈收拾書房時,拖了一個大箱子出來,我第一次看見此物,問她:“這是什麽?”

“不知道,從書房閣樓上的犄角旮旯裏翻出來的,看起來有很長一段日子沒人動過了。我怕黴了,拖出來曬曬。”她說著打開箱子,裏麵是滿滿的一摞畫卷,展開一看,畫裏無一不是同一個女子的麵容,或靜立山巔,或臥於寢榻,神色不管笑是怒,總是帶著兩三分散漫與不經意。

“師父這些都是你哎。”千靈展開一幅畫,倏爾哈哈一笑,“哎呀,這畫畫得真傳神。師父你看你。”

我瞥了一眼她手裏的畫。畫卷裏女子麵如胭脂,她仰躺在垂柳酒池旁,被一個男子偷偷親吻。我胸膛一口氣差點沒喘得上來。

“師父,這男子是誰啊,你們這姿勢……”千靈爽朗一笑,“真是漂亮!”

聽聽,這是一個閨女該說出的話麽!我心底怒得不成樣,但礙於此事是我心底的一道隱傷,我麵不改色地撒謊:“畫裏人是我,畫畫的人也是我,這男子是為師年少輕狂不懂事時的夢中人,是幻想出來的,現在已經不頂用了,拿去燒了吧。”

千靈奇怪地看我:“可師父方才都還不知道這箱子裏是什麽……”

我起身回屋:“燒了燒了。”

關上房門,我的老臉方敢肆無忌憚地燙了起來。

多年前隻存在於我腦海中的觸覺忽然變成了一幅畫闖進視野裏,實在讓人不得不感到驚慌。我倚門站了一會兒,忽然嗅到一絲煙火味,拉開門縫往外一看,是千靈施了法,將那些畫卷盡數焚了個幹淨。

我嘴角動了動,最終還是忍住了所有情緒,在屋裏枯坐著歎息了一下午。

千古他……藏了不少事啊。

打那以後,日子還是照常過,隻是千靈下山闖禍的次數漸漸變少了,我還道是這姑娘自己學會長大了,卻忽然有一天,千靈學會了新法術,向我嘚瑟完了之後感歎了一句:“我練了三個月方能到此程度,但聞當年大師兄不過數個時辰之間便可成此術,我還真是差得太遠。”

我一愣:“你怎麽知道?”

千靈捂住嘴,扭捏了半天才告訴我:“我去靈虛洞找二師兄玩了。”

我沒有明令說過不能去看千靈不能去看千止,當下隻撇了撇嘴:“玩可以,記住原則,不能放他出來。”

“為何?”

“你二師兄心性不穩,關著他,一來為定他心神,二來……若放他出來,他一準奔魔道而去。他與你大師兄不同,你大師兄心智堅韌,萬事胸中自有一杆秤,於他有害,於空靈有害,於天下有害的事他不會做。你二師兄……太易被人左右。”

千靈聽了我這麽嚴肅正經的一番話,愣了好久:“原來,師父你……心裏考量的事情挺多的啊……”

我白了她一眼:“你當為師這幾百年白活了和你一樣不動腦子做事情麽。”

千靈撓了撓頭,憨厚一笑:“不過,說來,大師兄都離開師門這麽多年了,師父言語之間對大師兄好似還是極為信任啊……”

我沉默。我當然相信千古,他是我第一個弟子,全心全意教出來的徒弟,甚至可以當做我畢生最值得說與人炫耀的驕傲,雖然他後來走錯路,但若較真算起來,其實千古並沒什麽錯。

要錯,也全錯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