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豐鄉的最後一日

褚槐一行到豐鄉第三日,孟瑺攜母親上門提親。

孟母竇氏是孟遠府正娘子,鄉下女子,從未來過梁京,也未曾登過公府大門。

站在門外怯生生地瞧著,像是做賊。她也是心虛,家中妾室成堆,自個還休過孟瑺娶來的前娘子,怎敢來公府提親。

浮漪聽到後,想去前廳見人,被浮瀅攔住,“你若真出去了,就全然不顧這張臉了。你不為褚府,但也得為著在白府艱難的大姐姐。”

一聽浮沁,浮漪這才穩住了心,沒出去湊熱鬧。

浮瀅出來,三言兩句打發走了孟瑺。她找了跑馬的奴,讓他速速傳話到豐鄉,就說孟遠府提親。

她之所以這麽做,還是想圓了浮漪的心。

雖說孟瑺那風流樣她也是瞧不上的,但浮漪耽擱到已二十之齡還未嫁,再老下去,怕是要誤一生。與其這樣左右嫌棄,不如索性跟了孟瑺。

反正,婚姻之事,全看經營。

尚在豐鄉的褚槐,本是想與浮沉一並回京的。他是怕了,生怕她再出什麽別的幺蛾子又不回去了,索性一並等著。

浮沉不緊不慢,又是安頓管事的,又是叮囑莊子。

耽擱到第七日時,馬奴傳的話也到了豐鄉。浮沉借此打發走了褚槐。

送至碼頭,看著客船駛走後,浮沉才長籲一口氣。

她可不能與褚槐一並走,豐鄉事務太多。

周女、心兒、雪箐,還有上次送別達道時碼頭一閃而過的神似尤秋柔的婦人。

這些,浮沉都惦記著。

這一去,便再無來的機會,若是這些人都與梁京有關,她一點都不想放過時機。

隻三日。

浮沉想,隻給三日,便能都安頓妥當。

周女和心兒她暫且不動,周女放在平鄉,交給莫娘子照看。心兒已是莊子管事的,人聰明能幹,浮沉也不想動。

至於雪箐,浮沉還在愁苦時,芒山樂嗬嗬地來送口話:“五姑娘,雪箐姑娘的弟弟出了點小事,我們公子說了,這位還需您回梁京之後再做處置。我們公子還說了,讓姑娘帶著雪箐大大方方回梁京,不要懼怕任何。”

有了這話,浮沉露出久違的笑。

芒山一愣神,“怎得姑娘看到我在豐鄉,竟一點不吃驚?”

浮沉故意逗他,“怎得我要吃驚?”

芒山樂著牙床子傻笑,“哈哈哈,五姑娘是習慣我們公子的細心周到了嗎?”

是啊。

這些年,她好像真的習慣了達道的周到。

雖說交談不多,碰麵也不多。

但兩顆心,像是一直有所牽掛。

浮沉甚至有些期待回梁京的日子了。這幾日與笙哥哥和幾位哥哥們一一道了別。唯獨浮蘭,她幾次去見,都閉門不出。

浮沉知道浮蘭,她心思單純,就連褚笙獵來的草兔都不敢吃,落在她院中的雀兒,她也細心地搭建了草窩,每日換新的草粒。這樣可愛善良,大她五個月的小姐姐,如今得知她要走,一直都在傷心。

她還在想走時怎得都得見一麵時,浮蘭竟神奇般地在她走時的最後一晚來送她了。

念溪閣的蓮池旁,浮蘭眼睛紅腫地握著浮沉的手,“浮沉妹妹這一走,我這一輩子到死,怕是都見不到了。”

浮沉寬慰她,“怎會,我一得空就會來豐鄉尋你玩,要麽你也可以去梁京找我玩。”

浮蘭搖頭,“我們鄉裏的姑娘是進不到梁京的,進去也是會被遣散回來的。浮沉妹妹,梁京雖是個繁華地,但你也要事事小心才是。之前聽你說起褚公府和那個娘子,還有你的幾位庶出姐姐。我原以為,庶出的姑娘深知日子不易,都會善待她人,可你的姐姐們,真是讓人心寒。總之,前路凶險,浮沉妹妹一定要當心。”

這姑娘,一心向往的地方便是梁京,卻也懼怕梁京的凶險。

她攥緊浮蘭的手,抱住她,“放寬心,我會平安來尋你的。”

浮蘭鬆開浮沉,摁住她的肩膀,認認真真地問浮沉,“浮沉妹妹,我且問你。我真的不能去梁京嗎?”

浮沉知道浮蘭一直想去梁京。她是妾所生,也是庶女。過了十五六歲後,她阿娘一直給她物色燕州富家子弟,且從不顧著她喜歡否。但凡是富公子,就拖著浮蘭去提親。

她可是個姑娘啊,就這樣招搖著被迫去男子家提親。浮蘭臉熱,走哪都被嫌棄是個急迫嫁人的姑娘。浮蘭厭倦這樣的日子,也怕這樣的阿娘。父親常年在外做生意,她無人可靠。

浮沉每每想起浮蘭的遭遇,總是莫名心疼。

浮蘭垂目落淚,“我阿娘,前幾日又給我尋了一個平鄉的公子,說是家中良田百畝,讓我常去。浮沉妹妹,你若是走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你聽我的,”浮沉仔細囑咐她,“若是真的被你阿娘攛掇沒了法子,你去找你嫡母。”

“嫡母?”她的眼神黯淡無光,“可我與她也隻是名分上的,我從未在她跟前盡孝過。”

“嬸嬸性子柔和,雖有時說話不顧及人,但她的心是善良的,她會護著你的。隻是有時,你阿娘在,她也不好插手妾室的事。但你真開口求了,她一定會幫你。”

浮蘭似懂非懂地點頭,“浮沉,你能帶我去梁京嗎?”

說完,她又猛搖頭,“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行的,我知道你也難,我又沒有任何名義能去梁京。”

浮沉一笑,“你說對了,我眼下是不能帶你去梁京的。”

她再一想,“不過,若你真的到了非來梁京的那一步,就傳話給嬸嬸,她有法子傳話到梁京。那時我若可以,定能將你安頓到梁京。”

“當真?”浮蘭喜極而泣。

浮沉嬉笑著點頭,擦拭著浮蘭哭花的臉蛋。

浮沉的回京之路,也是頗有不順。

本是安頓好的走水路,可近日河上不太平,常有流寇出沒。

浮沉從未走過水路,一想起又得爬山遠行,長久坐馬車內時,又生了疲倦之意。

之青取笑她是小懶蟲,山路確也不好走。浮沉想起來時的艱難,實在提不起回梁京的興致。

早起備好衣物,推開府門時,隻見老宅所有的仆子還有家臣、家奴站得整整齊齊來給浮沉送行。褚家兩宅的兩位娘子,她的哥哥們,還有哭成淚人的浮蘭,站在濃霧下,都來了。

彼時天剛亮些,遠路尚且看不清。雖是二月,但寒氣重,葉片掛了白霜。

浮沉披著厚厚的紅鬥篷,戴了蓮花冠。淚目,呆呆地站立在門口。

一個老仆子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酥肉粥遞上來,“五姑娘,這是您最愛的一口。您這就要走了,咱們豐鄉留不住貴人,但姑娘是個善良的主子,我們這些人打心眼裏愛您、敬您。喝下這口熱粥,願姑娘一路走好,平安到京。”

浮沉眼含熱淚,顫著手端起這碗粥,大口大口全灌入肚中。

她忍著哭腔,攙扶起那老仆子,“各位媽媽們實在不必如此,你我本就是主仆情義。這世間無人生下就是得伺候人的,也無人生下就是被旁人伺候的,實在無奈,大家主仆一場。我待各位善良些,多給幾個貫錢,知冷知熱地問候。各位拿了貫錢,都做好自個的活計。我們,都是依著心中一份熱情來做事的。”

另一位小婢女說,“五姑娘善良,咱們都知道。我們不識字,也說不著好聽的話,但我們的心都是願姑娘安好的。”

“好好好,浮沉知道,浮沉在豐鄉這幾年,勞煩各位幫襯著了。日後,各位還得互相幫襯著,老宅藥材生意好了,各位的貫錢和賞賜不僅不會因我不在變少,相反,還會越來越多的。”

那些仆子一聽,都咧嘴笑。

莫娘子與娘子拉著浮沉,掀開馬車簾。浮沉一瞧,裏麵滿滿當當塞了糕點、衣物、被褥,還有許多豐鄉布料。

莫娘子道,“那塊小盒子是咱們豐鄉自個產的跌打藥膏、瘀傷藥膏,還有一些旁的瘡藥什麽的,這些都給你備好了,去了梁京什麽都不怕。”

娘子撫著一些絲綢布料囑咐浮沉,“這些綢緞與錦緞,都是燕州的好料子,絕對是梁京都尋不到的。對了,這裏還有我和莫娘子一起繡的芙蓉蘇瑾的紅綢料。繡樣都做好了,就等著你出嫁那日,親自拿去裁剪做成紅嫁衣、紅蓋頭,還有女子出嫁必穿的紅肚兜,都給你備好啦。”

浮沉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物料,原本忍住的哭腔,瞬間失聲哭了。

女子出嫁必穿紅肚兜,這原是母親對出嫁女貼身衣物的最後縫製品。一針一線,全是母親的愛。紅肚兜要在六百六十六針縫製完,每一針都是一句願好。

可見莫娘子縫製時,不知說了多少句“女兒女婿相伴到老、攜手一生、恩愛相好”的福氣話。

浮沉知道,這是拿親閨女來待她了。

她何德何能,能被這樣寵愛著。這一件件,皆是所愛。她自小沒了母親,就連一口酥肉粥,都沒人能願意為她細細挑選嫩牛肉製作。她習慣了被疏忽,也習慣了被冷漠。

可如今,眼前所見,全都是愛。

莫娘子忍不住,眼睛通紅地把浮沉和之青塞進馬車,“去去去,趕緊去,快些上路。”

馬車原地打了圈,馬夫和兩位家臣跳上馬,揮起馬鞭,駛出褚老宅的府門外。

她掀起馬車簾,看著那群人揮手送行。

她捂嘴哭,下巴擱在馬車窗簾下,看著遠處的石橋、長明燈、鄉河、碼頭。

綠蔭萌芽,喜迎二月。

一切,都在等待破殼而出。

浮沉亦如是。

尚在豐鄉的尤黛娥,險些被征兒的病嚇懵了。

阮府給她的那點貫錢,隻買了三劑藥便沒了。她身無分文,難以度日。征兒喝了藥,倒也能維持些時日。他撐著尤黛娥的身子,勉強走了三裏地,到了一處曰“草甸子”的路牌處歇腳。

尤黛娥已有數日不曾吃過飽飯了,彼時的她虛弱無力,靠在路牌處喘氣。

征兒瞧著神色不對,他安頓好尤黛娥後,徒步走到不遠處,摘了一些果子遞給尤黛娥,“阿娘,先吃些,我方才站得高,瞧見不遠處有馬車在路帳旁歇腳。”

尤黛娥一聽有馬車,眼睛發光。

彼時已快入夜,尚且還能看清些人影,她伏在征兒身上繼續往前走。翻過草甸子陡坡,隻見密林的路帳處有些許微光,還能看清冒著熱氣的熱粥在鍋裏翻滾。

她再細細一瞧,再沒旁的馬車,隻有一輛黑色馬車。旁邊坐著穿紅鬥篷,吃著熱茶的姑娘,定是主子了。

馬車旁有三位男仆子啃著熱餅詢問路帳小廝前方路況。

尤黛娥餓到了極致,她深咽一口氣,剛巧自個位置前方又是陡坡,不費力,隻腳一鬆就能順坡下溜。餓得發慌時,早就不顧別的規矩了。

她順坡往下溜,發出慘叫聲,驚到了路帳中正在吃熱茶的貴人。

此貴人,好巧不巧,不是旁人,就是浮沉。

之青探出頭瞧,以為是作亂的女流寇。可她剛探出頭,就發出一聲慘叫聲,驚得站起身子。

浮沉一覺不對,剛要看時,之青捂住她的眼睛。“姑娘,姑娘……姑娘可知這婦人像誰?”

浮沉不顧阻攔,離桌,蹲下細細一瞧。

她嚇得,退坐在地上。

這婦人,與尤秋柔太相似了,簡直如假包換。

尤黛娥哪裏認得十六歲的浮沉,她一見穿著就知是大戶人家的姑娘,趕緊下跪連著叩頭,“姑娘,貴姑娘行行好,賞我口飯吃……”

沒說完,她就胃裏酸痛,餓到口吐白沫。

之青趕緊端來一碟子糕點遞過去,尤黛娥無力抓起,猛塞進嘴,狂吃起來。

征兒從身後趕來,護住尤黛娥,喊她“阿娘”。

浮沉徹底愣住了。

她與尤秋柔太過相似,一模一樣。可她身上破爛不堪,那雙粗手一瞧就是幹粗活的,全無一絲貴氣。

一瞧粗衣,就知是伺候人的仆人。

而喊她阿娘的男孩,浮沉也不認得,一臉清秀樣,雖是髒臉,但稚氣未脫。

之青也看懵了。她已然搞不清這到底是誰了。

浮沉緩過神,拉起衣角,蹲下,細細瞧著她的模樣。說是像,倒也不像。浮沉仔細瞧著她,一看便是無一絲貴氣,眼角也沒有小黑痣。這麽細細端詳,倒也不像尤秋柔。

浮沉想問,又怕暴露身份。

之青扯她進了路帳,拉起路帳簾子,“姑娘,如何是好。”

浮沉懵住,搖頭。

之青再探出頭瞧了一眼,再進來,“姑娘我瞧著她不對勁,雖是像,但也不像。可平白無故多了這麽一個人,還是不能就此放過的。她像是落了難,那個男娃也不知是誰。依我看,姑娘不如留我在此處,待我問清楚後,再速回梁京。”

“不可。”浮沉攔住她,“你一個姑娘家逗留至此我不放心,且達公子又回了梁京,在這也無人依靠。”

浮沉還在沉思,挨著桌子的路帳簾被掀起,芒山咧著牙床子用長劍湊進來。

站立在浮沉跟前,拍胸脯,“五姑娘,這不還有卑職呢嘛。方才我在山上都看到了。您放心,這婦人由我代為照看,保證給您看護得白白胖胖!”

浮沉看到芒山,像是抓住了稻草。她立馬摁著他轉圈,傻樂,“對啊對啊對啊,你在豐鄉呀!”

芒山被浮沉的傻樂勁感染了,嬉笑著與她一起原地轉圈:“嘿嘿,姑娘大可放心往前走,後路自有芒山罩!”

浮沉鬆懈片刻,還是沒想明白這婦人與尤秋柔有何關係。

路帳有規定,隻可停留兩個時辰。

時辰到後,浮沉帶著疑問上了馬車,芒山買了路帳的所有吃食,扯著尤黛娥與征兒進了路帳內,“來!吃!管夠的!”

浮沉囑咐芒山,人看好。若是生了病,需用藥,就去平鄉尋藥。

總之,人一定得看好。

芒山連連點頭,也不知怎的,他又覺得自個任務艱巨。

好像走到哪裏,都缺他不可了。

芒山一想,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