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信

趕集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陳金不斷在村子與小鎮之間奔走。坐船,步行,有時挑擔子,有時空著手。有時,身上揣著一封老人的信。讀上一封神秘的信,在小鎮的閱覽室看會兒雜誌,那滋味別提多好!陳金獨自享受著這份甜蜜。就像他在小鎮裏延續了跟女同學的通信。甜蜜的味道,也跟鄉民趕集會友聚談、大口吞酒差不多。

當然,陳金不是每個集日都是小鎮的信使。但他基本上形成規律,每個集日都要到小院子裏見陳校長一麵。陳校長一次次信賴地把信交給這個年輕後生,當天年輕人還會把找零的硬幣送到小院。沒信的時候,陳金也會關切地過問一下老人的病情。

陳金能看出來,老人的通信開始是充滿功利的。他一次次在信中對專家寄以重托。他對信中說,“我所掛念的,就是陳熾的誕生地和他的葬所……我此前曾申請上級懇求撥款修建,迄今已久仍無複示。小趙對此事已知,他也很關心,來信談過此事,極力向各級政府呼籲……”陳金為老人的口吻吃驚:在信中,趙先生成了老人筆下的“小趙”。

談到政府保護,老人感歎自己家族衰落。老人說,本不敢仰望政府支持,但因後代無用,均是務農,改建經費難以籌集,我四叔26歲(陳熾過繼孫子陳育城)病故,遺下二兒,長的土地革命亡故,次的陳英凱年將耋壽無嗣,現在水口敬老院。而我呢?是一個窮光蛋,其他的侄孫都是些無用之材。

當然,說得最多的,最急切的,最鄭重的,是族譜的歸還問題。“來書談及陳氏族譜首本奉上縣誌辦,時逾已久,族中長輩訊問多次,唯恐遺失之故,我並作了保證定可拿回無誤,老師來信言及,可見深為關懷,倘範同誌會來縣,請托他帶回來為佳。”陳金隱隱看到,那本陳家族譜,那本自己特意走了一趟山路想拿而未拿的族譜,在縣城裏待了多時,意義顯然非同小可。當然,族譜久未帶回到梅江,是由於進出縣城一趟真不容易。

通過小鎮的郵政所,信來信往,陳熾的資料越來越豐富,陳熾的家世也弄得越來越清楚。甚至聊到了陳熾祖上來到梅江的原因。老人為此在信中抄下一段族譜:“宋仁宗時有大臣文彥博和包拯上書皇帝,江州(九江)義門之盛,世所罕見,恐將對我朝不利,有奪權之危,望我皇明察,並速裁奪。仁宗皇帝批複,飭令解散,各莊(當時的莊即今的縣)居住,遷徙生活費用由國家負擔,遷徙地點即長江以南各莊。江州義門得到聖旨後,將義門舉家人口3900人各枝拈鬮為定,分為292莊,而我枝先祖分到虔化莊(即今之寧都),後遷青塘,對石陂頭再至丁陂之白溪居住”。

陳金讀罷大為感慨,原來自己家族從長江邊來到贛江上遊,從廬山腳下來到贛南溝穀,是朝廷擔心人多造反。時下也擔心人多,卻是擔心社會撫養超出負荷,搞起了計劃生育。老人也會提問,說及陳熾的後人,比如“監大史鍾光國尚有後代否?張益臣之孫(即陳熾外甥)是什麽名字?他讀的是什麽學校?”看來,陳熾血脈的延續,至今還沒有弄清楚。在老校長的打探中,“他讀的什麽學校”這句話可謂是本色當行,再次讓陳金無比悲傷。這就是梅江邊的老傳統,耕讀傳家的延續啊!

但老人的信到了後來越來越沒有實質的內容。甚至漸漸變成了朋友間的聊天。往往講完陳熾的事,就大段談起自己的生活、疾病。包括台灣的族人回鄉送錢的事情,包括腿上的傷口。也發些老而無用的感慨。陳金看出來了,老人就像自己跟女同學寫信一樣,隨便聊點什麽,都是巨大的精神享受。跟專家聊天,特別是聊陳熾的事情,已成為老人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就像抽煙的人。這裏頭有一種心理依賴的味道。甚至可以上升到精神支柱的高度。這位梅江邊的遺老,在晚年的窮苦中還有什麽歡樂可言?寫信當然就是其中一項。

老人的回複充滿客套,禮數有加。諸如“信已收到,我家蒔田的後一天展誦後,敬悉一切,承蒙托範同誌攜來地區誌、通訊等共計三本,理宜立即複示,以免老師惦記,請原宥為禱”。又如“夏天已到,天氣炎熱,希保重玉體,餘不多贅言,即祝夏安”。這些客套虛語,在三十年後看來,是多麽溫馨的禮數,相對後來的微信表情包,體貼得多。

有時候,老人也解釋“遲複為歉”的原因。有一次,陳金過了幾個月才當上信使。竟然是孫子在郵遞員手上拿了信,匆匆放在家中的抽屜,接著又匆匆出門去福建搞副業了。孫子住在另一個村子,過了幾個月才被家人發現。陳金就順勢提出,以後他趁趕集時到小鎮郵政所問問,如果有信就替他帶回來。

老校長高興地答應了。這樣,陳金就能讀到雙向的書信了!信使的快樂,又增加了一倍。就這樣,這位小鎮的信使,讀到的就不再是單向的訴說,而是更完整的交流。陳金不用再去推測趙先生和曹老師給小鎮的信寫了些什麽,就像那天晚上老校長在小院的轉述。

趙先生和曹老師給老人的信,當然全是一個專家的口吻,不會老人這樣絮絮叨叨,無話找話,雞毛蒜皮,沉重無奈。他們的世界豐富多了,跟老人交流隻是出於特別的需求,專業地打聽。圍繞學術而止於學術。當然他們但也會接過老人的話題,做一些安慰,做一番解讀,特別是引用陳熾的看法加以闡述。

當然,趙先生也會談起陳熾的一些毛病,比如沒有看穿洋人的侵略本質,提議全國每人出錢還清戰爭賠款以免受製於洋人,說是學習法國;比如不知道《富國策》大講自由貿易是為了經濟侵略,比如隻看到俄國侵略野心沒想到國內工農革命後來會出現蘇聯。他們在信中談論天下形勢,講起投降的日本、南北朝鮮的分裂,台灣的回歸,《庸書》的“四維”,新疆建設兵團與陳熾的屯兵之議。表麵是野老與專家在交談,實質他們都在跟陳熾交談,跟晚清交談,有一種告慰先輩的意思。

趙先生在信中不時傳來好消息。比如說《陳熾集》快要整理完畢,估計這幾年就能出版。同時,研究文章已陸續發表,文中提到了老校長的貢獻。這讓老人很是激動,覺得自己並非廢物。老校長和曹老師不時複述這些消息,但又似乎不敢確定。“我敬悉趙同誌手書,言詞非常誠懇,相信他定能實現,為次亮後代幸甚!”言語之中悲欣交集。

陳金成為小鎮的信使之後,感覺自己掌握了小鎮最重大的秘密。天地之間的秘密,古今之間的秘密。趙先生和曹老師在信中不斷破除傳說迷霧,結合史料追憶著陳熾少年求學、青年考學、中年強學、晚年棄學的人生悲劇,講述他詩酒風流、維新救國的故事,特別是著書立說以傳播維新思想,在帝黨與康黨之間的奮力奔走以推動變法,最終對康有為、光緒帝的希望變成失望,在京城窮病而亡、英年早逝。

陳熾人生的曆史風雲,越來越觸動了陳金的雄心。陳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就這樣沉淪下去,一定要走出小山村,像當年陳熾一樣,好好去感受一下外麵的世界。“雙搶”的時候,陳金拖著打穀機在稻田裏一身泥水。他打完一堆稻子,就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大口喘著氣。陳金家的打穀機是村裏最笨重的樣式。早就應該換一台新款的了,那樣省力得多!但家裏沒錢。沒錢就隻能拚體力,無法享用最新的科技,隻能延續原始的勞作。

陳金猛地喝一口水,看著父親拖著病體勉強地挑著穀子,翻越田埂。這時他的頭腦裏會出現幻覺。趙先生和曹老師,也就是他的榜樣,從田埂上走來。白襯衫,閃亮的手表。拉著他一起談陳熾,談晚清,談他家的打穀機。贛南的農村,幾千年了還是老樣子。陳熾說過的農業現代化、商品化,難以看到影子。

到了趕集的日子,不管父親怎樣講農時緊急,陳金都要換一件白襯衫,到小鎮走一趟。有時,陳金在信中看著老校長跟專家交談,恨不得自己拿出筆來加上一段,加上自己對命運的追問。有意思的是,老校長開始寫起了陳熾的生平,請曹老師交給縣誌辦。老校長寫的當然不怎麽好,隻是堆了一些資料,看來隻是想借著陳熾的光芒青史留名。

有一次,陳金盯著信上那個墓地所在的村落名字——蓮塘底。他看了又看。終於,他動起了心思。對陳熾的墓地下手。是啊,這個念頭從他說出,大半年了,就像拆開老校長的信,多少矛盾多少糾結,最終過了底線。打開墓地,跟打開信沒什麽本質的不同,都是對曆史秘密的窺探。這些專家,研究來研究去,最終沒弄清楚陳熾是不是有錢!

陳熾晚清的死因,是精神的幻滅,還是物質的困境,專家最終沒有結論。那陪葬品的傳說,也還是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