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郵筒
陳金朝那個綠色郵筒望了一眼,把投信的手收了回來。那個綠色的郵筒就在小鎮的郵政所的大門口。陳金在郵筒前徘徊,還是決定要打開信。他還是忍不住想看看那封信中的內容。
這念頭他想了一路。從陳英鍔的小院出來,過溪橋,穿竹林,下渡口,到了對岸,通往小鎮的馬路更是行人絡繹不絕,陳金不時踅到不見行人的地方。他想打開信,但是又忍住了。陳金的心裏像爬進幾隻大螞蟻。他當然知道這樣做不對,但就是會這樣想。
早上,在山窩裏割草放牛的時候,陳英鍔叫住了他。兩個年代的高中生,經曆了那晚深談,精神上更加信賴,甚至互相依賴。陳熾的故事把他們拴到了一起。小鎮又迎來一個集日。梅江的洪水退了,這時節正是農閑,趕集往往是所有小山村鄉民計劃之中的事情。當然,陳金趕集的理由跟任何人不同。他想著的其實不是集日,而是小鎮的閱覽室。
陳英鍔看到陳金,笑著問,今天趕集去嗎?陳金點了點頭。
老人輕輕一笑,說,幫我個忙,去小鎮幫我寄封信。
陳金驚訝地說,現在農活不忙,不自己去小鎮趕集?還是你自己去吧,會會老友,喝喝黃酒,去小鎮趕集,人人都知道那是件多美好的事!
陳英鍔歎口氣說,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腿受傷了,走不得路!陳金這才注意到老校長手上扶著一根木拐杖。他把它認做趕牛的梢子了!陳金問,是怎麽受傷的呢?
老人歎口氣,說,是老天爺懲罰的!那天鄰村放電影,家中老幼均往觀看,獨我在家看書。燈泡離書桌一尺多高,忽然一個落地雷,我聽到電站發電機的爆炸聲,隨即燈泡電火四射,當時不省人事。醒來才發現自己跌倒在地,火籠的炭火全倒在腳上,衣褲燒了,腿上肌肉已燒成炭色。看電影的人回來,才把我救了過來!這腿上已刮了幾次腐肉,仍不見好,想去縣城人民醫院醫治,但得先繳七八百元押金,無奈借不到錢,就在家裏買些草藥敷著,村診所裏開點藥吃著,右腳完全好了,但左腳還不行,腳腕到羅花眼肌肉幾乎爛光,全部割去,連骨頭都露出來了。
陳金俯下身去,痛心察看老校長的傷口。那傷口寬有兩三寸,長有一寸,腿上骨頭暴露,新肉難生,怕是一時難好起來。陳金說,還是得去人民醫院!這樣拖下去不行,曹老師不是叫你要保重身體嗎?陳熾的廬墓指望你來保護啊!
老人一聲歎息,說,也隻能就樣拖著,現在已經耗費了七百多元,幾個兒子覺得我成了負擔,家裏經濟難以承受,幸好上次陳德汶從台灣回鄉探親,看到我的困窘,贈送給我一百元人民幣,解決了現在的藥費。
無錢難倒英雄漢!陳金脫口而出。陳金是深知其苦的,否則不會青春年華在這山窩裏跟遺民野老交談。聽說台灣的族人回鄉,陳金就想起時下“割台風”一詞,就對陳英鍔說,老校長啊,當年陳熾在北京可能就是無錢看病早早去世,你實在困難,可不可以繼續給陳德汶寫信?跟他借嘛!
陳英鍔變了臉色,說,怎麽能這樣做?開口求人家?這不丟大陸的臉?丟宗族的臉?丟先祖陳熾的臉?
陳金臉紅了起來,說,“割台風”的事情,我也是聽同學說的!那你說幫你寄信,是寫給誰的呢?是向曹老師趙先生求助嗎?
陳英鍔歎了口氣說,我倒是一衝動,曾把腿傷的事情跟他們說了,但信發出後我就後悔,怕他們誤會是我要錢求助,幸虧他們回信並沒有提及,否則夠難為情的!他們在信裏講了出書的困難,辦雜誌的困難!
陳金說,困難?他們城裏拿工資的,總比我們鄉下種地的人有錢吧?他們要你幫忙搞研究,但不知道幫助你治病啊!
老校長說,可不能這樣說,是他們來幫我們搞研究,陳熾可是我們族人!這年頭,他們在城裏生活,辦點什麽事情,都需要錢,夠難的!曹老師想讓省裏雜誌出個陳熾專輯,雜誌社說出版費用需要自籌,說縣裏出一萬元才能辦!趙先生編好的《陳熾集》也一直沒錢出版,擱在那兒!
陳金說,原來搞文化是這麽窮的事情!那《陳熾集》出版了,不是要付稿酬嗎?這陳熾不在了,稿費就該給後人,給你們呀!老校長說,我們隻盼著書能出來,哪敢指望還有稿費!
陳金說,這次寄信,是寫給誰呢?跟他們說什麽事情呢?說到寄信的事,老校長又立即高興起來,說,當然是寫給曹老師和趙先生!上次把抄寫的資料寄過去了,他們回信很是高興,又問了不少問題,我當然要一一作答。沒辦法,我的左腳勁力縮小,使著拐杖慢行尚可,但走長路仍吃不消,看來要成為廢物了!
聽說是給趙先生和曹老師寫信,陳金又來勁了!這不是等於把調查研究接續下去了嗎?隻不過是把小院的座談,改成了紙上的交流。那信上的內容,正是自己想關注的事情,陳熾的事情,晚清的事情,遇到絕境時該怎麽辦的事情!
陳金說,吃完早飯我到你家裏取信!你就放心吧,以後有信你就吱一聲,我都會為你跑腿,那郵局我熟悉!
在小院裏接過老人零錢的時候,陳金真有些心酸!寄信需八毛錢的郵票,老人給了一張一塊錢的紙幣,陳金沒有帶上零錢,老人說,在郵局找零吧,找了去買個零嘴吃!
小鎮的零嘴當然多,那時候個體戶多了起來,賣油條的,做饅頭的,各種花花綠綠的糖果,對老少男女都是不小的**。陳金一直記得,上初中時有次在路上撿了一毛錢,並沒有交給老師,而是買了十粒雪豆糖。那糖粒就像母親種出來的雪豆,紅的,黃的,白的,放到嘴裏不久就化了,一股清香之味卻久久不散。這郵標找零的兩毛錢,能買上二十粒雪豆糖。
陳金當然不能買!但這封信,他不能不開!小鎮的郵政所在政府大院西頭。瑞林寨三麵環水,這裏是小鎮的製高點。山坡上的公家單位,除了郵局還有糧管所、工商所、航運站。從圩尾到這個山坡,得經過一處陡峭的懸崖。在崖頂上,可以看到小鎮街道縱橫,瓦頂青黑,河道交集,洲島鳥飛。
陳金最終把手收了回來。他能想到挖墓,就必然能想到拆信。信裏的內容,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
郵票好輕!八分錢。他走進郵局,朝櫃台內的工作人員遞進去一張紙幣,遞出來兩隻硬幣和一張郵票。這是一張剛剛發行的郵票,“國際和平年”郵票,票麵上畫著鴿子和樹枝,鴿子的剪影上又畫著人的剪影,張開雙臂的人。多好,國際和平,鴿子飛舞,這是陳熾當年的希望。這個希望,現在裝在信封裏,被遠方的專家和小鎮的遺民談論。
陳金覺得,郵票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商品。八毛錢,能飛到外國去!陳金也喜歡寫信。寫信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回到梅江邊,他給同學寫,男同學,女同學,要好的,不那麽要好的。陳金突然想到某些事,就想寫。但他寫了好多,寄出的隻有幾封。八毛錢的郵票,對他家來說並不便宜。他就改成了寫日記。
當然,寫得最多的是那位考上了大學的女同學。但他漸漸看出來,她的回信似乎越來越平淡。不同的生活處境,兩人的共同話題非常有限。他感覺離她越來越遠。一年多了,她能回個信就不錯了。如果不是高中校園兩人的舌頭上留下了彼此的信息,如果不是這種氣息還沒有完全被距離掏空,兩人的通信就要到頭了!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時候,他突然找到了一個話題。
可以跟她談談陳熾。
陳金把郵票貼在信封上。信早就封好了,陳英鍔老人私下裏對人家說的話,當然不會讓陳金隨便觀看。陳金托著那封信,托著那隻鴿子,就要放飛到綠色的郵筒裏。但是,他突然把手收了回來!
這些信的內容,太有吸引力了!它太有年份了,太有分量了!那是寫給專家的信。是遺民野老跟城裏的專家在深度交流,為陳熾的事情在對話。他們互相信賴,簡直彼此把對方當作陳熾的化身,研究晚清時代,研究一個梅江邊的知識分子,到底能不能富國,到底有沒有富家。他們寫給彼此的信,表麵上看是寫在1986年,但其實抵達的是晚清。他們寄給彼此的思念,回憶,想象,安慰,鼓舞,其實是穿越晚清!
對的。這是寫給晚清的信。陳金想回到晚清,問問陳熾怎麽樣才能走出絕境。拆開看看吧,看了這些字並不會消失,晚清仍然還在紙上,能夠通達遠方。拆開看吧。陳金帶著信,轉身離開了郵筒。郵政所的南邊,是一個叫婁子腦的村子。陳金走到一個豬圈邊,在肉豬的哼哼聲裏,打開了信。
“曹老師:水口梅江河畔邊後,忽逾旬餘,諒必身體康泰為頌為慰。別後囑托的事,現分別敘述如下——”果然是重要信息!果然是晚清的事!陳金匆匆瀏覽,仿佛那些肉豬在催促著他。陳英鍔老人敘述的事,有四件。其中兩件都是關於《陳氏十修族譜序》。陳校長在信中告訴曹老師,族譜已經交給縣誌辦公室,可以自己查找。看來老人對曹老師反複求證有些不滿。
不過,老人耐心地解釋,這份譜序確是陳熾所作。雖然族譜裏序言的落款是陳斌,就是陳熾父親的名字,但實際上是陳熾寫的。這就有點繞了,難怪曹老師反複詢問。這是封建倫理布下了疑雲。
老人把修譜機構的名單羅列了一下,總理、主修、考訂、校閱,共有十多個人。總理是克昌,這是陳熾的字號。主修名單中有昆生,這是陳熾弟弟陳燾的字號。但陳熾在北京當官,家鄉的事情隻是掛個名,其實是父親在替兒子做事。序是在北京的陳熾寫的,落款寫父親陳斌的名字。
老人還補充說,陳熾沒有兒子,熹燾的兒子育城過繼給了他。這孩子跟陳熾一樣,從寧都到南昌,又從南昌到北京,先後讀過寧都第九中學、江西省法政專門學校、北京內務部統計講習所,畢業後回省城工作,可惜患了肺病工作沒多久,剛剛三十歲就英年早逝。信中還講到了陳熾父親的簡介,包括墓葬的地點。陳金眼前一亮,暗暗記下了地點:山溪甲水湖崠,衝霄鳳形,後遷葬於水口村黃荊坪塘口大塘麵,醉翁靠椅形。
老人還答複說,陳熾死後回鄉,扶棺的隻知道陳育勳,隨員不得而知,他曾經訪問過作八十多歲的老人,都說忘記了。老人說,這事無法答複,請原宥!
陳金匆匆把信合上,想回到郵政所找漿糊再糊上封口,轉念一想,擔心工作人員看出破綻,就在豬圈邊找了顆飯粒,把信封上,回到了那個綠色的郵筒前。陳金看了看郵筒,突然有一絲羞愧,仿佛拆信的事情被郵筒看穿。他把信塞了進去,就匆匆轉身走了。
看完了信,陳金仿佛參與了老校長跟專家的交流。這是多麽便利的事情,比小院裏坐著快捷多了!特別是這裏有一些特別重要的信息,將是陳金希望看到的。比如,那些墓地的地點。特別是,以後他不單是小鎮的信使,還要帶上一封寫給女同學的信。在信中,他有講不完的話題。這話題來自省城的專家,一點兒也不比大學的課堂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