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墓誌
陳燾大早又來問哥哥,門樓的匾額有沒有想好名號。工人一直在催問,這塊匾額將是新居的點睛之筆,上匾也是新居落成的最後工序。那天將舉行隆重的落成慶典。陳燾為新居激動萬分,又為陳熾的名號充滿好奇。
但是,陳熾還在睡覺。廖玉說,陳熾寫了一個晚上,好晚才上床睡覺,應該寫好了吧。她走進陳熾的臥室,看了看桌上的字。
陳熾家的土屋的房子太窄了,中間廳堂是廚房兼作餐廳,兩邊橫屋一共才四間房,但家中近二十口人,自然顯得擁擠。西頭的弟弟拖家帶口,夫婦和三個孩子擠在西側兩間房裏。陳熾住在東邊兩間房,一間房裏兩張床,一床住著廖玉和兩個女兒,一床住著長女和次女。廖玉想方設法要為陳熾騰出一間書房,讓他安心寫書,但是無能為力。
橫屋的正間,是留給母親的房間,這樣陳熾就隻有一間臥室了。陳熾回來就和母親睡在一個房間裏。廖玉想讓母親跟長女次女一起睡,但陳熾認為不妥。母親原來和父親一個房間,搬出來當然不孝。廖玉沒有辦法,隻好讓母親的住房兼做了書房。
陳熾不能跟廖玉住在一起,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丁憂守製期間,陳熾和廖玉夫婦不能同房。母親倒是樂意,他時常跟陳熾一樣睡得很晚。但最終還是先兒子睡去。
廖玉來到母親的房間裏。陳熾抱著他的天下之夢,還在**呼呼大睡。桌上的紙頁上隻有一份提綱,和六張大字。廖玉拿出來給弟弟陳燾看,覺得不像是門樓的名號。愛日。歌風。克己。複禮。迎恩。接福。陳燾看出來了,這是陳熾為巷門和師廳門、天井邊六處空白題寫的字。
門樓的名號,仍然沒有想好。正如新書的著作,也隻有一份提綱。陳燾歎了口氣,又去新居工地傳話和幹活了。
陳熾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陳熾吃了點早飯,準備去工地看看,這時門外傳來了狗叫,有客人來了。出門一看,卻是陳為理的兒子明誘。陳熾說,我說昨晚燈花高結,今天果然有客臨門!
陳明誘挑著一擔果品,說是前來送茶。送茶是客家習俗,原是娘家建房起屋,為了慰問工匠,出嫁之女特意挑著擂茶和果品,回娘家送禮。陳明誘為了跟陳熾一家延續友好,雖無血緣但參照此俗,前往橫背攀親來了。
陳熾剛回到村子裏,就聽到母親說,宗伯陳為理跟父親同年去世。這真是一對好兄弟!陳熾非常悲傷,正想抽個時間去陳為理墓地祭奠一番。陳為理的兒子明誘,就是當年一起吃殺豬飯、一起學詩的孩子,也叫陳傳升,曾受教於陳熾的父親,接受了嚴格課業訓練,參加過縣學童試,但是失利了,後來就通過捐納拔例入貢,來到京城謀職,陳熾剛剛推薦給李盛鐸幕前當差。
陳熾把明誘引進屋裏,兩人寒暄起來。明誘說,新居何日落成?我正想等參加完落成大典後回去複差。陳熾搖了搖頭,說,快了,就等我門樓的名號確定,就可以定製石匾。但這名號又是大事,我不能草率。
明誘說,我等著,反正這不要多少時日。先父已由去年落葬,我這次回來做清明,我們四兄弟為父親掃墓,聊起了墓誌銘的事情。我們草野之人忙於謀生
,沒有嚴格講究丁憂守製,但也想效仿你家為先父立塊墓誌銘,以示隆重。聽說你家擇了吉地,準備替令堂遷葬,已經定製了墓誌銘?
陳熾說,確是如此,遷葬要等到明年清明。這墓誌銘可不是墓碑,是要埋到墓中去留給後人看的,難道你們兄弟也打算為父親遷葬?
明誘說,是嗎?我以為刻在碑上豎在墓地就行。正好,我們打算把父親的墓地遷葬到橫背,這也算是他對令尊的紀念,對橫背的敬意。按照父親的性格,是不在意這些身後事,雖然生前先父也捐納了個官方的身份品級。
陳熾說,墓誌銘是存放於墓中載有死者傳記的石刻,你準備叫誰寫呢?陳明誘笑著說,這次來找你,正是想請你出手。
陳熾一聽,說,我以為你們已經找了小鎮文士,既然承蒙不棄,我定當為宗伯盡力!我們兩家雖然族譜各修,但父輩從小到大終其一生都親如兄弟,宗伯這些年不顧辛勞、盡心盡力幫助我們家經管田地,我們父子才能安心考學,他對我們家的恩德我們終身不忘。我正想抽個時間去他墓地祭奠,正好,我到時帶著墓誌銘前往!
明誘自是感激。他說,我們已在橫背的楓林窩擇吉地,準備五月份為父親遷葬,這樣先父遂了心願,可以長眠於橫背!陳熾聽了,深為感動,說,宗伯與先父係忘年之交,自小相親,同年而逝,同村而葬,真是生死相依!
過了一會兒,母親在灶前打理好了茶點,招呼明誘吃擂茶和果品。明誘說,我們挑到工地,和師傅們一起享用!陳熾和母親帶著明誘,一起前往即將落成的新居。吃茶點的時候,工地上的鄉民對送茶的人家發出一番感歎,說陳明誘一家真是非親而勝親。
五月的一天,陳熾和弟弟一起前往裏坑。映山紅在山路邊搖頭晃腦,花枝明媚。陳熾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陳熾想起了六歲那年第一次去往裏坑的情景。那時他太小,父親帶著他第一次走路出門。陳為理家的殺豬飯,成為陳熾走出山村的第一個驛站。
裏坑與橫背相依相鄰,隻隔了一道山梁,都是深山溝穀的村子。陳熾和陳燾,兩兄弟不隻一次在這條山路上行走。九歲那年陳熾賽得花紅,帶著弟弟一起去裏坑邀請陳為理。陳燾那時隻有七歲,還是個貪吃的小家夥。如今,兩兄弟又一起同往,但裏坑已無陳為理,隻有他的墓地了。他們一起前往祭奠。
裏坑到了。陳熾望著這個深山中的小村子,心裏升起無限傷感,既為宗伯為理,又為光陰似箭。兩兄弟來到熟悉的村場,會見了為理同父異母的四個兒子,把京中帶回的禮品交給了陳明誘。吃過茶水,一行六人前往村子對岸的一個山穀,為陳為理舉行祭奠儀式。
贛南的深山溝穀,以寬闊而狹窄的胸懷容納了一代又一代中原遷徙而來的客家人。他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地方,選擇容身之所,尋找立足之地。一代接一代,他們的立足與生存,都非常艱難。特別是土客之爭,土人占據平地,客家隻能往深山去。而每到一個地方,開荒墾地,升起炊煙,搭建茅舍。這些深山的拓荒者,跟美國舊金山的淘金者一樣,充滿悲壯的身世。這些人,在路過贛南的文士筆下,叫做木客。
蘇軾《虔州八境圖》組詩曾經留下過木客的身影:“回峰亂嶂鬱參差,雲外高人世得知。誰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詩”。據《寰宇記》記載,木客是秦時造阿房宮的采木者。後來,所有的贛南拓荒者沿用了這些名稱。他們嚐盡了人間辛苦,而被城市的文人給予雅化:“酒盡君莫酤,壺傾我當發。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
裏坑,第一個木客是誰呢?陳熾在路上思想著贛南木客的曆史,突然問起了明誘。上次裏坑修族譜,陳為理伯伯叫他寫譜序,為此陳熾知道了裏坑陳氏先祖智水公,是一個力氣大、蠻野而又懂得算計的商人。但陳明誘也不能搞清楚,何時族人轉到裏坑這山坳裏來了。陳熾知道,陳為理伯伯不是裏坑第一代木客,而隻是其中延續的耕農。陳為理出生的時候,贛南的木客早已經為這片村落和山野命名。
裏坑,多麽樸素的名字!每一個拓荒者,每一位木客,都是大地的命名者!他們行走在贛南的群山之中,把一個個新生的地名寫進族譜,傳之久遠。是啊,翻開客家人的族譜,那些陌生而簡潔的地名,哪一個不是木客開拓的足跡呢?陳熾覺得有責任寫篇散文,通過陳為理的身世刻畫木客子嗣的形象。
陳為理,一個鄉村的長者,有著複雜而又簡潔的人生。他既甘於在贛南的深山中終了一生,但又通過捐納獲得了九品級別,仿佛在刻意接受朝庭的承認:他是個大清的子民!山高皇帝遠,他承認皇帝,又承認山高,淡泊一生地做一個草野之民。他一生最大的奮鬥目標就是傳續香火,先後娶了四個老婆,生了五個兒子,一個不幸夭折。
墓誌銘,大多是針對顯赫的人生。散文部分的誌,敘述死者的姓名、籍貫、生平事略。而韻文部分的銘,讚揚死者的功業成就,表示悼念和安慰。而蒼葬大地廬墓頻添,鄉民如草木枯榮,大多數並不在意這些勒石的誌和銘。人間之世,並非人人能有墓地,大地之墓,並非人人能有誌銘。墓地和誌銘,隻是逝者的一部分,顯示了人類生生不息。
陳熾入值軍機之後,跟隨皇家隊伍祭祀過西陵。皇家的生死,是顯赫的。而草民的一生隱於塵煙。兩者之中,是墓誌銘劃了一個圈,圈出了另一種脫塵而出的人生。陳熾突然感覺到,自己為普通的鄉民創作墓誌銘,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韓愈《柳子厚墓誌銘》,陳三立為先父親所寫的墓誌銘,功名各不相同,都算是人類的紀念。而宗伯陳為理,本是淡泊之人,立誌撰銘,本不相合,所幸墓誌銘埋於墓中,讀者有限,仍屬低調,倒也吻合。
溪水喧嘩,飛鳥鳴唱。陳熾行走在贛南的山地,時見高低錯落的墓地。雖然墓內情景無以得見,但這些墓地顯然大多是沒有墓誌銘的。明誘起意請自己寫墓誌銘,無意間打破了平民無墓誌銘的慣例。這些贛南的木客,這些山村的鄉民,構成了龐大的生死場。這仿佛是巨大的底座,與西陵的靈位、名人的墓誌,以及先父那樣的鄉紳,形成冥界的王朝。
隨著遷葬的完成,陳熾的書法,陳熾的文章,陪伴著冥界的逝者,但也穿越了陰陽兩界。陳熾為宗伯寫好墓誌銘,就及時送給了明誘,找石匠雕刻去了,但陳熾抄錄了一份,準備遷葬時誦讀。是啊,銘本為韻文,何必要等到後人來誦讀呢?何況,那虛擬的讀者,預設的後人,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墓誌銘進入墓中,就開始了一場歲月的漫遊。重見天日是什麽時候?是誰?都無法預見。
天地蒼茫,草木無情。陳熾一路沉思,不知不覺來到了墓地。初夏時節,人們剛掃墓不久,墓草萎地,墓表所掛的草紙被雨水衝刷變白。陽間六個人,地下一個人,紀念和安息,在山中構成生死對話。鞭炮和香燭燒起來了。陳熾拿出寫好的《陳長者墓誌銘》,在一縷縷上升的青煙中,讀給逝者聽。
先君丱角交數人,長者陳公為理,其一也。長者家與予家裏閈相接,深山大穀中辟平疇,花竹翳如,清溪爽注,兩人者歡如昆弟,幾無一日不相往來。有無相通,緩急相濟,蓋數十年如一日雲。辛卯,長者卒,先君亦於是冬棄養。嗚呼,痛哉!死生亦大矣,抑何巧合若此!哲嗣明誘與餘兄弟篤,世好無閑言,以狀來乞墓誌,雖在襄經,曷敢辭。
謹按,長者譯為理,字貴明,世為智鄉之裏坑人,窮居貧刺,祖遺薄田,自食其力,中年後寢以饒裕,而長者神貌古樸,終其身結束為農夫。晚始入資,誥為九品,歲時伏臘,公終不肯冠帶,布衣草屨,泊如也。性和厚樸,誠與人,無誑言,亦生平無慍色。親知朋舊,惟與先君子為神交。爾汝忘形,相視莫逆。平居足跡,未履城閾。服田力穡,寡過未身。不岐不求,毋固毋我。不為非禮,人亦未嚐以非禮幹之。嗟呼,世衰道微,嗜欲日淡,而天機日淺如公者,其可謂盛德君子矣。
長者恥不知書,屬其少子於先君督課,特為嚴切,應童試,不利,乃拔例入貢,成至立英,英方興未艾之報施,固不爽哉!
公卒時,年七十九,嘉慶癸酉年六月初十日戌時,光緒十七年正月十一日午時歿。娶羅氏,生子一女一;繼娶吳氏,生子女一;續娶蔡氏,未生子女;再娶宋氏,子三,明諗幼亡,孫五人。葬於本處李山排亥山,巳向,遷葬於橫背楓樹窩峺上壬山,丙向兼子午。
銘曰:黃農已遠,世變日新。翳惟長者,今之古人。情真貌樸,元氣渾論。無多知己,獨好先君。嚴如賓友,親如弟昆。子與子晰,舉世疇倫。知來歲往,恍若有神。溪深抱玉,山高厚雲。千秋萬歲,永固幽閩。願如孔李,奕世情親。含光蘊曜,宜爾子孫。
誥授中憲大夫前軍機處行走戶部四川司員外郎宗世愚侄陳熾頓首拜撰
祭奠完畢,陳熾對明誘說,這墓誌銘雖說埋入墓中傳世,但到時也可以載入族譜,就起著傳記的作用了。明誘說,有了陳大人的墓誌銘,先父在橫背長眠,就可以安枕了,安心了!
在陳為理的遷葬之地,兩個家庭,兩代後人,以生死為話題互相安慰了一番,就匆匆道別。明誘挽留陳熾吃過午飯。陳熾說,新居工地上大攤子事情,以後再聚。明誘說,他也將守製幾年再去應差,所以能等著陳熾新居的落成大典。
回橫背的路上,陳熾跟陳燾說起了今後打算。陳熾說,傳升捐納拔貢,在外頭謀了個差事,你知縣候補不知何時是出頭,是否考慮也找個差事呢?陳燾說,我聽哥哥的!
陳燾說的是實情。陳熾在墓誌銘中落款署著“誥授中憲大夫”“前軍機處行走”“戶部四川司員外郎”,四品官階,在小山村裏自然是領頭角色。
陳熾說,如今軍機處有個方略館倒是招人。這方略館是我朝編纂方略的修書機構,隸屬於軍機處,設於紫禁城內隆宗門之外,源起於康熙平定三藩後下諭設館編纂《平定三逆方略》,書成即撤。乾隆十四年對金川用兵結束,奏準重開方略館,纂修《平定金川方略》後遂成常設機構。方略館設有文移、纂修、謄錄及校對和書紙庫。現在重開方略,我們軍機章京自然兼充,但還需要招取一批謄錄、校對。
陳燾說,謄錄及校對,這些活我倒是能幹,抄抄寫寫的。陳熾說,也沒你想象的那麽簡單,你要糾錯校正,也得有一定文化素養。況且,我們父親當年考學,就是吃了謄錄的虧,受到謄錄案牽引,導致不能參加會試。
陳燾點了點頭,如果我能考上,就能和大哥一起在京城上班,這自然是好,我也肯定不能丟你的臉!對了,那長毛作亂的事情,也將寫成方略?那倒是有意思的事情,會不會寫到梅江邊的長毛呢?
陳熾說,這事兒有些大,特別事關漢族,但這是遲早的事情。現在軍機處正在修的方略,是幾個少數民族叛亂的事情,一共有三部,分別是平定陝甘新疆回匪、平定苗匪、平定雲南回匪的方略,是恭親王奕訢領銜,我們章京自然也參與其中。國家平定內亂,對出兵作戰事後都要修史,總結表彰。
陳燾說,這次修方略是記載哪些大事?哥哥指點我,我可要多看看這方麵的書,把考試的準備做充分一點。
陳熾說,平定陝甘新疆回匪,要輯錄鹹豐五年至光緒十四年,有關陝西、甘肅(包括寧夏、青海)新疆回、撒拉、東鄉、維吾爾、漢等平叛經曆,還有打敗阿古柏作亂,以及在新疆建省的奏批文獻,所以你得盡量掌握相關天文地理。這些史料,我正好準備了一大堆,作為著書之用。
陳熾又說,平定苗匪方略,是敘述自鹹豐五年至光緒七年,貴州東南地區苗、侗等族平叛過程,以及有關奏章、諭旨和善後事宜等。平定雲南回匪方略,收錄鹹豐五至光緒五年有關雲南回民叛亂及平叛的奏諭。這些資料我也帶了不小回來,你可以先看看。
陳燾說,那天從小鎮背行李,沉甸甸的,原來是這般重要的文墨!哥哥為我安排得這樣周到,我定會努力!
陳熾說,也不是我細心周到,而是這次我丁憂回鄉正好準備著作,需要帶些資料回來。你看,這修方略的事情,本是兼職的苦差,但現在轉化成了非常有意義的事情,既可以為我著書收集資料,又可以為你考差事準備資料!當然,這是內部資料,你可不能隨便外傳!
陳燾說,長兄為父,以後我們家就要靠大哥掌舵了!兩兄弟不覺又說到了父親,心裏一陣傷感,但想到新居落成,又是充滿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