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新屋
從梅江河岸到橫背,還有十裏山路。陳熾挑著自己的行李,雖然有些吃力,但還是腳步輕快。春風為鄉野增添了無限的生機,桃花不時從土屋邊冒出三兩枝。鴨子在水陂裏嬉戲。良田美池,桑竹茂林。春耕的人們吆喝著為牛兒加油。仍然是落後的生產場景,但陳熾還是感覺溫馨。
這是晚清贛南山地中生動的一幕。一個京城回來的五呂官員,挑著一擔筆墨紙硯,奔向深山溝穀的土屋。那書生在春陽直射之下,臉上漸漸沁出了汗珠。如果迎麵遇上,不知者為會這書生深表同情。這簡直就是個落魄書生,雇不起仆夫,行李中隻有些無用的紙墨。誰又知道陳熾此時心頭充滿回鄉的快意呢?陳熾不急不慢,東張西望,哪有落魄的樣子!
對於故鄉,太熟悉了,仍然是風景!時光把這一切推遠,又送回到陳熾的眼前。故鄉是一壺黃酒,而鄉愁是最好的酵母。對於在外頭奔波的遊子,生身之地的一切,不管破敗還是繁華,都變得像母親般和藹可親。隻是,回到贛南,看到鄉野,陳熾習慣性地想起了家國大事。
陳熾想起了自己的調研文章《務農恤商勸工說貼八條》。這些年身在戶部,他在文檔表冊上看著天下蒼生,也到過全國各地,比如視察過海豐惠州的洪水,比如參觀蘇州的蠶桑,比如看過金州、登州、複州、萊州的海港船隻。在陳熾眼裏,不隻有詩酒之會上的嘉賓文友,還有那些大地上奔忙的人。是的,不管民族如何危難,家國如何衰敗,這些彎下的腰身都是社會運轉的軸承,這些勞苦的汗水,都變成戶部冊頁上的財賦,丁,漕、鹽、稅、厘。正是這種感慨,讓陳熾奮筆疾書,通過戶部上呈了一個折子:《務農恤商勸工說貼八條》。
隻是,家鄉這些耕作之農,顯然不會讀他的文章。但這些家鄉的鄉民,卻是他著作的背景。比如他建議勞務勸墾荒田,就是想到客家先民在贛南深入群山開田墾荒,跟西北東北、中原萬裏風沙茫茫的荒蕪形成鮮明對比,從而助力托起了中國四億人的飯碗。但那些文章,是供給朝中的參考。有人說,書生百無一用。無用嗎?勞力與勞心,貢獻自是不同,方式自然也不同。陳熾看著原始的耕作,歎了一口氣。是的,相比於那些負軛的耕牛,陳熾身上隻有一隻硯台可以服務這個社會。
峰回路轉,村口到了,一條山路從溪澗邊伸向山坡伸展,遠遠就看到林屋。這就是父親當年為了考學而特意遷居建造的房子。父親已去,土屋猶在,新房快要完工。在這個叫橫背的山村,父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土屋確實簡陋。當初,父親隻是為了安身於此,並未對家居作更多的安排。如今,兩兄弟各有家室,人口陡增,建新房的計劃父親在幾年前就提出來了。
陳熾想起了作舟先生當年跟爺爺的勸言,將來陳家建新房,不要繼續建在山溝溝裏了,可以到蓼溪安居,這裏江景宜人。陳熾說起這個往事,但父親一口否決了。原因是拖家帶口,加上賴以生存的田地,無法帶到蓼溪。陳熾又說,能否移居小鎮或者縣邑?這樣自己回鄉也就方便多了。但這需要豐厚的家底。陳熾歎了口氣,怨自己無能,雖說人在戶部替全國管錢,但管的是國家的錢,別人的錢,自己那點薪水,還是算了!
確定在橫背建房之後,父親就準備建得高大雄壯。這是陳家門麵。陳熾對房屋的格式思索頗多。這些年,陳熾遊曆全國,各種風格的私宅見多識廣。但是陳熾還是覺得建成客家傳統民居。青磚小院,就像作舟先生在蓼溪的建築。但這青磚小院,可以融入一些當下的建築新材料,比如玻璃。這樣中西結合,以中為體,以西為用,正如時下的中西學之爭。
建多少間房子,每間房子什麽功能,陳熾都和父親一起反複考慮。正是這種建房的規劃,讓陳熾得到著作的靈感。他要獻給這個時代的大書,必須是寬宏大量,收納豐富,融合中西,美觀實用,經得住風雨,裝得下天下和蒼生。一百間房子!陳熾心裏熱乎起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建築!不隻有廟堂,還有江湖。不隻有皇宮,還有鄉野。不隻有大海,還有內陸。不隻有政治,還有經濟。不隻有功名,還有義利。不隻有中學,還有西法。吐納萬裏,胸懷天下。這房子,是吸納所有著作又出於自己的洞見。它是一個龐大的體係,而不是簡單地重複堆砌。它必須體大思精,嘔心瀝血。
陳熾越來越想動筆,但他忍住了衝動。他準備不夠,還需要不斷規劃,否則這一百間房子不會有出奇之處。他要閱讀太多的書籍。那些報紙,那些西書,那些同文館譯出來的《富國策》們。那些使節的著作,那些同道的文章。他想起了李白。傳說這李白著作過一部《宣唐宏猷》,但沒有看到過此書。李白的老師趙蕤寫過一本《長短經》,自己倒是讀過。這真是可惜的事情。對於大才李白,就算是政治經濟類的文字,也可以寫得文采斐然。這是肯定的。這是他對《富國策》惟一不滿的地方:詞旨平陋。
建什麽樣的房子,怎麽樣建房子,這是閱曆的結晶,見識的歸納,智慧的湧現。陳熾一路上思緒紛壇,希望看到自己規劃的房子建得怎麽樣了。新居,就在眼前!青磚小院,巍峨高大。離土屋隻有幾丈遠。但是,陳熾剛把行李放下,就被孩子們纏住。母親和妻子迎了出來,侄子和弟媳也迎了出來。
陳熾隻得暫時放下觀瞻新房的計劃,融進土屋巨大的親情之中。
母親問,弟弟哪裏去了?怎麽接人的反而不見了人?陳熾說起蛇藥的事情,母親歎氣說,是你爺爺把你父親逼成了一個醫生!那些年,他一直在病床邊照顧,嚐試了各種藥方,不但親自到小鎮抓藥,還走遍名醫學會了拔草藥。爺爺走了,一身的醫術沒有走。這些年他既當文社的會首,又當小鎮的醫生,救起過無數的人,所以上山那天,我們這屋子裏來吊唁的人,擠得站不下了!
說起父親,母親陷入了無窮的悲傷。她擦了擦眼睛,說,葬禮上大家都說他是聞名的醫生,但要我說,他是最沒用的醫生!他醫了別人的命,卻救不住自己的命!你看,久病的父親仙逝了,不再困在老人病床邊了,兒子們也有出息了,但他就不留下來一起享福,這死鬼,終究是沒福氣的人!
陳熾安慰著母親,說,鄉親們能記住感念的人,肯定是有福之人,而且還會福澤子孫!
下午,弟弟回來了。他還帶回來一位陌生人。弟弟介紹說,這是周先生,找大哥的!周先生在村口遇到弟弟,就打聽橫背村子在哪,村子裏是不是有位陳次亮先生。弟弟聽到尋找哥哥的,就帶回了村裏。陳熾看著周先生,似乎有些眼熟,又說不出名字。周先生跟陳熾抱拳作揖之後,貴人健忘,我們在京城在木齋先生府上見過!
木齋先生就是李盛鐸。京城“江西三子”之一,江西德化人。陳熾一拍腦袋,說,哦,真是抱歉,我記起來,是周先生!陳熾趕緊把周先生迎進屋子裏。
周先說,我收到木齋先生來信,說陳大人府中有事,請我前來商討。陳熾說,正是!去年木齋先生榮升江西副考官,我曾經特意寫信向他道賀,還把家人堂哥陳傳升推薦給他,供他幕中驅使。後來家父歸仙,收到木齋賢弟的慰問電,我就寫信給他,請他推薦名師查看風水。
周先生說,興國地師全國知名,我本不該踏訪贛南之地。我在廣東遊曆,回到德安家中,就看到木齋先生來信中講起你的邀請,猶豫之中還是特意過來,無意掠人生意,權當結識陳大人為幸。隻是,我在路上聽說令尊葬事已畢?
陳熾說,興國地師雖多,能者亦少。我在木齋賢弟家看過你,後來又聽到木齋賢弟說你學問文章均超流輩,即以堪輿論亦楊曾之亞也。但不知道你現在何方,所以就請他代作一書商訂,如果惠然肯來,一切當以師禮事之,不敢作尋常款待。不曾想木齋先生熱心,果然千裏延請。周先生所業尤高,這次來可以開我茅塞,一決群疑。
周先生說,承蒙摯愛,不知陳大人有何疑問?
陳熾說,以前來過一位先生,也姓周,替我看下一段山地,在舍東一裏之遙。以形勢論,似非虛假,隻是這周君已經作古。我對巒頭風水略曾究心,但對於理氣又懵無所識。山地關係利害與平地大不相同。家父雖然遠葬白溪祖地,但由於起了紛爭,我還是想遷回來,就看舍東一裏之地可否擇用,還望賜教。此外,先父留下的這棟山莊已經破舊狹窄,我們在不遠的葉姓人家山坡上購地另建,正準備起建門樓,門樓朝向可是風水關鍵,一切皆須請高明指授,始可動工。
周先生說,在下願效微力,盡心為你解疑。
第二天,陳熾和周先生擇定了一個叫黃荊坪的地方,作為遷葬的墓地,隻是需要等到第二年才能動工。兩人回家吃過午飯,又來到新房子測定門樓位置。
周先生看到剛剛竣工的青磚小院,讚美有加。他說,這青磚小院在群山之中拔地而起,是我這些年遊曆所見最有氣質的山地建築。我可以預言,它傲立人間,鶴立雞群,不論朝代如何輪替,定會靜守這片山地,不受戰火破壞!
陳熾聽了,心中自是高興,帶著周先生參觀剛剛落成的青磚小院。
外觀上,這房子像是一座祠堂,但其實是按照家居設計。他們首先走進了中間的廳堂。廳堂被天井分為上下。天井邊天根柱子,是粗壯的老杉木,腳底青石為礎。上廳各有正間,是磚牆所徹,下廳則用木頭為牆,另建偏間,窗欞之沿,另安裝了方格窗頁。陳熾說,這些門窗的格子,我們準備安裝玻璃,這是最新的建材,易於采光。
正廳中間,是神堂。兩根木柱中間,豎起木屏,正中安放神案。屏後卻是一道走廊,也叫“婦人之道”,可供女子通達,避免穿堂過巷影響客人。轉到左右兩邊,各有一條巷子,又稱渡水。按贛南習俗,兩兄弟可各居一巷,長子居於左手邊。兩條巷子中間緊鄰廳堂又是天井,分成上下兩段。這裏可以塑灶台,成為廚房和餐廳。子孫繁衍,上下廳堂可以分成兩家。
緊連渡水巷子,又是兩排廂房,贛南稱作“橫屋”,那是用作臥室。橫屋中間,是一間寬闊的小廳兩頭挑套間,可用作待客間和臥室。套房兩頭,朝外延伸又是一廳一間,圍攏起一座小院。小院邊的橫屋就成為師廳,供待客之用。朝內延伸又有一間大房,內裏又生套房。由於房子切坡建房,左側寬闊,右邊側緊貼石壁,開鑿石壁工程甚大,導致未能拓展做成左右對稱,最後右側廂房做成圓角。這種廳子連住房,大房挑套間,實為子孫綿延做長遠計。這樣算起來,光住房就有二了十四間。左側歸陳熾,那就是十二間。
陳熾看了這麽多房間,不由得笑了起來,心裏暗想,自己就生了幾個女兒,哪裏用得著這麽多房間呢!
陳熾也是第一次參觀自己的新居。從規劃變成現實,陳熾無比欣慰,又為父親辛苦經營而無緣享用而傷感。家族的綿遠,曆來都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父親在天之靈,應該為這青磚小院驕傲。周先生站在小院中間,看到巷子和師廳門上各有空處,說,這是留給陳大人題字的吧?真別說,這裏加上你的墨寶,定是畫龍點睛!
陳熾說,這還不是睛,而是眉目。我們要點的睛,在門樓呢!
小院比正屋低了兩級台階,外麵的圍牆徹起來了,隻餘中間一段空著。這就是等待建造的門樓。周先生走上廳堂的青石台階站定,放眼眺望。陳熾也在圍牆內左右遠望。
周先生沉思良久,說,正對是一座孤峰,標新立異,超拔塵世,但沒有靠山,福澤容易中斷;如果改個方向,跟山莊祖屋一個方向,正對天子峰,靠山厚重,家世久遠,但這樣小院不合審美。這需要大人自己決斷!
這真是一道難題!門樓的方向蘊含著對後世的期待。門樓建築,本就是小院的麵目,如果改向就扭著脖子,雖說存在虛無的吉兆,但長久看了總是不舒服。如果不改向,就要麵對孤峰,預示著會有一番青史留名的業績,也是不錯!陳熾最終決定正向為佳。
工匠們得到主人確定,馬上施工砌石壘磚造門。這時,周先生說,這門樓上自然也有要一塊匾額,等著大人畫龍點睛!陳熾點了點頭,說,先父早就布置了這項作業,我一直沒有想好,想等這次回鄉實地踏看之後再加構思。
周先生說,如果是家廟祠堂倒是容易,陳氏家廟,陳氏宗祠,寫上家族名號就行,但你這是山中別墅,得取個高雅的堂號。陳熾笑著說,這是我回鄉後第二次麵對取名字的任務!於是,他跟周先生講起了“老春酒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