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為她

裴輕聽了這話臉就更紅了。

“即便如此也要留下?”蕭淵湊近,又問了一句。

兩人氣息交纏,裴輕隻穿著裏衣,卻覺得自己都要熱得冒汗了。

“好吧。”他不等裴輕回答,自顧自地直起身,隨手扯開了係在腰側的帶子。

裴輕呆呆地看著,蕭淵隨手將裏衣往桌上一扔,朝屋裏唯一的床榻走去:“過來。”

他背上有一條很長很猙獰的疤,雖愈合得很好,但看得出當時應該傷得很重,若非極度的皮肉綻開,那疤也不至於如此難看。

蕭淵轉過身來坐下,就見裴輕抱著包袱跟了過來,在離他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住。

他低頭看了眼胸腹的傷,一番打鬥又跑路,口子有些崩開,滲出的血與沐浴後尚未擦幹的水混在一起,看起來有些髒。

算了,還是自己來。可還未開口,就見裴輕把包袱放下,去將那藥膏和藥紗端了過來。

她蹲下身,用一塊幹淨的藥紗將那些血水擦淨,然後手指沾了藥膏,上藥之前,她抬頭問:“是這樣直接塗上去嗎?”

她滿眼認真。

“嗯,塗吧。”

“好,若是疼了你就告訴我。”幹淨的手指沾了白色的藥膏,盡可能輕地順著傷口塗藥。每到一處都能感覺到傷口血肉的顫動,應該是很疼吧,裴輕不由得更輕更慢地為他上藥。

這簡直是種折磨。有人伺候上藥,尤其還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這本該是件得意美事。然這美人太真摯了,湊得極近,一邊替他上藥一邊輕輕幫他吹,生怕弄疼了他。

然而傷口疼不疼的蕭淵已經感覺不到了,隻聞到道她身上的香氣,看得到那張精致絕美的臉蛋,再任由她這般上藥,他恐是要忍不住了。

蕭淵一把攥住裴輕的手腕將人拉起來,裴輕嚇了一跳腳下不穩就往他身上倒去,他順勢扶住了她的腰,她則下意識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兩人一坐一站,離得極近。

“怎……怎麽了?是不是弄疼你了?”她語氣裏含著抱歉的意味。

“要不,還是你自己來吧,自己的手更有數些。”她將藥膏放到他掌心,又說,“傷好之前,賺銀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為何?”蕭淵看著她走到旁邊,從櫃中翻找出被子。

裴輕轉過頭來,語氣不善:“再多折騰兩回,你的傷就徹底好不了了,萬一不幸潰爛了,連性命都保不住。”

她眼眶都紅了,背過身去將被子鋪到了地上,瘦肩一顫一顫的。蕭淵忙說:“我這傷就是看著嚇人,而且這藥膏不是普通藥膏,是我家裏秘製的,我隨身攜帶,隻要受傷後立刻就塗,不僅不會潰爛,連疤都不會留。”

騙人。

裴輕鋪著被子,不理會他。明明後背有那麽大一條疤,還能說出這番鬼話。

“哎,你說說話,你這樣我有點心慌。”蕭淵湊過去坐在她剛鋪好的被子上。

裴輕見他已經自己塗好藥,便起身將他的裏衣拿來,聲音悶悶道:“你經常受傷嗎?為何還會隨身帶這種藥膏?”

蕭淵把衣裳穿好,聽見她終於說話,唇角勾起:“這麽好的藥,要是不受傷塗一塗豈不可惜?”

裴輕一噎,這又是什麽新花樣的鬼話!她有些後悔不該提賣藝賺銀子的事,自己不僅沒幫上什麽,反倒害他傷口崩裂。

她垂眸,道:“早些歇息吧。”

蕭淵賴在她鋪的被子上,還摸了摸:“這摸起來還挺舒服。”

裴輕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去睡床,我要睡這裏。”他指了指床榻。

“那怎麽行,地上濕氣重,一個不好就要染風寒。”

“嘖。”蕭淵皺著眉頭,“你這女使怎的脾氣這麽大,還敢不聽公子使喚?不許仗著生得好看就恃寵而驕。去,把燈熄了睡覺。”

裴輕擰不過蕭淵,隻好將又去找被子單褥,能鋪能蓋的都蓋到了蕭淵身上。

蕭淵好笑地說:“我看你就是想熱死我,好把咱們賺得銀子占為己有。”

裴輕還愁會不會不夠,聽他這麽說,又無奈又好笑:“這主意好,姑且試試好了。”

她這一笑,笑得蕭淵心神**漾,趕緊閉上眼裝睡,沒再敢多看一眼。

他聽見裴輕腳步極輕地在屋裏走了一圈,吹熄了所有的燭火,最後上了榻,蓋好了那被他扔回榻上的被子。

“若是冷,一定要說啊。”她不放心地叮囑。

蕭淵背對著床榻,懶懶地“嗯”了一聲,心裏軟成了一片。

夜裏安靜,許是多了一人的陪伴,裴輕便覺這夜沒有那般難挨了。被子鬆軟厚實,蓋在身上暖和得緊。她縮成小小一團,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卻未想睡到一半時,忽然身上一涼,緊接著一具炙熱的身體靠了上來。

她猛地睜眼,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人從後麵捂住了嘴。

得益於聞到的藥味,裴輕知道身後之人是誰。

隻是……深更半夜,他竟鑽入她的被子,與她的身子緊緊相貼。裴輕渾身繃緊,男子灼熱的氣息灑在耳邊。

“有迷藥。”他低聲說。

裴輕點了點頭,又往被子裏縮了一點,想用被子捂住口鼻。隻是剛略動了一下,便聽見“吱呀”一聲,房門開了。她心頭一驚,隻覺環在身上的胳膊又緊了緊。

“不怕。”蕭淵感受到她渾身的僵硬,順勢將她往懷裏摟了摟。

屋裏傳來細微的腳步聲,裴輕聽見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徑直朝著床榻而來,她分毫不敢動,隻緊緊地縮在蕭淵懷裏。

那腳步聲在離他們隻有幾步的時候停住,來人往榻上看了幾眼,又退了回去。

“嘖,我說什麽來著,他們果然不是一般的主仆。”一聲嗤笑伴著窸窸窣窣翻找東西的聲音。

“還真讓你說準了,白日裏瞧著公子奴婢規矩得很,夜裏還不是滾到一張榻上去了。”另一人聲音滿是**笑,“這小丫頭生得這副臉蛋,哪個男的把持得住。受著傷逃命都不忘帶著她,一瞧就是放不下那溫柔鄉的銷魂滋味。”

“嗬,本想著今夜弟兄們樂嗬一番,可惜了。”說著,那人便又往床榻這邊走來。

“哎,找到了!”

腳步聲一頓,又折了回去。

“謔,這麽多銀票。咱們開這破酒樓一年都賺不了這麽多。”

“走了走了,再耽擱他們就該醒了。你把那包袱係上,別叫人看出來。”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最後房門關上,外麵的腳步聲走遠。

裴輕感覺腰上的手臂一鬆,耳邊傳來蕭淵的聲音:“好了,他們走了。”

說著他便要起身,誰知懷裏的人忽然轉過身來抱住了他的腰,臉蛋埋在他胸前:“你……你別走。”

蕭淵看不見她的臉,但清晰地感覺到胸前濡濕,知道她定然是被嚇哭了。他輕輕撫著裴輕的後背,沒再多說什麽。

裴輕是後怕,今夜若非蕭淵收留她,而是讓她一個人住在對麵的屋子,又有迷藥……那她的下場可想而知。又或者,蕭淵沒有發現異常,兩人都吸入了迷煙,他若昏迷不醒,那些人便可能當著他的麵就……

她不敢接著往下想,隻抱著這個救了她清白的男子抽泣個不停。

裴輕哭著哭著,有些累了,

蕭淵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哭夠了?”

裴輕聞聲仰起頭來,濕漉漉的眸子對上他的目光。

蕭淵喉頭一緊,撫在她後背的手不由下滑至她衣襟邊緣,指尖已略探入其中。

“謝謝你。”她的聲音還帶著哭腔,“沒有你,我隻怕要被他們——”

眼淚又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得蕭淵趕緊把那隻不受控製的手從她身上拿開。

她正哭著,還將他當成恩人言謝,蕭淵從未覺得“正人君子”這四字竟有如此之重,他忍著欲不碰她分毫,溫聲安慰道:“別哭了,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帶你離開。”

裴輕哪裏還睡得著,她擦著眼淚:“我們不能今晚就走嗎?”

“今晚就走恐不會順利,還是明日當作什麽都不知道地離開比較穩妥。橫豎他們都隻想要銀子,吃點啞巴虧,總比真同這些地頭蛇動手為好。”

裴輕立刻想到他身上的傷,這才發現自己貼他太緊,忙鬆開手往後撤了幾分:“有沒有弄疼你?”

嬌軟的身子驟然離開,蕭淵沒出息地想往上湊,又見裴輕坐起來掀被子,他趕緊一把摁住她的手:“沒有沒有,我好得很。不必擔心。你睡你的。”

“真的?”她吸吸鼻子,滿臉真摯。

蕭淵大概明白那些為了護住妻兒而投降認命的驍勇之人是何緣由了,刀砍在自己身上無妨,可若因此讓至關重要之人陷入險境,他們便絕不會這麽做。

若是以往,即便有傷他也是要出手的,生死有命,總比窩窩囊囊地躲著強。

可一路上他一忍再忍,他隻知道自己不能有閃失,不能留她一個人麵對這險惡的人世間。莫名地,從不曾當回事的“軟肋”二字浮現眼前。

蕭淵無奈地笑了笑,原來他這輩子也會生出軟肋。

裴輕顯然不知他所思,心頭恐懼未散,她試探著雙手握住了他的手,眼巴巴地看著他,提出了一個過分的要求——

“蕭淵……你能不能陪我……”

嬌嬌軟軟的一聲蕭淵,差點把他叫得摔下床去。

他深吸口氣,問道:“陪你什麽?”

他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隻是那話從她口中說出來不知又是如何一番滋味。

裴輕抿抿唇,不再扭捏:“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驚懼過後,裴輕窩在蕭淵懷裏,睡得很熟。

這夜未再有其他異樣,除了某人心猿意馬地睜眼至天明。

兩人從客房出來,引來掌櫃的和小二的目光,但見兩人神色自然,不由得有些嘲諷地笑了起來。

待出了客棧,裴輕才真正鬆了口氣。

見她略帶愁容,蕭淵摸了摸她的頭發:“怎麽了?”

裴輕低聲:“若我把包袱藏好,或是在身上多藏些銀票,也不至於現在身無分文了。”

還以為是什麽大事,敢情是在自責。蕭淵一笑:“咱們一進城就被盯上了。若是猜得沒錯,錢莊和酒樓是通著氣的,咱們兌了多少銀票,昨夜的人一清二楚,若是少了,說不定還要搜身。咱們既然裝暈,便隻能任由他們搜,你想被搜嗎?”

裴輕毫不猶豫地搖頭。

“那就是了。”蕭淵接過她手上的包袱背在背上,“銀錢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沒了再賺就是。”

這話說得有理,可裴輕想了想,又問:“錢莊和酒樓真的是一夥的嗎?”

蕭淵點頭:“怪我一下兌了太多銀票,招了賊惦記。錢莊的人知道卻不好下手,若不是他們告知,酒樓裏住店的並非隻有你我二人,他們為何偏偏選中了咱們?包袱在何處他們一清二楚,明顯是一直暗中盯著咱們。”

裴輕越聽便越沉默,蕭淵歪頭看看她:“好了,不就是些銀票,有本公子在,餓不著你這小女使。”

“為了賺那些銀子,你傷口都裂了,到頭來卻……”

這下蕭淵總算聽明白,她不是心疼銀子,是在心疼人呢。

蕭淵盯著那張臉蛋,心頭蠢蠢欲動。末了,他把包袱打開,說:“你先把這個換上。”

裴輕一看,竟不知何時包袱裏多出了一套男子衣物,道:“這是……”

蕭淵挑眉,說:“隻許他們偷咱們,還不許咱們偷他們?我去那掌櫃的屋裏拿的,你換上後咱們就去賺銀子。”說著,還上下打量了她,“還是扮成男子妥當些,不然太招眼。”

裴輕接過包袱,忽然抬頭眼裏亮晶晶的,道:“那你有沒有偷點銀票回來?”

蕭淵怔了下,隨後笑得不行:“銀票他們定然是隨身放著,若將屋子翻亂咱們還能出來嗎?”

裴輕一想也是。

兩人拐去巷中,裴輕將那外袍套上,幸得掌櫃的身材矮小,衣物穿起來也不算大得太多。蕭淵順手將她長發束起,評價道:“這袍子還是得好看的人穿才不算辱沒,穿那掌櫃的身上太可惜了。”

裴輕輕笑,任由他的手指在發間穿插。

小巷靜謐,少有人來往。自然無人看見一個妙齡女子是如何變成文弱小書生的。再出巷子時,蕭淵身旁跟著的便是一個身材纖瘦的小夥計了。

“你真不貼胡子?”他問。

裴輕被纏問得耳朵都紅了,說:“我這年紀的男子哪有蓄胡子的呀,你為何非要我貼胡子?”

蕭淵歎了口氣,因為你這樣還是很好看。

長發高束,纖腰長腿,雖身量不高,卻勝在身形筆挺,儀態大方。扮上男裝,眉宇間便多了些英氣,即便瘦弱了些,想必還是能招來無數目光。

裴輕見他不說話,又問:“我們要去何處賺銀子呀?”

這算是問道正事上,蕭淵朝著巷子對麵的揚揚下巴:“喏,到了。”

裴輕順著他的目光看齊,“青柳妓館”四個大字赫然映入眼簾。

“想在這窮鄉僻壤賺銀子,就得去唯一的銷金窟。”他一拉裴輕的手腕,“走了。”

午前的妓館生意不多,驟然看兩位公子前來,樂得老鴇媽媽帶著姑娘們就迎了出來。

“喲!這可了不得,二位公子人中龍鳳蒞臨小店,那是咱家姑娘們的福氣啊!來來,還愣著做什麽?快迎公子們進去!”

裴輕還未反應過來便已被一群撲著濃重香粉的姐姐給圍住,她被熏得打了個大大噴嚏,惹來嬌笑聲不斷。相比裴輕,蕭淵這邊的姑娘便要少些。

妓館的姑娘們迎來送往慣了,最喜歡的便是裴輕這種看著斯文的儒生,而像蕭淵這種身量高大,一瞧就練過武的,縱然生得再英俊,卻還是叫姑娘有些發怵。

鶯鶯燕燕挽上來,蕭淵不像裴輕那般不好意思,反倒大剌剌地開口:“有勞媽媽和姐姐,我等是來尋個差事做夥計的!”

一聽不是來花銀子,而是來賺銀子的,老鴇便不似方才那般熱絡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兩人,對著蕭淵道:“你瞧著還有把子力氣,來我這兒做個小廝打手倒也不算屈才。”說著她又看向裴輕,“你能幹什麽呀?女裏女氣的,瘦得身上沒二兩肉。”

裴輕忙說:“我會寫字會理賬,還會漿洗灑掃,哦,我還能幫姐姐們梳妝!”

她說的是真心話,然而邊上的姑娘們全都被逗笑了。

裴輕顯然忘了這話從姑娘口中說出來是樣樣能幹,但若從一男子口中說出來,那便是……

“喲,沒瞧出來你倒是個在我們這種地方常來常往的。也罷,難得有個懂梳妝的男人家,那你若幫著我家的姑娘們招來更多客人,我便將你長久留下。這雲城各處小廝的月錢可都沒有我這兒多。”

兩位“難兄難弟”就這樣被留了下來。裴輕不信蕭淵說的是占了臉的便宜,愣是覺得遭遇種種之後,又遇上好心人了。

做工的頭一日,蕭淵去後院劈了一院子的柴,見他初來乍到卻懂規矩,原先的夥計們喝茶的喝茶,歇腳的歇腳,都沒為難他。臨近午時放飯,人人都去了後廚領午膳,剩蕭淵一個人碼柴火。這點活於他而言權當舒展身手了,卻不知有人一直擔心。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抬臂擦了把汗轉過頭來,正看見裴輕四處張望著,一臉小心地朝他走來。

那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偷偷幽會的。

“你怎麽不去用午膳?”他問。

“我去過了,沒見到你,那些人說你還在這裏劈柴。”裴輕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裏的東西遞給蕭淵,“給。”

他接過來打開,是用油紙包的軟糕,尚溫熱,且香氣撲鼻。

“我這就要去了,你自己留著便是。”這一路也沒碰上這麽香軟的糕點,她這是還惦記著自己是婢女,有點什麽都想著他這公子呢。

“今日午膳的菜都有些辣,你身上有傷不能多食。先用這個墊墊吧。”她湊近又看了看,“熱著的時候更鬆軟,冷了便會有些膩。清鶯姐姐是這麽說的。”

“誰?”

裴輕一笑:“就是今日曲子彈得最好聽的那位姐姐,秦媽媽讓我替她畫眉,清鶯姐姐覺得我畫得好,便賞了糕點給我。”

蕭淵起初以為她是為了留下而扯了謊,沒想她還真懂那些胭脂水粉。

“你怎麽不給自己畫畫?”他又把糕點放回裴輕懷中,轉身去淨手。

裴輕跟上去,將旁邊幹淨的帕子遞給他:“我現在可是男子。”

蕭淵接過那方帕子,順帶著看了眼她嫩白的手背,若真是男子,生成她這般模樣怕是也要被人盯上,否則怎的頭一日便有人賞糕點?

這麽想著,他幹脆坐在了身後那堆柴火上。

裴輕不解道:“你不想吃這個嗎?”

蕭淵揉了揉胳膊:“劈了半日的柴,現下手臂酸軟,罷了,你自己吃吧。”

裴輕怎麽會自己吃,下一刻糕點就喂到了他唇邊:“多少吃一點好不好?”

某人懶懶地張口,一副勉為其難地樣子咬了她手中的糕點。

裴輕歡喜道:“怎麽樣,是不是很好吃?”

當真軟香清甜,她眼裏亮晶晶地望著他,蕭淵心尖顫了下,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將糕點送到她唇邊:“你自己嚐嚐不就知道了。”

裴輕有些驚訝,呆呆地看著手裏這塊被咬了一口的糕點,兩人同吃一塊……

“你這是在嫌棄自家公子?”他睨著她,補了句,“又不是讓你咬我咬過的地方。”

他連油紙一起拿過來,將沒咬過的地方放到她唇邊:“跟那群人一起吃能吃到什麽?不過申時你就得餓。”

人太多,裴輕擠不過那群粗獷的漢子,的確隻匆匆吃了幾口。聽見這話,她心裏暖暖的,聽話地低頭咬了一小口。

柔軟的唇瓣就這樣觸到了他的指尖,蕭淵一僵,盯著那張殷紅小嘴,喉頭沒忍住地吞咽了下。

裴輕全然不知,點點頭道:“果然好吃。”

正欲低頭再嚐一口,卻見蕭淵拿過去三兩口吃完了一整塊,還大言不慚道:“你都吃過午膳了,嚐嚐就行。”

她沒注意他別開了目光,還去倒了盞茶來怕他噎著。

蕭淵到底是沒去後廚,午時難得的安靜,後院裏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裴輕時不時的輕笑猶如清透泉水,一路劃過心底,清了鬱結已久的是非無奈。

午後做活的時候,蕭淵覺出了不對勁。

後院夥計們瞧他的模樣有些怪異,倒也不是要欺辱他這新來的,就是……一種明顯的避而遠之。

臨近夜晚,前院便忙碌熱鬧了起來。有了客人,做活的小廝便不好久留姑娘房中,裴輕被老鴇使喚著去後廚幫手,送些菜肴美酒到各廂房為恩客助興。

前院魚龍混雜,蕭淵見她還一臉高興地來端菜,不由得“嘖”了一聲。裴輕端著酒菜敲了敲門,裏麵嬉笑聲太大,沒有人應她。但媽媽說必要將酒菜送進去,才好一並賺銀子。她想了想,輕輕推開了門。

鋪麵而來的酒氣與胭脂氣熏得她有些暈,而裏麵的場麵更是**不堪,一男二女衣衫不整,連最裏麵的赤色肚兜都鬆鬆垮垮,男子肥頭大耳,那雙手不住地遊走在女子身上,竟還探入裙擺伸向了……

被匆忙放到桌上的酒水險些灑出來,那人當即一瞪眼:“哪兒來的小廝手腳這樣笨?還不快給爺斟酒!再亂看爺把你眼睛挖了喂狗!”

裴輕被吼得身子一抖,忙拿起酒壺要給男子倒酒。而這期間男子肆意地伸舌舔弄在姑娘白皙的肌膚上,裴輕離得近,盡管已經盡力低著頭,餘光卻還是能瞥見種種。

一股惡心湧上心頭。她強忍著倒了一盞酒就準備出去,卻未想身後人刁難道:“不給爺遞過來就想走?青柳妓館連個使喚小廝都這麽大的譜啊?”

裴輕閉了閉眼,深吸口氣,轉過身來:“這就來。”

裴輕端起酒盞送到那人麵前,他這才勉強將手從姑娘的衣衫中拿出來,拿過酒盞的時候手指毫不意外地觸到了裴輕的手,裴輕心頭一顫,再也忍不住地跑了出去。

那人還欲發難,兩位姑娘發了話:“爺,那就是個新來的,年紀小沒見識,見了爺這般人物自然是害怕的呀。何必跟‘他’計較呢。”

“喲,這麽說,你倆也怕爺?”

裏麵的嬌笑聲大了起來:“爺最是憐香惜玉了,我們姐妹可不怕您。”

裴輕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在拐角處猛地撞上一人,她連忙躬身行了一禮便想下樓去。誰知胳膊被人攥住,她抬起頭來對上一雙好看的眸子。

看見裴輕一臉驚慌,眼眶也紅紅的,蕭淵沉聲:“房裏人欺負你了?碰了哪裏?”

裴輕攥著手指,搖了搖頭。她現在是男子裝扮,自然沒人覬覦,反倒是身板瘦弱,讓人更看不上眼了。

房內的嬌笑聲漸漸變成了喘息和媚喊,一聲接一聲清晰地傳了出來。眼前的人兒耳朵都紅透了,蕭淵也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她一個連“小娘子”都聽不得的人,如何看得了活生生的春宮圖。

來妓館賺銀子這事,考慮得欠妥了。

將人弄得這般淚汪汪的,蕭淵說:“後廚缺人搬柴燒水,你去那邊幫手吧。酒菜我來送。”

這在裴輕聽來是最好的活了,她忙點點頭,正要隨蕭淵下樓去,就聽見一聲哭叫。緊接著,一道房門打開,一名美貌的女子被一高大粗獷的男人攥著手腕扯了出來。

後邊跟著老鴇,那老鴇急得不行:“我的大爺喲,這清鶯姑娘隻能閨中待客,沒有去府上服侍的道理,您就大人有大量,別為難我們這小小的妓館可好啊?”

那人蠻橫道:“大爺我付了銀子,買她的清白之身,你這老婆子收了銀子要反悔不成?”

“大爺您可是誤會了,您這就是買了清鶯一夜,可您將她帶回府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若是您硬將她留在府上,您可讓我們青柳妓館怎麽活呀!”

那名叫清鶯的姑娘滿臉淚水,被拖得摔在地上,手腕青紫,臉色蒼白。

“不管怎麽說,人我今日要定了!誰敢阻大爺的路試試!”

“爺,咱雲城也有雲城生意的規矩,您可別為難人。”老鴇說著便招了招手。

妓館中立刻湧出十幾個打手模樣的小廝,將那人和清鶯給圍了起來。

“喂,新來的,愣著作甚!沒瞧見有人耍橫嗎,快隨我來!”此時有一人拍了下蕭淵。

這也是一開始便講好的分內之事,蕭淵隻得揉了揉裴輕的頭,說:“你先去後廚吧。”

裴輕怔怔地點點頭,見蕭淵往那處去,還是開口道:“你要小心。”

裴輕在後廚燒水,她坐在灶前,有些擔心。

前院的吵嚷聲漸漸大了起來,蓋過了眼前沸水翻騰的聲音。

“沒看出來你小子身手不錯啊,學過武?那人膀大腰圓的怎麽就被你掀翻在地了?”裴輕聽見聲音起身望過去,正看見一群夥計正勾肩搭背地回來,不同於之前的是,他們把蕭淵圍在中間。

“哎,你領了賞錢打算做什麽?”為首的夥計問。

蕭淵一笑:“自然是請弟兄們喝酒唄。我這初來乍到的,全靠諸位相幫了。”

他扯了腰間的錦袋,大方地到了一半往那人手裏一放:“不過我就不去了,身上有傷喝不了酒。”

見他如此識趣,頭先那些流言蜚語被他們拋諸腦後。

“既如此就不強拉著你了,待你好了再喝就是!”

一群人哈哈大笑各自散開,蕭淵已經朝著灶台走來。

“給,好好收著。”剩下的半袋子賞錢塞到了裴輕手上。

“這是……”

“媽媽給的賞錢唄,方才我可是保住了她精心**出的花魁娘子。叫什麽來著,什麽鶯。你提過的那個名字。”

“清鶯姐姐,就是她給了我糕點。”裴輕數了數裏麵的散錢,即便剛才分出去了一些也還剩不少,她頓了下,抬頭看著蕭淵。

也不知是不是在一路待得久了,蕭淵不必多想就明白她的意思。

“估摸著今兒個這人有點來頭。一邊是賺銀子的花魁,一邊又是惹不起之人,到時候若是人家回來報複,估摸著我就是那替罪羊了。”蕭淵挑眉,“那塊糕點可真夠貴的。”

“你是因為這個才……”

“那塊糕點還清了,咱們不欠她情了記住沒?”蕭淵順手把她手中的錦袋係好,“若是再丟,本公子隻能把你這女使賣了換銀子使了啊。”

裴輕這回把錦袋貼身帶著,除了沐浴更衣,她絕不解開。

曲樂的聲音越來越大,蕭淵看看四周,俯身湊到裴輕耳邊:“這地方明日不能來了,兩個時辰後下工,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別叫人瞧出端倪。不過你得乖乖在這兒待著,別亂跑。”

還沒等裴輕應,前院的管事便急匆匆地往後院來了。

“喲,還有坐著站著白話的呢?恩客都滿了這茶水怎的還不上啊?燒水的做什麽呢!”

裴輕連忙說:“這便好了,水已經燒好了。”

“燒好了還不快送過去!”

“我來。”蕭淵接過那滾水。

“哎,那正好,清鶯姑娘的屋子裏被砸得亂七八糟,桌子凳子都掀了個遍地,你去給收拾出來。都是上好的東西,仔細著些啊。”

裴輕很聽話地守在原地,看著蕭淵去了前院的背影。

清鶯茫然地坐在房中,看著一地狼藉,安靜地掉著眼淚。此時外麵傳來敲門聲:“清鶯姑娘,管事命我來收拾屋子。”

心頭猛地顫了下,清鶯抬手擦掉眼淚,起身快步走了過去。

房門打開,露出的是男子高大的身軀和俊逸的麵容。

身處青樓妓館,她見過無數男子,高門顯貴家的公子老爺數不勝數,可穿著粗布衣衫還如此氣度的男子,她還是第一次見。

方才他不費吹灰之力將那人掀翻在地,一把將她拉到身後時,他掌心的灼熱讓清鶯原本麻木的心竟有了異樣的漣漪。

她側身讓開,垂眸道:“我……我不敢讓其他男子進來,便求管事的叫你來……有勞你了。”

“分內之事。”蕭淵進來將掀翻的桌椅盡數歸為原位,外麵嘈雜聲太大,又因著是花魁娘子的屋子,總有些眼睛往裏瞧。

蕭淵正將地上的碎瓷片撿起來,清鶯便自己走過去將房門關上。

阻隔了外麵的酒味,屋裏的香味便越發明晰起來。這香氣本是清幽的,再說女人家的屋子香一些也是情理之中。以往他還覺得好聞,但跟裴輕待得久了,隻聞得慣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香味,屋裏這香過於濃了些。

他動作利索,很快收拾好了屋子。

“外麵人手不夠,這些水跡酒跡勞煩姑娘自己擦淨。”

清鶯仍站在門邊,聽見這話她低低地應了聲“好”。

蕭淵便打算出去,隻是手還未觸到門,便覺一股香氣襲來,一具嬌軟的身子從後麵貼上來,白皙的手臂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求你……”她帶著哭腔,“求你再幫幫我。”

這種事蕭淵不是頭回遇到了,生成他這樣的男子,便是什麽都不做,也有女子會貼上來。

他扯開環在腰上的那雙手,說:“清鶯姑娘自重。你是花魁,滿妓館最值錢的姑娘,在下沒那個能耐將你救出去。”

清鶯見他要走,立刻跪在了他腳邊,眼淚順著精致的臉蛋落下來。

“我……我知道。我也不求你救我出去,隻求……”她一點點觸碰到了蕭淵的手指,乞求地說,“我不願將清白之身給外麵那些男人,若非要如此,我寧願……寧願給一個救過我的男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很明顯了,清鶯見他沉默,以為是他默許了。

白皙幹淨的手指扯開了衣衫帶子,外衫順勢滑落,露出香肩。她臉上還掛著淚,整個人楚楚可憐,輕易就能勾起男子憐憫又直白的欲望。

她跪在地上,去解蕭淵的腰帶,然而手還未觸及他,手腕就被攥住。

蕭淵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說:“我有心上人,若非因為她,我不會出手幫任何人。”

清鶯有些疑惑,下一刻便想起了白日裏曾為她畫過眉的小夥計。回想到對方纖瘦身材、姣好的臉蛋,清鶯當時就有過懷疑,隻是未多想多問罷了。

此刻想來,大抵……就是她了。

“她要是知道這事,估計會不高興。她若不高興,我就想殺人。”蕭淵鬆開清鶯的手,轉而捏住了她的臉,俯身湊近,“命重要,還是清白重要?”

清鶯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方才外麵的豪爽樣子明明那般真切,可轉眼獨處之時,他便冷了模樣,字字薄情。

但即便如此,卻也能讓女子為之神魂顛倒。

清鶯直視著他,聲音顫抖道:“能死在你手裏,也……我也願——”

隻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嗬,可在下不願意。”

聽了這話清鶯本心頭一喜,卻沒想下一句蕭淵說:“我這雙手還得替她綰發,不能沾人命。”

門被無情地打開又關上,清鶯坐在冰冷的地上,滿心沉寂,原先的麻木一點點回來,她如同一個美得不可方物的木偶,眸中再無光亮。

直至天都快要泛白,徹夜笙歌的妓館終於靜了下來。後院的人三三兩兩地去喝酒吃肉,裴輕則早早地等在角落,蕭淵回來看見黑暗裏的她和包袱,忽然笑出來——那緊張的模樣任誰看了都知道是要偷偷溜走。

裴輕見蕭淵回來趕緊招手,蕭淵走過去。

“清鶯姐姐還好嗎?”

她開口就問了這麽一句,問得蕭淵皺眉。人家隨手的一塊破糕點,她就如此放在心上,殊不知對方可都覬覦起她的公子了。

“不清楚。”他隨口道。

“怎麽了?方才不是去了清鶯姐姐的屋子嗎?”她不信他不清楚。

女人可真麻煩,總挑不好說的事情問個不停。蕭淵“嘖”了一聲:“人家是花魁,方才受了欺負多少人護著?能不好到哪裏去,你不如擔心擔心我。”

裴輕麵上一驚,問:“傷口崩開了嗎?有沒有哪裏疼呀?”

這模樣立馬哄得某人順了毛,他懶懶道:“有點。一會兒你替我上點藥。”

裴輕立刻點頭。

蕭淵一笑:“那走吧。”

這回裴輕走得沒有任何留戀,若要做工賺銀錢,她寧可去那些賺得少的地方,也不想在此多留一刻了。

雲城城門的守衛不似其他城池那般嚴苛,後半夜本就是人最為疲憊之時,城門守衛盡數睡得東倒西歪,無人知道有兩道身影輕輕經過。然而出了城門,兩人卻下了官道,往旁邊的荒山走去。

裴輕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就差把“為什麽”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但她沒有問出口,隻知他會這麽走,一定有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蕭淵說:“今晚的人若明日來鬧事,發現咱們不在必然一路追出城,咱們繞點路,省得被他們追上。這荒山不高,翻過去就離草原不遠了。”

“好。”裴輕毫不猶豫地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