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遇

裴輕是哭著從裴府側門跑出來的。

剛及笄的少女,身上隻有一個癟癟的包袱。她一路擦著眼淚往城外走,顧不上路上行人紛紛投來的異樣目光。

她想去找母親。

裴輕哽咽著,出了城便往景山上去。每次在家中受了委屈,她便會去找母親,看著母親的牌位,親手為母親上一炷香,念著以往同母親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再大的委屈也能咽下去。

但這次,她不想咽下,也不想再回裴家了。

往山上走的路上,她聞著山間林葉的清香,心思平複了幾分。沒了母親,就等同於沒了父親,為裴家生了兒子的姨娘把持後院,庶子庶女無不錦衣玉食,比她這個嫡出次女不知風光了多少倍。

裴輕不願計較這些,她答應過母親,要過得舒心。所以她從不把父親的漠視和姨娘的凶蠻放在心上,亦不管庶弟庶妹去她房裏搶了多少東西,她從來隻安心看書寫字,最寬心的事便是每月與姐姐的書信。

姐姐身為皇後,日子過得定比她好。隻要想到這裏,裴輕便覺得高興。況且自姐姐嫁入宮中,她在裴府的日子也好過了不少。偶爾幾句難聽的話入耳,她也權當沒有聽見。

直到姨娘做主,要將她嫁給一個老員外做繼室夫人時,一向沒什麽脾氣的她斷然拒絕了。父親雖是國丈,但先前也不過是個五品官,即便姐姐登上後位百般受寵,陛下並未愛屋及烏地賜予裴家高官厚祿。

依德才論官職,這是前朝事,與後宮無關。

盡管如此,還是有絡繹不絕的人來與裴家攀親結交,結親便是其中最常見的伎倆。家中適齡的女兒隻有她與庶妹兩人,姨娘打著庶妹出身低微的幌子,一臉慈愛地在父親麵前忍痛割愛,將高嫁之路“讓”給了裴輕。

老員外雖年邁,還死了兩任妻子,但誠意十足,來裴家求娶承諾一定給裴家女兒正室夫人的名分,且聘禮無數,日後整個員外府都任憑新夫人打理。

能讓其如此豪擲千金的由頭,除了裴家出了一位皇後的潑天榮耀之外,便是裴輕的美貌了。

自古便沒有妾室出門上大宴的規矩,即便姨娘在府上百般得寵,但隻要出了府門就無人會高看一眼。母親過世後,姐姐作為嫡長女,便可應了帖子前去各府席宴。那時候,姐姐總會帶著她,這是她們為數不多可以不用看人臉色的日子。

區區幾次,大裴小裴姐妹兩人的傾城容貌就家喻戶曉。當初陛下要給姐姐後位,立時便在朝中惹出不少非議。當今聖上年少登基,多年來治國有方,是當之無愧的明君聖君。

陛下不好色,後宮也冷清。但裴家的女兒竟能勾得這樣一位君主破例立後,當初不知有多少人眼紅嫉妒得捶胸頓足,大罵裴家姐妹是狐狸精,紅顏禍水。

盡管那些話難以入耳,裴輕卻是高興,有了陛下做姐夫,便再無人敢欺負姐姐了。後來每每通信,她都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姐姐過得很好。高興之餘她也羨慕,更大膽地想著會不會有一日,也會有位如意郎君,風光大娶,救她於水火。

隻是沒想到,等來的不是如意郎君,而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員外。

父親鐵麵,姨娘還欲軟禁她逼嫁。裴輕第一次在家裏撒了潑,哭著顫抖著頂撞了父親,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她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勇氣,竟徑直衝回屋子草草收拾了便離家出走了。

天色昏暗,母親長眠的寺廟也要到了。

冷靜下來,她意識到自己遇到了難處。今夜要住在哪裏?日後又怎麽辦?

心思又亂了起來,但她橫豎知道,姐姐即將臨盆,不能讓姐姐知曉這些平白操心。

以往跪在母親牌位前說了許久的話之後,就會覺得心裏好受許多。

但這次卻越說越哽咽,不能見母親,亦不能去找姐姐,更不能就這樣回到裴家。斷斷續續的哭訴,驚動了常年在此修行佛道的師太。

“小施主。”

身後傳來聲音,裴輕連忙起身,雙手合十向她行了禮:“靜修師太。”她眼睛還紅紅的,“是不是我吵到了您了?您能允我將母親牌位供奉於此已是仁義,我……我今日是……”

隻見師太淡淡一笑:“並非是吵到何人。隻是聽見小施主哭得傷心,想來令堂若是還在,隻怕是要心疼壞了。”

提及母親,裴輕的眼淚便落個不停。

“家事難斷,既不知你所遇何事,便不勸你大度原諒。望小施主明白,苦難向來是與福道相伴相生的,絕境之時,亦是新生之際。勿惱勿殤,且往後走走看。”

裴輕怔怔地聽著師太所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師太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又看向她腳邊的包袱。

裴輕也低頭看了眼,忽然想到了什麽,她有些難為情地開口:“師太,今夜可不可以在此——”

隻是話還沒說完,外麵便傳來了吵嚷聲,有位小師父匆匆走了進來:“師太,有個孩童發了癔症,我們幾個不知該如何是好,還請師太快去看看。”

“是出了什麽事嗎?”裴輕仔細聽了下,後院都是禪房本該安靜,現在卻傳來許多孩子的聲音。

“近日廟裏收留了些逃難的孩子,他們同父母走散,亦不知該去哪兒,十幾個孩子擠在後院那三間廂房中,也著實是委屈。小施主方才想說什麽?”師太問。

“哦,沒……沒什麽。”裴輕聽著那聲音尖銳,雖有些害怕卻也還是說,“要不我也去幫幫忙吧?”

師太一笑:“不必了,小施主,其他孩子倒還好,就是有個小女童時不時會發癔症,抽搐寒戰,須得服藥才可緩解,你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天色已晚,你回去時多加小心。”

“是。”裴輕目送師太和小師父離開,輕輕歎了口氣。

本想求得師太在此住一晚,明日再走,眼下看來她留下反而會添亂。

裴輕從寺廟出來,有些茫然。

外麵漆黑一片,她有些不敢走。可也知道不應在此久留,裴家若是派人來抓她回去,最先找的地方就是這間寺廟了。

盡管心裏害怕,她還是走上了下山的路。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深夜宵禁,各處城門已然關閉,此時應該有不少官兵在巡夜,若是看見她,少不得要盤問一番,若是就此被送回裴家那就糟了。

正皺著眉思慮萬千,忽然山間傳來怪異的叫聲,裴輕當即腳步頓住不敢多動一步。

是狼嗎?還是虎?

總之不是人的聲音。

又是猛烈尖銳的一聲,裴輕渾身一顫,忙拎起裙擺朝著與聲音相反的方向跑去。山間沒什麽住戶,放眼望去也隻看得屋舍殘垣,不知是被燒了還是被砸了,總之損毀嚴重。

裴輕跑了進去,躲在院中的牆角,緊緊抱著懷裏的包袱絕不敢多出一絲聲響。

那怪異的叫聲不斷,似乎還更近了。

極度的害怕讓少女眼中再度噙滿了淚。她隻是不想被逼著嫁給一個老頭兒,不想成為裴家獲名獲利的棋子才跑出來的,這有錯嗎?難道今夜她就要這樣被凶殘野獸撕扯吃掉嗎?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委屈,漆黑的牆根下,傳出了難以隱忍的嗚咽哭聲。

忽然,背靠的牆像是被人踹了一腳般猛地顫了下,顫得裴輕心裏一抖,緊接著頭頂似有什麽東西飛過。裴輕聞到了難聞的血腥氣,還未反應過來,隻聽一聲悶響,她眼前便多出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黑衣,離她極近。灼熱的呼吸噴灑到她臉上,她的心倏地收緊。

她感覺得出來,是一個男子。

“我……我沒有錢。”

黑夜之中,危牆之下,傳出了微顫的女聲。

近身的男子手撐著牆,久久不動,裴輕亦不敢動,他生得高大,足以將她整個人都罩住。

聽聞此言,耳邊竟傳來一聲低笑。但這一笑,裴輕便聽出此人很年輕,她微微側頭,這才看見他的側顏。

這人……應該很好看吧。隻一眼,她便生出這種想法。他鼻梁高挺,輪廓分明,連唇形都恰到好處。

下一刻,裴輕對上一雙黑眸。

目似朗星,俊逸絕倫,大抵便是如此了。

而看到裴輕的第一眼,少年亦是怔住。

這臉蛋怕是還沒他一個巴掌大,肌膚白嫩唇色殷紅,那雙眸子靈動又勾人,眼下還噙著淚,哭得可憐巴巴,像隻小兔兒。

如此仙女般的人兒,怎麽跑這兒哭來了?

得哄哄才是。這是蕭淵初見裴輕時的第一個念頭。

若非他閃身快,方才翻牆而入恐就是要踩到這顆圓圓的腦袋上了。隻是往旁邊閃身扯開了傷口,腹部疼得不行,愣是撐著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不承想就被當成了打家劫舍的賊人?

裴輕不知他那笑是什麽意思,以為是他不信,忙說:“我可以把包袱都給你,隻要你……別傷害我。”

她連說話的氣息都是柔柔香香的,香得人有點聽不清聲音了。蕭淵輕咳一聲,往後撤了一些。

裴輕見他不要包袱,還渾身血腥味,心頭滿上恐懼:“我看了你的臉……你不會放過我的對不對?”

哭聲就這樣慢慢大了起來。

“可是,是我……是我先來這裏的,我也不是有意看到你的臉……”她泣不成聲,“我還沒同姐姐告別,還沒看見小侄兒出生……”

蕭淵本就疼得不行,耳邊不停地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他正欲說話,隻覺喉頭一甜,瞬時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濺到了裴輕的手指和衣衫上。

“你——咳咳咳,別哭了,我不是壞人。”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

然而為了哄眼前人,少年厚著臉皮解釋:“我是來逃難的,咳咳,受了傷才一身血腥味,這血是我自己的,不是旁人的。”

“真的?”她怯怯地朝他手捂著的地方看去,“你都受傷了,怎麽還要翻牆?”

“萬一這破屋子有人,還是官兵的話我不就被瞧見了嗎?我隻想安安靜靜在這兒歇息一晚就走,這才翻牆。”

蕭淵說得真摯,裴輕點點頭,他剛鬆了口氣,卻見那豆大的淚珠又簌簌地滾下來。

大驚大懼過後,裴輕抱著包袱哭了個痛快。這眼淚中既有在家裏受的委屈,有無家可歸的無措,亦有遇到一人能在這充滿怪叫的黑夜中與她做伴的欣慰。

“哎,你怎麽又哭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裴輕肩膀一聳一聳地搖頭。

“那你到底為什麽哭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不是我吧,我……我應該沒欺負你吧?”蕭淵有點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剛才離她太近了?

聽說北方的女子家規森嚴。隻是他猜不到的是,除了母親和姐姐,從來沒人這般問個不休,問裴輕為什麽哭,問她是不是受了欺負。

正在少年琢磨著她會不會就這樣哭死過去時,裴輕哭累了。她擦了眼淚,安安靜靜地縮在牆角。

兩人無話,還有點尷尬。

忽然又是一聲怪叫,裴輕忙看向蕭淵,眸中害怕不言而喻。

“是野豬的叫聲。”他動了動,坐直了些,盡量不扯到傷口。

裴輕放下心來。

她坐在另一邊,靜下來後,她悄悄地看他。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他麵色蒼白。蕭淵閉著眼,說:“你們北方的小娘子,都愛這般打量人嗎?”

裴輕麵色一紅,道:“我尚未婚嫁,如何就成什麽娘子了,你不要亂叫。”

蕭淵睜眼:“在我們南邊,剛出生的女嬰都可叫小娘子。你們這邊叫什麽?”

裴輕說:“我們這邊凡是未成親的女子,都叫姑娘。你家在南邊,為何來北方?是家裏遭了災嗎?”

蕭淵笑了下:“算是吧,一群人搶我的東西,我嫌煩就跑了。結果他們不依不饒地追我,我就跑來了這邊。”

“那你的傷,也是那群搶你東西的人所為嗎?”

“嗯。”

裴輕蹙眉,語氣嚴肅道:“那他們也太不講理了。”

這樣聽起來,兩人算是同病相憐。

蕭淵沒想到她竟還打抱不平起來了,仿佛剛才哭得昏天黑地的人不是她一樣。

“我叫蕭淵。”

突如其來的自報家門,讓裴輕有些吃驚,但他看著的確不像壞人。

見她猶猶豫豫,蕭淵覺得有意思:“不想說便不說。萍水相逢,有個美貌的姑娘記得,也是美事一樁!”

“我叫裴輕。”

她望著他,語氣溫柔:“裴回輕雪意,你這樣記就好。”

此後的很多年,每每夜深人靜落雪之時,蕭淵便會想起這句“裴回輕雪意”。

一夜過去,清晨鳥兒的叫聲喚醒了睡夢中的人。

夢裏母親和姐姐知道她受了委屈,特意來接她。握上母親手的那一刻,裴輕萬般心安,一時激動便哭得更厲害了。日子過得太久,她就快要記不清母親的樣子了。若是隻能在夢裏遇見,那她情願這夢一輩子都不要醒。

可她還是醒了,鳥兒的叫聲不斷,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醒了?”

裴輕一驚。活了十五年,頭一次睡醒時身旁有個男子。

“小娘子醒了的話,可否鬆開在下的手?”

裴輕聽了趕忙低頭,自己竟然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她趕忙鬆開,支吾道:“對……對不起,我以為是……”

“無妨無妨,你不必解釋,夢見了你的情郎,錯把我的手當成了他的手唄。”蕭淵聽了一晚上的哭喚,大概也明白這小兔同他一樣,從小沒有母親在身邊照料。昨晚聽她囈語,本想叫醒她,沒想被一把抓住了手,不知怎的,他莫名就是沒有掙脫開,任由她握了一晚上。

“才不是,你別亂說。”裴輕耳朵紅紅的,“我可沒有什麽情郎,也不是什麽娘子……”

“你為何就是不喜歡這稱呼?”蕭淵支著下巴。

“在我們這裏,娘子都是……成親後自己的郎君才能叫的。你這樣喚我,會讓人誤會的。”裴輕低著頭,看見自己手上的血,才想起眼前之人是有傷在身的。

她指了指蕭淵的腹部,問:“你的傷好些了嗎?”

“死不了。”僵坐了一夜,他起身時有些不穩。

“要不,還是去醫館瞧瞧吧?”裴輕跟著起身,見他身形不穩本欲扶一把,可一想到男女授受不親,她又把手縮了回去。

於是蕭淵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嗤笑一聲:“昨夜你可沒這麽矜持啊,攥著我的手不放,還又哭又鬧的,讓我一個受了傷的人徹夜未眠。”

裴輕有些難為情地看著他。

“罷了罷了,你別再哭了就成。”他捂著傷處,往山下走。

下山的大路隻有這一條,裴輕跟上來,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說:“受傷需要靜養,你這樣又翻牆又走路傷勢會更嚴重。還是去找個郎中看看吧。”

蕭淵頭都沒回:“我一個逃難的,哪有銀子找郎中看傷,忍忍就過去了。

“我有錢……”身後又傳來小小的聲音。

少年腳下一頓,回過頭來,幽幽道:“你昨晚不是說你沒錢嗎?還讓我翻找你的包袱。”

“有一點的,沒放在包袱裏。”裴輕說,“也夠看診了。”

蕭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了她纖細的腰身處,問:“你把錢放身上了?”

那目光直白又灼熱,裴輕不由得後退兩步,眸中警惕。

蕭淵一噎,這是又拿他當賊人了。女人的臉還真是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你先別急著防我,倒是看看那錢袋子還在不在。”

聽了這話,裴輕有些疑惑,可當著他的麵也不好查看,隻得背過身去,在腰間摸了摸,還仔細翻找了下,竟真的沒有找到錢袋子。

她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來,蕭淵挑眉。

昨夜翻牆落地之時不小心碰到她,那腰細得他一隻手都能握過來,纖軟至極,若是有銀子這種硬物不可能感覺不到。

貼身錢袋子被偷了都全然不知,竟還想著施舍給旁人看病,這麽出門還不得被人賣上八百回。

裴輕無措地站在那裏,眼眶又紅了。蕭淵趕緊開口:“別哭別哭,我可沒拿你的錢袋子,我若真拿了何必說出來,偷偷走掉便是。”

這話倒是真摯又有理,本來錢就不多,這下一個子都沒有了。離家的第一日怎的就落到這般田地?

“你昨日都去了哪裏,是不是去了人多的地方?”他走近問道。

裴輕點點頭,說:“我從家裏出來時街上集市未散,我穿過集市出了城,便徑直上山去寺廟給母親上香了,路上沒有碰到別人。”

敢情是一出門就被人扒了錢袋子。

看她又茫然又委屈,實在是越看越像隻被人偷了吃食的可憐兔子,蕭淵一個沒忍住就笑了出來。

這一笑後果可就嚴重了,裴輕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這般幸災樂禍之人,竟當著麵就嘲笑起來,虧她還想用自己的銀子給他看傷。

她氣不過,推開這擋道之人就往山下走。

“呃——”蕭淵胸口的傷被人猝不及防給按了個正好,這猛一下疼得他冷汗都冒出來了。

裴輕看他臉色都變了,也怔住:“弄疼你了嗎?抱歉,真的抱歉。我……”

蕭淵咳了幾聲,總算緩過來,身上疼得厲害卻還在那裏笑:“你若真覺得抱歉,就扶我下山用個早膳如何?”

被自己誤會了兩次,還被推了一下的人要管自己的早膳,讓裴輕有些愧疚。

不分青紅皂白就懷疑別人,怎麽還能有臉接受他的早膳?可肚子悄悄叫了好幾次,她也實在是餓了。羞愧使然,下山的一路上裴輕格外細心地扶著蕭淵。

“慢一點,這裏石階有些窄,當心摔著。”她聲音柔柔糯糯,引得蕭淵低頭看她。

她正認真地低頭盯著腳下,這樣看過去,隻能略看到半張臉蛋。發絲香氣縈繞,被她的手輕輕扶住的地方有些癢,心頭也有些癢。

許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裴輕側過頭來,他立刻別開視線。

“是不是傷疼得厲害?要不還是先去看郎中,再吃早膳吧。”她認真道。

本是關心他,可他看見這般認真便想逗她:“我身上的錢也不多,去醫館和吃早膳隻能選一樣如何是好?”

“當然得先去看郎中。”她沒多猶豫,“銀子總會再有的。”

“聽你這意思,你賺過銀子?”蕭淵隨口一句話就戳穿了某人。

“我可以學,我能識字,會理賬,還會灑掃漿洗,總不會餓死的。”裴輕不知哪兒來的篤定。

“算了,不去醫館,咱們換個地方。”到了山腳,蕭淵指了指不遠處的一處鋪子,裴輕看過去,是一家當鋪。

“你在外麵等我,我很快出來。”蕭淵將她安置在當鋪外麵。

“為什麽?”裴輕抱著包袱,“說不定我這裏也有可以當掉的東西,可以讓掌櫃的看一看選一選。”

“你這貼身包袱能給人隨便翻的?裏麵就沒幾件小衣裏衣的?”他大剌剌地一問,臊得眼前姑娘滿臉通紅,女子小衣怎可隨意掛在嘴上說呀。

蕭淵趁機長腿一邁就進了當鋪,裴輕在外麵沒等多久就見他出來了。

裴輕好奇地問:“你當自己的東西怎的這般痛快,不會不舍嗎?”

蕭淵一笑:“誰說我當是自己的東西,路上隨手撿了個玉扳指還換來好幾兩銀子,這下可以痛快地吃早膳去了。”

他順手握住裴輕的手腕,將人帶進了當鋪對麵的客棧。

清晨時分裏麵沒什麽人,唯有一個老板娘正將算盤打得啪啪作響。一瞧見有人進來,她立刻喜笑顏開:“喲,兩位客官,可是來用早膳的?”

“有勞掌櫃的,給做些清淡的膳食才好。”

“好好,我們家的百合桂圓粥可是一絕,配上小菜,包管您吃得滿意!來來,這邊兒坐。”老板娘一走近,一眼便看到了裴輕衣衫上的血跡。

“喲,這小姑娘怎的這般大意,來來,快隨我去收拾收拾。”

裴輕茫然地被拉了起來,老板娘低聲問:“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了?可不能這樣上街去。”

這麽說了裴輕立刻臉紅,支吾道:“不……不是的。”

小姑娘臉皮薄,老板娘是過來人,笑著將她往樓上牽:“好好,不是就不是,但你這裙子又是土又是血的可不好再穿了不是?來,隨我換身衣裳去。”

雖素不相識,可裴輕被一隻溫熱的手牽著,隻覺一股暖流劃過心底。

“喏,都是往日做姑娘時穿過的衣裳,舍不得丟,這花色如今也不適合再穿了,你啊,擦擦臉,再把衣裳換上。”

裴輕心懷感激,卻也不好意思平白收人東西。

可還沒等她開口,房門就已經被關上。她愣了愣,隻好乖乖按照老板娘的意思,用溫水擦洗了下,然後一件件穿上了幹淨的衣衫。

她仔細將舊衣裳疊好,剛打開房門就看見正欲敲門的蕭淵。

他手上不知端了碗什麽東西,還在冒著熱氣。

蕭淵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衣服上,有些遲疑:“這個……是我的血吧?”

裴輕起初還沒聽明白,當然是沾的他的血,難不成還能是她的血?好端端的她怎麽會流血——想到這裏,她立時羞得不行,這人怎麽什麽都問。

蕭淵見她耳朵都紅了,自以為明白了什麽。他把手裏的碗往她麵前一送,說:“那你趁熱把這熱湯喝了,裏麵放了薑和甘草,還有……還有什麽來著,總是掌櫃的說喝了就不會腹痛。”

是烏藥,裴輕知道。以往疼時,姐姐便會給她煮這個湯。

沒想到離開姐姐身邊,離開家,竟還能有這樣一碗湯藥熱騰騰地送到眼前。

她接過來一飲而盡,末了抬頭,軟軟地說了一句“謝謝”。

再下樓時,客棧的大堂裏已坐了不少人。

他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桌上的清粥冒著熱氣,幾樣小菜擺在一旁,伴著言談說笑,訴著人間煙火氣。這時掌櫃的也來了堂前,夫婦二人一邊上菜一邊同客人熱絡地打招呼,這樣看著,像是在招待著自親戚。

裴輕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大概明白了為何這家店自清晨便生意興隆了。原本隻有銀錢的買賣,被素不相識的情分給焐熱了。若有可能,她也願常來這裏。

世間還是好人多,萍水相逢之人待她都比家裏人待她好。

吃過早膳,老板娘又塞給裴輕幾張餅,說:“來來,路上帶著吃。”

裴輕連忙婉拒:“嬸嬸,不能再要您的東西了,平白拿了您的衣裳已經是受了很大的恩惠了。”

老板娘看了蕭淵一眼:“你看你家這小娘子多懂事。”

蕭淵靠在一旁,朝著裴輕挑眉,滿臉寫著:這可不是我叫的。

裴輕正要解釋,就見老板娘擺擺手:“好了,一瞧就知道你們是逃難來的,年紀輕輕臉皮薄不好意思拿人東西。你都叫我一聲嬸嬸了,那嬸嬸也告訴你,這人活在世上就是你欠我我欠你,相互幫襯的人情記在心裏,這日子才過得下去。眼下是我幫你,若是哪天我這小店有了關口,你願意來搭把手,我也感激不盡!”

裴輕滿眼感激:“嬸嬸心地善良,生意一定會越做越大的。”

“喲,這話可說到嬸嬸心裏了啊,行,那就借你吉言。白日好行路,你們早些走吧。”

裴輕點點頭,還莊重認真地朝老板娘行了個禮。

走出客棧好久,抱著餅的少女還在戀戀不舍地回頭看。看得一旁的少年覺得好笑:“你是不是頭回出門啊,對著吃了頓早膳的客棧也能一步三回頭。”

裴輕正沉浸在不舍之中,猛地被這句話攪擾,回頭見蕭淵一臉的雲淡風輕,她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餅。也難怪他會如此,明明是自己花錢買的早膳,到頭來恩惠卻去了別人那裏。

於是裴輕將手裏的幾張餅分開:“給你。”

蕭淵看了眼,一共也就三張,還遞過來兩張。

“你就給自己留一張?”

裴輕點頭:“我飯量小,這張餅能吃兩日了。你受了傷,要多吃些,身子才好得快。”

“那兩張也不夠,要不你都給我吧。”他抱著胸,饒有趣味地睨著她。

“啊……”裴輕看他這人高馬大的,想來兩張餅也確實不夠,於是把最後一張也包好,一並遞給他,“那都給你吧。”

蕭淵半分沒猶豫地拿過來:“謝了。那我們就此別過吧。”

裴輕怔了怔,沒想到分別來得這麽快。

“怎麽,春宵一夜舍不得了?”

裴輕一驚,趕緊看看四周,見有人看過來,也不知他們有沒有聽見剛才的話,她後退一步同蕭淵拉開距離。

“那就就此別過,你多保重。”她話說得很快,聲音也小,隨後便轉身要離開。

“等等。”身後傳來聲音。

裴輕回過頭。

少年大步走近,把三張餅一同塞到她懷裏,說:“我瞧了下,這餅太幹了。”

說完頭都不回便走了,連背影都寫著——公子有錢,想吃什麽吃不著?

裴輕一想,也是,他的玉扳指當了不少銀子,接下來幾日吃喝不成問題了。想到這裏,她不由得蹙眉,自己竟還有閑心去操心旁人?

身上隻有一個癟癟的包袱和三張餅,還不知能撐到什麽時候呢。

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會回去的。裴輕一邊想著,一邊想將包好的餅放到包袱裏,卻未想忽然有個錦袋掉到腳邊,她覺得那錦袋眼熟。

她撿起來打開,裏麵裝著半袋銀子。

這是……她倏地抬頭,卻已不見他的身影。

裴輕有些茫然地在街上走著,不知該去何處,也不知往後的路上還會不會遇到好心人同行。

冬日裏的日頭雖大,風卻還是冷的,她攏了攏衣裳,朝著下一城走去。

沿途酒肆不少,亦有行色匆匆的商人和夥計。

她獨身一人走在路上,引來注視紛紛。

裴輕感覺得到,不由得攥緊了手上的包袱。忽然腰後傳來異樣,她身子一僵,回過頭來。

“姐姐……能施舍點銀子嗎?”

看著眼前的小童,裴輕鬆了口氣,隨即又有些憐憫。

女童身上穿著單薄的粗布衣裳,袖口衣領處都磨破不少,許是在寒風中待得久了,臉上皸裂,捧著破碗的手上全是凍瘡。

可女童眸子很亮,黑黝黝地望著她。

裴輕想起了客棧老板娘的話——活在這世上都是你欠我我欠你,將人情記掛在心裏這日子才過得下去。

於是她笑了笑:“你等等。”

說著,她便將包袱打開一個小角,拿出裏麵的錦袋,將一點銀子放在了女童的破碗裏。

“謝謝姐姐!謝謝姐姐!你一定好人有好報!”

可緊接著,便有很多的小乞丐圍了上來,他們個個抱著破碗,伸著小手,可憐巴巴地喊著“姐姐”。一人一點點,原本沉甸甸的錦袋不知不覺間空了。

“沒有了,我也沒有銀子了。”裴輕溫聲解釋。

“哇,好香啊。”離她最近一個小男孩湊近聞了聞裴輕的包袱,“姐姐……你有吃的嗎?”

他骨瘦如柴,滿眼期冀又緊張。

此話一出,其他乞兒便像狗兒一般紛紛湊上來聞,甚至拉著裴輕的手,小心翼翼地搖了搖:“姐姐,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沒有爹娘了,每天都好餓好冷……”

幾隻小手都又髒又冷,裴輕於心不忍,隻好將包袱中用油紙包好的三張餅拿了出來,可剛拿出來,小童們便蜂擁從她手上搶了過去。

裴輕被嚇到:“你們……能不能給我留一塊……”

可十幾個孩子已經為了三張餅搶成一團,沒人理會她這個好心人再說什麽。

“喲,姑娘,你可真是心善。身上的銀子餅子都分完了,瞧著你像是要出門,接下來的路可怎麽走啊?”此時一位年邁的老婦人上前,握住了裴輕的手。

裴輕見老婦人滿臉慈愛,方才的驚慌也緩了緩,隻柔聲道:“多謝嬤嬤關懷,再往前就是蒞城了,聽說那裏繁華,我總可以找到點營生養活自己的。天氣冷,您快回家吧。”

老婦人驚喜道:“姑娘你都會些什麽?算賬理事、漿洗灑掃可都會?”

裴輕點點頭。

“喲,那可巧了。我老婆子也是出來給主人家物色女使的,我家老爺新娶了二夫人,正是缺人手的時候。你不妨來做個幾日工,待銀子賺夠了在上路可好?這蒞城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啊,你這身無分文的哪裏能趕路呢。”

裴輕覺得她說得有些道理,可又有些遲疑道:“既然是做女使,真的可以隻做幾日嗎?”

官宦人家也好,商賈人家也罷,既是要用女使,都是要長期侍奉的,這種到大街上物色,還隻做個幾日的倒是聞所未聞。

老婦人笑著點點頭:“以往自是不行的,這不是二夫人是帶著身子進門的,著急用人伺候。天大地大,總歸是老爺的子嗣最大,也不瞞姑娘笑話,大夫人的人,二夫人是決計不敢用的。寧可差我來街上物色。”

這麽一說,裴輕就懂了。後宅女人的恩怨,家家戶戶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她這才點點頭:“那勞煩嬤嬤同二夫人稟明,我隻做個五六日便要離開的。”

“好好,姑娘你可真是幫了老身大忙啊。來,我這就帶你去見主家夫人。”老婦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巷子,“穿過那條巷子便到了。也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姑娘不必拘謹。”

裴輕點點頭,跟在老婦人身後。

但即將進入巷子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道邪裏邪氣的聲音:“小娘子,可別被騙了。”

裴輕腳步一頓,回頭看過去,正對上一雙玩味的俊眸。

看到裴輕驚訝又欣喜的神情,方才看著她傻乎乎被騙想要嗬斥的話,盡數咽了回去。

“你不是走了嗎?”裴輕迎上去,手上還拿著空錦袋,“我……把你的銀子用光了,但我很快便賺回來。我剛找到了一份活計,就是——”

裴輕回頭,老婦人卻已不見蹤影。

“怎麽……”

“你這就是傳說中的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吧?”蕭淵戲謔,“你知道你跟著她進了巷子會是什麽後果嗎?”

他不等裴輕說話便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腕,將人帶了進去,裴輕看到了地上的東西,臉瞬時白了。

粗木棍、麻袋、帕子、繩子,甚至還有匕首。

蕭淵撿起地上那塊帕子,說:“不用聞都知道上麵有迷藥,倘若這伎倆不靈,便會將你敲暈了裝在麻袋裏扛走。三五個壯漢等在這裏,別說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就算你也是個壯漢,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裴輕目中滿是震驚,更有極度不解——為什麽?

蕭淵頗為無奈地指了指:“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個大美人?”

“生著這樣一張臉蛋的婢女,你滿天下去問問哪家的夫人敢用,給自己找不痛快嗎?”蕭淵說,“就連那群乞兒都同那老婆子是一夥的,分明是瞧準了你孤身一人,先是誆騙你的銀錢幹糧,等你身無分文的時候再給點甜頭,讓你心甘情願地往火坑裏跳。”

“那他們……要把我賣到哪裏?”裴輕怯怯地問。

望著這張布滿失望的幹淨臉蛋,那兩個字竟有些說不出口,然而不說,她卻根本不明白這世間人心有多險惡。

蕭淵歎了口氣,實話實說:“十有八九是青樓。”

這兩個字對於曾飽讀詩書又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裴輕來說,隻是聽到,便已覺得不堪入耳,更別提要被賣入其中,還要日日衣衫不整地迎來送往……

眼眶倏地紅了,她以為自己做了一回善人救濟了那些可憐的孩子,緊接著又遇到了慈愛的嬤嬤施以援手,甚至以為往後的路也不會有多難走了。

竟沒想到……原來有人可以如此麵不改色、滿眼笑意地做著那般歹毒的事。

後怕,又百般慶幸,裴輕覺得自己極笨,強忍著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卻又壓抑不住心中的震驚與懼怕,瘦肩一顫一顫的,連眼睫都已濕漉漉。

這模樣落在蕭淵眼裏,簡直可憐得不行。

“你……”他想了想,背過身去,“想哭就哭吧,我不看。”說著又用雙手把自己耳朵給捂住,“也不會偷聽的,你放心,隻管哭你的。”

這樣看過去,他整個人挺拔玉立,還能將她牢牢遮住,叫旁人瞧不見她此時身無分文又險些被賣的狼狽樣子。

裴輕一忍再忍,還是沒忍住。

蕭淵隻覺後背一熱腰上一緊,一雙細細的胳膊環上來,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入耳中。

即便隔著衣裳,也感覺得到他身體的灼熱。曾經母親的懷抱亦是這樣暖和,她和姐姐一邊一個抱著母親,纏著她哼歌唱曲哄她們睡覺。有時被父親訓斥責罰了,也要去母親懷裏,聽她溫聲輕哄,直至緩緩睡去。

隻是那個會永遠護著她哄著她的人再也不會有了。

眼淚將蕭淵後背的衣裳浸濕了一大片,被她手碰到的傷處隱隱作痛,蕭淵卻感覺不到,隻知道腰上背上酥酥麻麻,還熱熱的、香香的,叫他不敢多動一下。

剛告訴了她人心的毒惡,轉眼就如此信任地抱著他哭,蕭淵不禁有些頭疼。

這還真是拿他蕭淵當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