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書信

寒夜子時,殿外還落著大雪。

寒寧宮裏炭火熄了些,整個屋子都有些冷。深宮寂靜,裴輕哄睡了榻上的孩子,看向剛剛走進來的婢女織嵐。

女孩的手和臉凍得通紅,發上還落著雪。

“娘娘。”織嵐輕聲喚她。

“外麵冷,你先去烤烤火。”

織嵐心裏一暖,應道:“是。”

裴輕替孩子掖好被角,看著熟睡的蕭稷安,輕歎一口氣,這才起身。

織嵐烤暖了手,又仔細地將手爐添了炭,遞給裴輕,說:“娘娘怕冷,可別凍著。”

手再冷也冷不過心了。

裴輕問:“信可送出去了?”

織嵐點頭說道:“已找了信得過的公公,快馬加鞭往南邊去了。隻是……娘娘,這信有用嗎?”

裴輕搖搖頭,說:“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可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織嵐將一件厚厚的披風蓋在了裴輕的身上,然後安靜地退了下去。她知道娘娘今夜又要這麽坐一夜了。

織嵐退下後,殿內就便更靜了。裴輕坐在並不暖和的炭火前,聽著外麵呼嘯的寒風,不知那封求救信到底能不能順利送到那人手中。

她不曾想過會有這樣一日——

住進姐姐的寒寧宮,撫養了姐姐的孩子,延續了裴家的榮耀。

皇帝蕭敬是一國之君,普天之下,唯有裴輕可以喚他一聲“姐夫”。

他也的確是個好姐夫。姐姐裴綰去世,後位空置了整整三年,即便他身子每況愈下,膝下獨一個嫡子蕭稷安,卻還年幼。朝中大臣為了大統承繼一事吵得不可開交,上書了一封又一封,他卻始終不為所動。

直至父親裴之衡提議,讓裴家次女入宮,不能叫皇子如此年幼便沒有母親照料。裴輕是已故皇後裴綰的同胞妹妹,是最不會害蕭稷安的人。

朝臣嗬斥裴之衡是為了裴家的地位與榮耀,更是為了裴家那個私放印子錢還草菅人命下了大獄的不肖子裴城。打著照顧皇子的幌子,實則卻是惦記著空置的後位,如此拙劣伎倆,陛下豈會縱容?

可蕭敬卻是一口答應了。裴綰在時,最疼的便是這個妹妹,她的孩子能由裴輕來撫養,是最放心的。

一道聖旨,裴輕便入了宮。

沒人問過她願不願意,曆朝皇後才能入主的寒寧宮是多少女子做夢都想要的,而她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順帶著,還有一個皇帝百般寵愛的皇嫡子養在身邊,他日登基,等待裴輕和裴家的便是至尊無上的榮耀。

入宮後,皇帝的確待裴輕不錯,甚至十分有禮。私下裏聽著裴輕喚他姐夫,與他細說裴綰幼時趣事,蕭敬那張從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有了淡淡笑意。

盡管那道入宮聖旨上隻命裴輕撫養皇子,並未提及名分諸事,可宮裏宮外無人敢小覷裴輕。

誰都清楚她住的是皇後正宮,誰都知道她身邊養的是唯一的皇嫡子,連陛下也常往這寒寧宮來,與她相談甚歡,甚至連帶著裴氏一族也得到重用。

謠言漸漸傳遍了宮裏宮外,人人見到裴輕都恭敬地稱上一聲“娘娘”。

裴輕知道自己擔不起這稱呼,可她亦明白,宮中爭鬥不亞於朝堂,姐夫的默許和恩賜何嚐不是在保全她。

入宮尚不足月,她就已見識了種種手段。直至代掌六宮的洛貴妃因暗中陷害被褫奪了封號,統攝之權被一道聖旨賜予裴輕時,後宮才真正安靜下來。

陛下對裴輕的庇護,一如對當初的皇後裴綰。

於是,無人再敢造次。

世人眼紅她命好,亦嫉妒她容貌。

卻無人知鏡子裏映出那張傾城臉蛋,自入宮後便很少笑了。

她是命好,入宮不過一年,蕭敬病重臥床不起。前朝後宮虎視眈眈,皇族蕭氏宗親眾多,誰也不會服一個隻有幾歲的奶娃娃繼承大統,更何況他還有個母族沒什麽勢力的姨母。

宮外枕戈待旦,毫不避諱。

裴輕將蕭稷安帶在自己身邊,片刻不敢分神。可她知道,一旦外麵那群人攻進來,她是護不住這個孩子的。

她死了無所謂,但蕭稷安一聲聲母親這樣叫她,她如何放得下,又怎能帶著這個孩子去地下見姐姐?

沒有朝臣願意同她多說一句,亦沒有嬪妃願意跟她站在一處。就連裴家,那個曾經視她為至尊榮耀的娘家,也隻龜縮不前,怕成為眾矢之的。

這可真是命好啊!

裴輕寫下那封求救信的時候,大概能知道看信之人麵上會是何等的譏諷不屑。

如果他能收到信的話,或者,他收到了並也願意打開看上一眼的話。

裴輕閉了閉眼,不去想那張恣意不羈的臉。她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她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姐姐了。

宮外的軍鼓敲得一天比一天響。

除了每日去養居殿給蕭敬請安和侍奉湯藥,裴輕都帶著蕭稷安在寒寧宮看書習字。

織嵐近日稟報的次數越來越多,起初是宮裏的太監宮女夾帶宮中珍寶私逃,裴輕沒說什麽,都是人,眼見著大難臨頭,誰又甘願被牽連而死呢。

但這幾日,織嵐稟報的事不算小。皇帝雖不好色,但後宮妃位還是齊全的,有母族護著的都是奉了帖子來給裴輕,卻也沒問她這後宮掌權之人究竟允不允,便擅自將人接出宮了。裴輕攔不住也沒打算攔。

隻是那些娘家沒什麽人管的妃子,此番為了逃命,竟是與侍衛暗通款曲。穢亂宮闈又私自潛逃,這便是明擺著不將陛下放在眼裏。裴輕雖知他們也是為了活命,但這事實在過分,她隻得去問過蕭敬再做處置。

午後哄著蕭稷安午憩,裴輕叮囑了織嵐再加些炭火,叫她在一旁陪著皇子,免得他踢被子受涼。

織嵐點點頭,不放心地替裴輕拿來那件厚厚的披風,又送裴輕至寒寧宮門口,看著她獨自踩著雪,朝著養居殿而去。風雪漸大,她卻是連一乘轎輦都沒有。

也是,宮裏有門路的都快跑光了,誰還有心思來服侍這個母族無勢,又非皇嫡子生母的“娘娘”呢。

裴輕行至養居殿時,天色有些昏暗,這是暴雪欲來的前兆。

“卑職見過娘娘!”守衛養居殿的禁軍統領孟闖腰間別著刀,看見裴輕來了,上前行禮。

裴輕微微頷首:“孟統領,陛下可醒著?”

孟闖點頭:“回稟娘娘,陛下剛剛差人拿了書卷,此時正在看書。”

裴輕了然,一步一步踩著台階進了養居殿。裏麵是熟悉的藥味,她往裏走,便聽見了幾聲咳嗽。

“姐夫。”她忙上前,倒了一杯熱茶奉到蕭敬手裏。

他接過飲了一口,止住了咳,俊朗卻蒼白的臉浮上笑意,問:“稷兒呢?”

裴輕一邊將炭火爐往榻邊拉了下,一邊道:“正在午憩,背了半日的書,傍晚又還要練武,他一沾枕便睡熟了。”

許是暖爐近了,又或是殿裏多了個人,蕭敬覺得不大冷了,他又喝了一口熱茶,將茶盞還給她:“我正有話要與你單獨說,正巧你也來了。”

裴輕雙手接過茶盞,聽了這話不免有些驚訝。

“你先說吧,找我何事?”蕭敬將方才拿在手裏的書卷放在一旁,溫和地看著她。

“是……渝妃與侍衛私通,卷帶了宮中財物意欲從偏門私逃,叫禁軍給攔下了。因著是宮闈之事,便先報到了我宮裏。”

裴輕看了看蕭敬,他果然沒什麽表情。她繼續說:“渝妃入宮已久,是陪在姐夫身邊時日最長的,所以便先來問問姐夫的意思。”

蕭敬笑了笑,見她一臉肅穆地進來,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這渝妃算不得什麽,逃便逃了。

“我要與你說的也是此事。”蕭敬看著裴輕,“你在宮中撐了這麽久,也到了該走的時候。”

裴輕原本低著頭,聽見這話猛然抬起頭來。

“我的身子我知道,太醫們也都盡力了。稷兒還小,若我死了,你們鬥不過宮外那群人的。他們想這皇位已經想瘋了,不會顧及什麽嫡庶尊卑。趁我還活著,他們若攻進來,少不得還要來我這裏逼迫一番,或是口諭或是遺詔,我總能多為你們拖上一些日子,叫他們無暇顧及旁的。”

裴輕聽著這話,已經淚流滿麵,卻不開口答應。

一旦離開這個皇宮,稷兒就不再是地位尊崇的皇子,一輩子都要東躲西藏,過不了一日安生日子。

“我把孟闖和他的那些心腹留給你們,待將你們送至平安地界,他們也會各自離開。”

聽到這裏,裴輕哽咽著反駁:“姐夫這樣安排,孟統領恐不會遵命。”

蕭敬被逗笑:“你倒清楚他那強脾氣。他跟了我這麽多年,一路從長隨小廝到禁軍統領,吃了很多苦,卻也有一身的本事。他年近三十還沒娶妻生子,若是最後死在宮裏,就是我的罪過了。你說是不是?”

裴輕眼淚不住地掉,卻不肯應他。

“虎符已調不出兵馬,朝臣忙著結黨營私,宗親忙著趁亂奪位。裴輕,我們已是絕境了。”

蕭敬忽然又開始咳嗽不止,唇角甚至溢出了黑色的血。

裴輕忙用錦帕替他擦拭,慌亂間脫口而出:“我寫了求救信,姐夫,我給南川王寫了求救信。他手裏還有兵馬,如果……如果……”

可她沒有底氣說出下麵的話。信已送出去七日,石沉大海,毫無音信。

“南川王……”蕭敬若有所思,“他那人,恐不會管這種閑事。”

裴輕垂眸,她又何嚐不知。

忽然,外麵傳來孟闖的一聲大吼,霎時火光滔天。

“闖宮殺人了!闖宮殺人——”外麵公公的喊聲戛然而止,緊接著,是振聾發聵的刀劍廝殺聲。

裴輕是從養居殿的側門跑出來的。

養居殿有孟闖等一眾禁軍在,蕭敬尚有活路。可寒寧宮裏,隻有織嵐和稷兒兩人。她心裏慌亂,腳下不穩,險些摔倒,可她不僅不願慢下來,反而丟掉了素日裏的端莊典雅,順著那條僻靜的小道跑了起來。

寒風和著雪吹在她臉上和頸間,宮牆之隔,那邊的廝殺聲叫人膽戰。

她跑回寒寧宮時,織嵐正緊緊護著蕭稷安,而不滿五歲的蕭稷安手中,拿著一把木頭做的劍。那是他平日裏練武用的。大約是繼承了姐姐和姐夫的天資,蕭稷安比尋常孩子開蒙早上許多。

若母親未亡,若父親無病,憑他們二人的悉心教導,蕭稷安一定會是個好皇帝。

裴輕無數次這麽想過,可她也知道,如今能奢求的根本不是什麽太子和大統,而是如何能救下這孩子一命。

“母親!”宮內未燃燈,有些昏暗,可蕭稷安還是一眼看到了跑得有些狼狽的裴輕。

他掙開織嵐的手跑過去撲到了裴輕的懷裏,說:“母親別怕,兒子守著母親!”

裴輕被冷風吹幹的眼眶再度濕了。

“娘娘,趁著敵軍還未來,咱們得趕緊逃了!”織嵐語氣焦急。

裴輕點點頭,可還未來得及說話,隻聽“咻”的一聲,一支利箭從殿外射了進來,幾乎是擦著裴輕的頭發,一舉紮進地上。

織嵐嚇得驚叫一聲,而下一刻,宮外的兵馬擁入,將三人牢牢圍住。

殿外傳來大笑的聲音:“那孩子果然在此!這刀劍無眼的,誰要是傷著小皇子,可是要挨罰的!”

裴輕緊緊將蕭稷安護在懷裏,連帶著一把拉過織嵐的手將她也護在身後。

邁著大步子踏入寒寧宮正殿的是蕭氏宗室親王蕭裕的親信。他的刀還滴著血,目光肆無忌憚地從蕭稷安身上,慢慢從下至上挪到了裴輕的臉上。

大裴小裴兩姐妹皆是出身不佳,卻能先後入宮侍奉君側,為何?還不是那張叫男人見了無不心生歹意的臉,還有那藏在冠服中的玲瓏身段。

那**裸的輕薄之意叫裴輕心寒,此時織嵐從她身後衝了出來,死死地擋在她麵前,斥道:“爾等大膽!這是寒寧宮,是國母所居之所!娘娘和皇子在此,你們若敢輕舉妄動,定要抄家滅族不得好死!”

蕭稷安愣愣地仰頭看著,從不知平日裏總是輕聲笑語哄著他的織嵐姐姐,竟然會如此大聲厲色地吼人。

隻是一眾官兵不是孩童,不會被區區宮女嗬斥住,為首的男人甩了一把刀上的血,隨後猛地舉起:“區區賤婢也敢置喙爺們兒的事!”

裴輕心裏一抖,尖叫著去拉織嵐。男人們的大笑和女子的哭求交織在一起,刀鋒毫不猶豫地落下。

眾人皆不信世間竟有如此主仆之情,裴輕護著皇子也就罷了,竟然還護著一個婢女。眼見著這一刀下去定然能砍掉裴輕一條胳膊,唏噓之聲漸起——

誰知殿中忽然“嘭”的一聲,那把大刀摔了出去,而後一聲悶哼,門口的男人龐大身軀轟然倒地。

一支利箭從他腦後射入,從眉心而出,鋒利的箭尖還帶著紅的血……

裴輕胃中瞬時翻湧,卻搶先一把捂住了蕭稷安的眼睛。

黃昏之中,暴雪肆虐,寒寧宮正殿之外,那人放下了手中的弓弩。

天色太暗,裴輕看不清那人的臉,隻知道他騎在高高的戰馬之上,身形挺拔,卻也周身殺氣。

是……是他嗎?

可那人明明看見了寒寧宮中的娘娘和皇子,卻如沒看見一般不僅不下馬,反倒懶懶地吐出兩個字:“拿下。”

聽見聲音,裴輕渾身一顫,可忽然又起的廝殺叫她顧不上這些。裕王的人一刻鍾前還揚揚得意,現如今卻是在這寒寧宮中身首異處。

兩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縮在一角,直至整個殿中安靜下來。

此時一個身量消瘦的男子將掛著血的刀往旁邊一扔,這才大步走過來,說:“寒寧宮歹人已盡數處置,娘娘和皇子無需害怕。”

“多……多謝。”織嵐扶著裴輕起身,裴輕甚至理了裙擺,帶著蕭稷安和織嵐對那男子行了禮。

那男子一愣,趕緊往後退了兩步,說:“娘娘切勿如此!”

裴輕柔聲道:“救命之恩,自當受得起。敢問閣下是……”

那男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朝裴輕拱手道:“屬下乃南川大營都統楚離,奉南川王之命特來護駕勤王!”

養居殿外,屍橫遍野。

孟闖和一幹禁軍將士在如此暴雪中喘著粗氣,衣衫盡濕,有血也有汗。若非南川大軍來得及時,今夜他們恐被裕王和其他宗親的兵馬踩成肉泥了。

見前麵來了人,孟闖擦了把臉上的汗,立刻起身,本想開口喊一句南川王,可看清了那人的樣貌又沒叫出口。

聽聞南川王把持南川大營多年,手段毒辣,震懾南境已久,以至於南邊隻知南川王而不知皇帝。這般人物,又同是陛下宗室兄弟,從年歲上算,也該近不惑之年了。

怎麽也不該是個看著還不到二十五的年輕男子啊。

且此人身量極高,身形健碩挺拔,腿長步子大,三兩步就到了近前。見孟闖身上掛著禁軍統領的令牌,卻如此愣愣地望著他,男子一笑。

隔近了看,孟闖驚歎於此人的容貌。他膚色偏白,鼻梁高挺,一雙丹鳳眼眼梢吊著一股邪勁兒,薄唇殷紅總帶著笑意。

可驟見此人眸中一凜,眸色倏地深不見底,孟闖當即心顫了下:“見……見過南川王。”

誰知這人竟是歪頭衝他一笑,還在他肩上拍了拍:“刀法不錯。”

隻是這隨隨便便一拍,於孟闖而言卻像被千斤重的石頭猛砸了下,肩膀瞬時酸痛不已,連拿著刀的手都開始發顫。

此人……孟闖回身看向那道背影。

他定是南川王,是個絕不簡單的人物。

殿內,傳來了蕭敬的咳嗽聲。地上跪著的三人被拇指粗的麻繩牢牢捆著,手被硬生生地折到了背後,折得變形,叫人哀號不已。

“喲,好熱鬧啊!”人影未現聲先到,養居殿的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雙黑色蟒紋戰靴率先映入眼簾。

“你……你就是南川王?”跪在地上的裕王死死地盯著來者——就是這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毀了他所有的籌謀和盤算。

然來者看都沒看他一眼,反倒是慵懶隨意地朝著蕭敬行了個禮:“南川蕭淵,特來救駕。”

他刀上的血滴了一路進來,血腥氣濃重——這是大不敬之舉,蕭敬卻淡然模樣:“有勞南川王。”

蕭淵盯著病榻上的男人。他雖病得嚴重,蒼白麵色卻掩不住俊朗,即便賊人殺到了門口,他仍泰若處之,麵不改色。麵對一個救他於危難之際的大功臣,也沒有絲毫的卑躬屈膝。

這就是帝王之態?

嘁。

蕭淵不屑地笑了笑,隻是胸中怒火漸盛。他側眸看向地上跪著的三人,幽幽道:“裕王、允王,還有個大將軍,逼宮謀反,臣弟便替堂兄都殺了如何?”

那三人忙哭喊著磕頭求饒,眾人皆知蕭敬是明君,是仁君,不會這麽狠心殺了自己的宗親兄弟。

隻是未待蕭敬開口,蕭淵便已抬了手,外麵當即進來幾個粗獷的軍漢,大刀一揮就要行刑。

“嘖。”蕭淵拿刀尖指了指他們,“怎麽如此不知禮數?在陛下麵前殺人多不好看,去,拎到外麵。”

“是!”

踏出門的下一刻,三人便血濺當場。

蕭敬不住地咳嗽起來。那一聲又一聲的咳嗽落在蕭淵耳中就是一遍又一遍的諷刺。

就為了這麽個病秧子……

他倏地跨上龍榻將刀抵在了蕭敬的脖子上,血瞬時染紅了蕭敬雪白的裏衣。

兩個男人離得極近,對峙著。

蕭敬還是不怕,甚至都不慌。

“堂兄既然壽數不永,可寫了遺詔?臣弟甚是好奇。”蕭淵故作沉思,“是要傳給那個一出生就沒了娘的小皇子嗎?嘖,一個奶娃娃坐龍椅,坐得穩嗎?”

同為男人,蕭敬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敵意。這種敵意不同於那些覬覦皇位的敵意,而是對他這個人,對他蕭敬的敵意。

頸間刀刃又往裏了一分,蕭敬終於蹙了眉,開口之言卻是:“多謝。”

“嗬。”蕭淵拿開了刀,“篤定我不稀罕什麽皇位是吧。”

蕭敬拿起榻邊小桌上的帕子,擦著頸間的血。

“你想要皇位,等他們把我和皇子殺了,再來個撥亂反正豈不更名正言順。”蕭敬平靜地看著他,“不要皇位,蕭淵,你想要的是什麽?”

蕭淵盯著蕭敬半晌,忽然覺得這人還挺有意思的。可不巧,他不喜歡有意思的人。

“就是無聊,練練身手罷了。不過到底也算是立了功。”蕭淵隨手把刀扔在一旁,弄髒了蕭敬的被褥,“那些個金銀財帛我多得是,堂兄可別賞這些。”

蕭敬不說話,在等著他的下文。

蕭淵一笑:“不如就把你的女人送給我?”

寒寧宮內,裴輕哄睡了蕭稷安,守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

原擔心蕭稷安受了驚,可未料他竟是握著她的手安慰她。孩子膽大,可裴輕卻是後怕。

若南川軍來得再晚一點,他們三人便是裕王一派的刀下亡魂了。

“娘娘。”

裴輕出神之際,織嵐輕輕喚她:“奴婢侍奉您梳洗吧。”

裴輕還是剛剛的樣子,發絲淩亂,衣衫沾了血汙。她很少這樣狼狽,自入宮後她便恪守宮中規製禮儀,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效仿姐姐的樣子。因為姐姐從不出錯。

織嵐扶著裴輕去了裏間,侍奉她褪去衣衫,散下長發。

“織嵐,你可有傷著?”

織嵐回想起裴輕撲到她身上的樣子,不禁紅了眼眶,她搖搖頭:“沒有,奴婢好好的,一點也沒傷著。”

裴輕點點頭,沉默了會兒,又問:“陛下那邊,可還順利?”

“娘娘放心,陛下一切安好。逼宮謀反之人已當場伏法,禁軍傷損嚴重,現在宮內防衛已由南川軍接管。”

織嵐欲言又止:“隻是……”

“怎麽?”

“娘娘,南川王也是宗親皇脈,又手握重兵。眼下皇城已被他控製,陛下和皇子會不會有危險?”

裴輕輕歎口氣,織嵐待在她身邊久了,便總能想到一處去。

她問:“南川王可是在宮裏住下了?”

織嵐點頭:“住的還是東宮正殿,那……那可是儲君該住的地方,是先帝封咱們陛下為太子時禦賜的。”

可他一向是這樣。喜歡的就要拿過來,不問任何人。

裴輕更了衣,又重新綰了發,還親手畫了遠山黛,上了胭脂。

織嵐不解,娘娘從不愛打扮,她甚至以為天生麗質的美人都是不會打扮的。此番粉了妝飾,當真美到令人心顫。

“織嵐,你替我陪著稷兒。”

織嵐一驚,問:“這麽晚了,娘娘要獨自出去?”

“嗯。”裴輕短短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是她寫信求他來的,今夜若不去找他,到了明日便是另一回事了。他若發怒,危險的便是陛下和孩子。

冷夜之中,裴輕一步步走著,想著,如今這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生死存亡之際她想到了他,危難過後,卻又不禁防著他。

原本不算近的東宮,竟也這般快地到了,遠遠地便聽到門口一幫軍漢喝酒吵鬧的聲音。他們聊著南川美人,唱著南川歌謠。

楚離最先看見了她,一聲“娘娘”,叫周遭立刻安靜下來。

深更半夜,娘娘不帶侍女,獨身一人來這裏作何?

一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一片詭異的氣氛中,看著如此貌美傾城的女子走進了王爺的寢殿。

身後楚離關上門的一刹那,裴輕聽見了外麵的驚歎和譏笑。深更半夜,她在眾目睽睽之下進了一個男人的寢殿。

廉恥,端莊,在她踏入這裏時便沒有了。

她閉了閉眼,往裏走去。

床榻邊,一個極度俊美邪氣的男子隨意地靠在床欄,顯然是剛沐浴過,隻穿著黑綢裏衣,沒係帶子,胸口大敞,露出裏麵結實的身材和猙獰的刀疤。

他手裏正擦著一把刀,可血浸入刀身,根本擦不淨。

驟然聞到了香味,蕭淵側過頭來。

裴輕幾乎是立刻別開了目光,看他認他,隻一眼就夠了。

可蕭淵不是這樣,他肆無忌憚地盯著裴輕,裴輕感受得到那目光的炙熱和厭惡。

半晌,蕭淵忽然一笑:“娘娘來了也不說話,倒是叫臣惶恐了。”

他的聲音沒變,在寒寧宮時她便聽出來了。隻是他說話的調調變了,以往總是很高興很爽快,現在卻是充滿了不屑和挑釁。

裴輕垂眸:“我……來感謝南川王領兵護駕。”

蕭淵繼續擦著他的刀,像是根本沒聽見她的聲音。

但裴輕知道他當然聽得見,繼續道:“王爺顧念手足之情、叔侄之情,裴輕替陛下和稷兒謝過王爺。有……有王爺庇佑,定不會再有人逼宮謀反。”

她語氣婉轉,卻又話裏有話。謝他相救,卻又疑他別有心思。

蕭淵冷笑:“怎麽,娘娘信上的委屈哀求,百般應允,現在不作數了?”

見他起身,裴輕往後退了一步。

蕭淵麵色一冷,裴輕知道他要怒了,她拎了裙擺,跪了下去,聲音有些發顫:“隻要王爺答應不傷害陛下和稷兒,信上一切自當作數。”

皇帝百般寵愛的女人,此時此刻就匍匐在他的腳邊,顫動又無奈地求著他。

這感覺似乎不錯。

蕭淵舔舔唇角,拖著刀走到她麵前,用刀身抬起了她的臉。果不其然,梨花帶雨,溫婉可憐。

刀尖隨著男人的視線下滑,探入了她的領口,尖銳冰冷,令她一顫。

蕭淵很有耐心地數了數,嗤笑一聲。

“穿這麽多,便是娘娘的誠意?”

蕭淵的確是變了,裴輕想,他以往雖恣意不羈,卻從不是下流之輩。

可眼下他湊到她麵前,灼熱的氣息將她緊緊環繞,而那隻手掐住了她的臉,肆無忌憚地摸著她白皙細膩的肌膚。

“娘娘為了那個小野種和病秧子,當真什麽都能做嗎?”

她早就在信裏言明,他卻故意要用這等難聽的話問她。

“稷兒是我兒子,不是什麽野種。陛下一國之君,亦是王爺的親堂兄,望王爺嘴下留情。”

“嗬,你兒子。”蕭淵看著她略有不悅的臉蛋,“娘娘如此厲害,入宮不過一年多,倒是生出個快五歲的兒子。”

他看了眼她纖細的腰身,戲謔地問:“不如娘娘也給臣生個五歲的兒子?我正好不喜歡嬰孩啼哭吵鬧,直接生個五歲的倒是免了這些麻煩。”

裴輕看他一眼,或許這人不是變了,而是瘋了。

“至於你那個病秧子陛下,”男人的手指撫上她的唇,“我倒是挺好奇的,他病成那樣,都是你伺候他?”

裴輕聽不得旁人詆毀蕭敬。

裴輕垂眸不語,惹來蕭淵一句:“不說我就親自去問那個病秧子,他要是也像你這般答不上來,我就割了他的舌頭。你說他要是沒了舌頭,還能當皇帝嗎?”

裴輕覺得他幹得出來。

“王爺,這是私事,不說……也是情理之中吧。”她語氣柔和,試圖跟他講道理。

“哦,私事。”蕭淵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要是知道你來伺候別的男人,還想跟你做那些私事嗎?”

裴輕明白他說的伺候是什麽意思,跟生死比起來,她自己的清白和聲譽真的不算什麽。可人前人後,她都已入後宮,既已撫養皇子,便再無出宮婚嫁的可能。更何況蕭敬賜她統攝六宮之權,默許宮中按皇後典例侍奉於她……於情於理,她都不能做出有損他顏麵的事。

於是她低聲委婉地求眼前的男人:“能不能……等等?”

蕭淵不應。

裴輕猶豫著,輕輕拉住了他衣襟一角,跪在地上仰頭求他:“我現在還不能……”

“娘娘這是在跟我談條件?”

裴輕搖頭,卻又說不出什麽。是她一時心急,在信上應允了太多,她說隻要他能來,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可仔細想想,她又有什麽呢?

不過是姐夫賞賜的那些金銀細軟,那點東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不過她還有一條命,她明白他的厭惡與恨意,若能殺了她消氣,他應該是願意來一趟的。

至於伺候……裴輕以為,他沒那個心思。他那般的天之驕子,不屑於碰一個已入了皇帝後宮侍奉君側的女人。

蕭淵低頭看著腳邊的女人,楚楚可憐又嬌媚婉轉,當真能勾得男人蠢蠢欲動。怪不得那個病秧子娶了大的又要小的,將兩姐妹占為己有。

可如今呢,他蕭敬的女人正在討好他蕭淵呢。

這麽想著,他忽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人拉了起來。

猝不及防地摔進那張床榻上時,裴輕驚訝的表情竟也那般靈動驚豔。

作為男人,蕭淵很正常地起了歹心。

綰好的長發散落,幾許發絲黏在了裴輕臉蛋上,像是在同她一起不知所措。

她有些害怕地望著蕭淵。

而他隻有一個字——

“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