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別離(3)

魏豪富從夢境中醒來的時候,牆上的掛鍾正好敲響十二下。

中午十二點整。

他躺在一張材質特殊的躺椅上,腦袋上戴著一個發出藍色熒光的頭盔,頭盔上粘著各種設備線,線的另一端連接著一個看上去就很奇特的精密高級的儀器,他右手邊放著安神助眠的香薰,聽溫希說,香薰是這家夢境事務所的老板特別配置的,市麵上沒有,也沒人能配得出來。

溫希和他一樣,躺在他旁邊的躺椅上,齊肩的黑發隨意的散著,睫毛微微顫動如振翅的蝴蝶一般,有種輕盈的美感。

儀器急速運轉,嗡嗡作響,聲音在這窄小逼仄的房間裏,顯得尤為刺耳。

溫希睜開眼,緩了好一會兒,視線才慢慢焦距。她從躺椅上坐起來,把頭盔摘掉。

“魏先生,您醒了。”她先確認魏豪富的狀況。

“嗯。”魏豪富看向手腕,他手腕上的手表消失了。這說明,他回到了現實世界。

盡管這是他第三次進入夢境,但他還是覺得很神奇。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還陪兒子侃大山和妻子擁抱,一家人互訴衷腸,溫言軟語就在耳邊,是那麽真切。

現在,睜開眼,就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大夢一場空,不外如是。

魏豪富心情複雜。

溫希幫他摘下頭盔,他挪動四肢,想坐起來,一陣無力感襲來,折騰半天,也沒能動一下。

在夢裏的暢快,讓他忘了,現實世界中的自己,已經六十多歲了,早就不像年輕時那麽身強力壯。

溫希把他的輪椅推過來,攙扶著他坐上去。

“魏先生,您有哪裏不舒服嗎?”

每次在魏豪富結束夢境後,溫希都會問一遍,確保魏豪富不會突然發病,給事務所造成額外負擔。

魏豪富搖頭。

去年,他查出癌症,醫生說他不知道會死在哪天。他的頭發因為化療掉光了,牙齒也沒剩幾顆,形容枯槁幹癟,當年飛揚銳意的氣質,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在病**,整夜整夜的失眠,以為是自己人活一世的報應,於是放棄抗爭。直到某天,他的一個當大學導師的朋友,說她有個學生開了家事務所,可以解決他的失眠,他才來到這裏。

這裏——一個名叫夢境事務所的地方。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站在門口躊躇很久,麵對著沒有招牌更像是居民住宅的二層小樓,他怎麽也不相信他朋友的話,還是他朋友一再保證,他才勉為其難地進去的。

剛開始,他還抱著謹慎試探的態度,帶了一群保鏢,烏烏泱泱的,堵滿了整個事務所,嚇得人家老板想報警,他一提他朋友的名字,老板更是要閉門謝客,折騰半天,最後還是他朋友親自打電話說和,老板才接下他的委托。第二次,他沒有興師動眾,隻帶了一個秘書,老板對他的態度直線上升,並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而變得諂媚客套,還找他喝茶閑聊,雖然茶不怎麽樣。

到第三次,他自己一個人來,和老板坦誠暢談,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失眠,明白了自己心底最隱秘的期望。

——他要回到那段平淡恬靜的日子,重新遇見他年輕時遇見的人。

隻有這樣他才睡得安穩。

魏豪富眼前浮現出年輕妻子的臉,不自覺地微笑。

溫希看了魏豪富一眼,覺得有必要讓他清醒一下,分清夢境和現實。

“魏先生,夢境結束了。您的妻子正在外邊等候,違約費還請結清。”

一句話說完,立時,魏豪富冷了臉。

在門外,魏豪富還有個一直等著他的妻子,不是他夢境裏的那個。

他三十五歲離婚,在創業過程中,另娶了一位地產大亨的千金,千金比他還小五歲。

當時,所有人都不理解千金的選擇,也不看好魏豪富的為人,都認為他居心叵測。圈子裏的風言風語無數,但他們依舊在媒體和一群豺狼虎豹麵前,風平浪靜的過了二十多年。

哪怕現在他們夫妻的關係形同水火,家裏和公司各種出問題,每天都活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中,他們還是維持在外人麵前的伉儷情深。

魏豪富忽然感到無比厭煩,或許,這種厭煩要一直持續到他咽氣之後。

他眼神逐漸冰涼,盡力挺直腰杆,整理情緒,撐起自己縱橫捭闔的氣場,至少要讓他的千金妻子覺得,他還能活好久。

溫希打開門,推著他往外走。

事務所的會客廳裏,幾個拎著公文包的青年靠牆站一排,魏豪富的千金妻子正和一個燙染了金發卷發的男生在聊天。

男生就是事務所的老板,名叫鍾鳴。

他是個很厲害的年輕人,——魏豪富是這麽評價的。

這個男生年紀輕輕能經營一家事務所,還是個古怪神秘的,隻該存在於電視劇裏的事務所,事務所裏好些進入夢境所需要的東西,尤其是能進入夢境的機器,也都是他一手操辦的。

但更讓魏豪富覺得厲害的,是男生的交際能力,男生年紀不大,看上去是個學生,閱曆應該也不多,但卻是察言觀色細致入微,笑容明亮說話妥帖,而不讓人察覺有一絲敷衍和虛假。

真誠。

魏豪富想到了這個詞。

年紀越大的人越喜歡這個詞,比如他,比如他的千金妻子。

他看著千金妻子和鍾鳴聊得極其投機,妻子兩眼放光笑得花枝亂顫,花了多少個萬才做掉的褶子又都笑回來了。

“結束了?順利嗎?”

還是鍾鳴先看到溫希他們出來,伸手打招呼,魏豪富的千金妻子才意猶未盡的結束聊天。

“嗯。”

溫希把魏豪富推到他妻子身邊。

魏豪富的妻子緩緩起身,禮貌道謝。她年過半百,仍然端莊優雅榮光煥發,和魏豪富形成鮮明對比。

她在關懷魏豪富的同時,還不忘打電話通知司機備車,吩咐好後邊的行程安排。

鍾鳴湊到溫希耳邊,調侃道:“這個老阿姨真不簡單。”

溫希不置可否。

等魏豪富和他妻子安排妥當,鍾鳴狀似無意地問一句,“魏先生,還預約下次嗎?”

魏豪富想了想,說:“過幾天吧,這幾天有個療程。”

溫希注意到魏豪富的妻子背影一僵,與他們道別的語氣也冷淡了幾分。她瞄一眼鍾鳴,鍾鳴好整以暇的聳聳肩。

兩個人互使眼色:

“你故意的吧。”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