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新生1

入職五年,祝繁星第一次休年假。

也是迫不得已,因為誌遠給她下了最後通牒。

兩個人都要結婚了,雙方父母都還沒有見過麵。

祝繁星工作繁忙,去年過年的時候說好了和誌遠一起回繁星老家,順便也讓雙方父母見見,誌遠父母老早就在催促婚事,他們是老派人,認為應該先主動去女方家裏見見未來的親家,然後提親。

結果公司在美國成功上市,CEO要去納斯達克敲鍾,這事整個公司忙活了幾年,比天還大,全體高管齊刷刷放棄春節與家人團聚,分成好幾撥陸續飛往美國。繁星是CEO最得用的行政秘書,忙前忙後,協調各種行程安排,大年三十的晚上跟著CEO一起飛往紐約。

回家過年的事自然是黃了,誌遠對此不是沒有怨言。

祝繁星連續幾天加班,累得夠嗆,在飛紐約的航班上才迷糊睡著幾個小時。CEO對手下人從來大方,本來她級別不夠,但每次出差CEO總是自掏腰包給她升級頭等艙。對此顧欣然很羨慕。祝繁星不以為然,尤其是跨國航線,下飛機通常連時差都不倒就要開會,不躺平了睡一覺哪有足夠精力應付。

敲鍾之前CEO其實還是略緊張,全世界大約隻有她一個人知道。因為他在敲鍾前,如同平時開重要會議之前一樣,隨手把自己手機交給她,她接過手機時,隻覺得他手指微涼,祝繁星下意識一抬眼,發覺CEO的眼神裏竟然有一絲難以覺察的焦慮緊張。祝繁星忙中出錯,不由自主嘴角一彎,笑容裏飽含鼓勵和讚賞,像幼兒園阿姨對小朋友的那種眼神,幾近哄勸,CEO不禁錯愕半秒,等半秒後,他已經如常般鎮定自若,祝繁星幾疑自己看錯。

外人眼裏CEO大約是如神祇一般的存在,二十二歲名校肄業,二十三歲創業失敗破產,二十六歲再次創業,三十歲的時候,公司已經占據全球市場份額的65%,公司內部從上至下也十分尊敬他,雖然技術型公司總免不了爭執,會議室裏吵得不可開交,但最後隻要他出麵,再倔強的技術人員也會服氣。

在公司,“舒總說過”四個字簡直有魔力,並非因為他是公司創始人,也不是因為他付大家工資,而純粹是一種實力認可。那幫技術宅男才不管技術之外的事情,他們唯一會敬佩的是實力。

舒熠三十二歲,才華橫溢,人還長得眉目端正清俊秀雅,一直低調到幾近隱匿,但因為公司成功上市,閑置多年毫無成就感的公關部苦苦哀求,舒熠難得點頭,公關部心花怒放地將納斯達克敲鍾照片發往各媒體,第二天就上了財經頭條,各方媒體突然發現有如此低調的青年才俊,蜂擁而來想要約訪,這次公關部再怎麽苦苦哀求,CEO也不肯接受任何采訪。

公關部被媒體逼得焦頭爛額,祝繁星見著公關部那個巧舌如簧的經理各種強調公司形象、輿論紅利,舒熠隻是靜靜地聽完,說道,這些不是我想要的。公關經理不甘心,說為了公司……舒熠說,公司也不需要這些。

所以外界唯一的照片,就是在納斯達克敲鍾儀式上,一溜兒因為穿不慣西服而顯得有些嚴肅和拘謹的高管中間,就數舒熠笑得肆意飛揚,眉梢眼角是一種輕鬆的愉悅,好似剛剛拿到滿分的大學男生。

祝繁星在這張大合影中忝陪末座,她本來按慣例躲在人群之外的角落裏,但敲鍾現場其實熱鬧而混亂,那個美方的接待人員跟她打了好多天的郵件交道,見麵的時候已經自來熟,此刻大大咧咧在她肩頭一攬,說笑得開心點,然後她就也被收入了鏡頭。

鏡頭裏的祝繁星其實一點也沒笑,她拿著舒熠的手機,嘴唇微抿,神色中還是若有所思,一半是因為剛才遞錯了眼神,一半是因為惦記待會兒的答謝晚宴,舒熠邀請了自己當年的導師出席,老人家年紀大了,卻不肯帶助理,獨自飛過大半個美國來赴宴,敲鍾儀式一結束,她要立時趕去機場接機,不知路上會不會堵車,千萬別遲了。

所以難得一張上了頭條的照片,祝繁星卻顯得心事重重。

顧欣然看到這張照片時,一點也沒注意到祝繁星,隻是盯著照片中央的舒熠,嚷嚷說,天啊,你老板竟然這麽年輕這麽帥!一定是Gay。

祝繁星不以為然,其實CEO應該有女友,隻不過舒熠不願意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私生活,再加上公司全是技術宅男,各個都不愛打聽閑事,有入職好幾年的高管都不知道CEO是否已經結婚,更遑論其他人。

祝繁星幫舒熠訂過幾次花,還有一兩次隻適合情侶的餐廳。還曾經接到一個女聲的電話,十分大方地說:“舒熠手機關機,估計是沒電了,你幫我看一看,他是否又在辦公室睡著了。”

舒熠加班是常態,有時候太累了會躺倒在辦公室沙發裏睡著。祝繁星剛上班時第一次遇見,早上提前到公司,推開老板辦公室的門準備打掃清潔,結果發現老板蓋著西服睡在沙發裏,嚇一跳。後來就習以為常,祝繁星在淘寶上訂了一個羊絨毯子,很中性的藍灰色,平時收在自己的儲物櫃,每天晚上下班時,祝繁星都把毯子放在老板沙發上,好多個早上她輕輕推開門,舒熠都蓋著這毯子,睡得像個嬰兒一般。

那天祝繁星吃完午飯回來,桌子上擱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裏麵是厚厚一疊兩萬塊,信封上是舒熠的字跡“毯子”,如同文件簽名一般淩厲飛揚。寥寥兩個字,正如他平時說話一樣簡潔。

祝繁星心想老板真是不識人間煙火,這毯子淘寶哪能賣到兩萬塊。不過多餘的錢她也沒退,陸續替老板買了很多零碎東西,比如毛巾牙刷,隔段時間在老板洗手間裏換上新的。

最新出了聲波牙刷,祝繁星不知道好不好用,立時給老板買了一支。他試新產品永遠有興趣,如果不好用,第二天會告訴她,再換一支牙刷。

漸漸地祝繁星對市麵上高端男性用品了如指掌,托老板的福,還成了好幾個專櫃的VIP,櫃姐每次都是羨慕的口吻,說你對你男朋友真好。

祝繁星笑笑不說話。

誌遠有時候頗有微詞,因為他住城市另一邊,在大城市裏,這代表兩個人每到周末才有機會見麵,如果兩人中有一個人再加班或出差,大半個月見不著都正常。祝繁星也覺得無奈,她和誌遠是大學同學,兩個人進校門談戀愛,畢業工作後仍舊感情穩定,隻是幾年戀愛談下來,像已經結婚的老夫老妻,未免平淡。誌遠隻是覺得她沒出息,他們金融專業人才輩出,師兄們有的都已經做到了500強的高層,誌遠雄心勃勃,一心打拚積極向上,她好歹也是名校,這行政秘書簡直是……

好在她是女人,女人事業不用那麽強。誌遠是這麽想的。

祝繁星不爭辯,從小她並不爭強好勝,成績也是中等偏上,老師喜歡的老實學生,沒有花巧,不走捷徑。高考時發揮超常,竟然進了名校最熱門的專業,夾雜在一群天才中,未免就顯得平庸。學校的各種榮譽自然也輪不到她,畢業時也有500強公司校招,但她偏偏就選了這一家新公司,職位還是秘書。

說來好笑,當初選這個工作,純粹因為這家公司跟誌遠簽約的那家500強在同一幢雙子座寫字樓,兩人合計好了,中午吃飯時都能在一塊兒。沒想到的是,大半年後誌遠就跟著自己上司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薪水倒是立時翻了一倍,隻是從此離她隔了大半個城市。

遠點就遠點吧,誌遠當時也攛掇她跳槽,換掉秘書這個工作,最好離他現在的單位近點,這次她堅定地說不,誰知道誌遠還會不會跳槽。

誌遠就說她沒出息,害怕改變。

為此兩個人還吵了一架,說是吵架其實是冷戰。祝繁星最害怕冷戰,誌遠不接電話,不回信息,也不理她,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鹹魚,被放進巨大的冰箱裏,到處都是冷冰冰的霜霧,四麵密閉四合,特別令人絕望。

特別小的時候,那時候父母還沒有離婚,每天都冷戰,祝繁星回家後連飯都沒得吃,她還不敢說餓,隻要一說餓,父母就給一個白眼,瞪她,說:“讓你爸(媽)給你做去!”

父母好幾年不說話,有事隻管叫她傳話,最後甚至就給對方寫條子,也不跟她說話了。家裏每天都像冰窖,等到她小學畢業,父母終於離婚。兩個人都不想要她,推來推去,後來父母各自組成新家,她在每一邊的新家裏待一個月。

不用說,每個月都像是從一個冰箱換到另一個冰箱。

祝繁星的小心謹慎,遇事多想,寧可多做也不願犯錯的習慣,就是那時候養出來的。

她進這家公司時,顧欣然最反對,說大材小用,這種創業的新公司,是不是沒幾年就倒閉了啊!你別成天惦記著跟誌遠在一塊兒,你為他犧牲太多了!

祝繁星隻回答前半句,這家新公司欣欣向榮,一點也不像要倒閉的樣子。

後半句就不搭腔了,顧欣然哪裏知道,她特別想要有個家。

自己的家。

想要一樣東西的時候,自然必須得為之付出,這是她很小明白的道理。比如父母都不肯做飯時,她小小年紀就學著做蛋炒飯,把手燙了也沒人帶她去醫院,就著自來水龍頭衝一衝,不疼了自己搽點藥膏。後來她做得一手好菜,父母雖然依舊冷淡,倒也肯給三分顏色給她看。

到底是有用的人呢。

就如同她勤勤懇懇工作,公司一點也不虧待她,每年給她加薪,上市前還給她期權,那可是很大一筆錢。

不知道為什麽,祝繁星沒跟誌遠提期權的事,也沒跟任何人提。其實公司所有資深員工都有期權,她也不好打聽別人有多少,祝繁星按照時價算了算自己那份,竟然價值千萬,她一方麵覺得這不是真的,一方麵又誠惶誠恐,總覺得這饋贈太大手筆,公司遲早會反悔收回去。

從小就是這樣,太過美好的事物她都不相信是真的,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後來她看心理學的書籍,說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在學校裏,誌遠追求了她好長時間,她也不敢答應,怕自己配不上這份愛情。但幸好是,青春熱烈到底戰勝了她心底的怯懦,而且誌遠是多麽陽光一個少年,愛踢球愛運動,平時給她買水果買零食,在她生日時跑到女生樓下擺了無數蠟燭拚成巨大的心形。

雖然後來輔導員衝出來拿滅火器把蠟燭給噴熄了,祝繁星沒有親眼目睹盛況,但同寢室的姐妹大膽衝到窗前拿手機拍了好些照片給她看。

祝繁星幾乎是在全樓女生的起哄聲中接受了誌遠的追求,大學時不談戀愛還能做什麽呢?何況誌遠也是好學生,她也規規矩矩地去圖書館,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和論文,然而也沒有考研的打算。

誌遠倒是勸過她考公務員,看她沒興趣,也就算了。

祝繁星最怕是沒錢,公務員太清貧了,那點工資,在這偌大的城市裏,真隻夠吃飯的。她怕養不活自己。

不能掙錢養活自己是祝繁星最大的噩夢。

當初肯來做這份秘書工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薪水開價比500強更高。

舒熠出差越來越頻繁地帶著祝繁星,所有高管都喜歡她,有她在,茶水永遠對每個人的胃口,開會開到絕望的時候哪怕要一杯現磨的意式,她都能麵不改色端出來。中午即使在會議室吃盒飯也不潦草,她記得每個人愛吃什麽菜,有什麽樣的忌口,能發掘全然陌生的城市裏最接近家常口味的食物,永遠不是那種常見的油膩膩外賣。餐後有水果,洗淨切塊,白瓷小碟每人一份,搭配得顏色漂亮賞心悅目。等到下午正困乏時,她恰到好處送上熱茶與點心。

技術宅男也是人,也知道什麽舒服什麽不舒服。

有她在,永遠都舒服。

所以難得的,祝繁星完全不懂技術,卻備受公司所有技術宅男的尊崇喜愛。

也有人想要追求祝繁星,但技術宅男畢竟老實,吭哧吭哧糾結著嚐試表白,祝繁星隻要說一句我有男朋友了,立時知難而退。

今年公司業績良好,發完年終獎,各部門陸續開始放假。每年老板總是最後一個放假,她也就成了堅守崗位的燈塔。

今年比較特別,舒熠破天荒地沒有把自己行程排滿到大年三十,提前好多天就讓她訂了清水灣的酒店,包下整幢度假別墅。一應細節都是祝繁星替他安排,由此得知老板這次特別大手筆,酒店的VIP客服經理在郵件裏給她開列一項項清單,鮮花從北京名店訂好,全部由比利時空運,配的一種香氛蠟燭則從法國特意進口。樂隊專程從上海飛過去,為了演奏服務,同行的還有一位大廚及助手,隻是為了做地道的上海菜,另外還有超豪華遊艇出海,甚至還租了一架直升機。

祝繁星鬆了口氣,心想CEO終於打算好好跟女友度假了。

CEO每年加班比她更甚,成年累月如此,有幾個女人受得了?

酒店的VIP客服經理特意給她發各種視頻,偌大的海邊別墅,泳池波光粼粼,草坪綠絨如毯,雞蛋花盛開,私家沙灘椰風搖曳。VIP客服經理一邊走一邊介紹,特意打開主臥的門,高舉手機讓她通過攝像頭看清楚房間細節,嘩,白色的床幔被海風吹得輕微拂動,一切一切,都美得簡直像電影裏的鏡頭,夢幻而浪漫。

說來慚愧,祝繁星還沒有去過三亞。

她對大海的全部印象,還是大一時全班同學自費結伴去大連旅行。

三亞的海,原來完全是不一樣的。繁星不由得為之心動。

她今年的航空公司積分算下來,正好夠換四個免費的國內航線頭等艙,於是立時做了決定,打電話跟誌遠商量,不如把雙方父母都帶去三亞度假順便見麵,大冬天的,誰不向往陽光沙灘?何況三亞空氣清新,對老人甚好。

她的積分,正好可以讓雙方父母全部升艙到頭等,讓老人搭飛機也舒服一點。她和誌遠反正年輕,經濟艙擠擠也就行了。

誌遠說要問問父母。畢竟老人比較傳統,認為春節是團聚的日子,不見得肯出門去。

沒過五分鍾回過電話來,說父母都答應了。

倒是祝繁星自己父母這邊出了麻煩。

祝繁星的爸爸聽說要去三亞,滿口答應,隻是他離婚後就再娶了,給繁星找的這後媽有個兒子,比繁星還大幾歲,早早結婚生子,老祝在家跟繁星後媽一起幫忙帶孫子。如果要去三亞,他得帶著繁星後媽和小孫子,這倒也罷了,沒過兩分鍾,又打電話來,說自己不去了,因為兒媳婦聽說老人要去三亞,頓時不高興甩臉子了。

祝繁星歎了口氣,自己的爸自己知道,話是沒明說,要麽就不來,要來他們一家子全得來。

可是他們一家子五口全來,自己又算什麽?

更別提繁星的親媽了,聽說要去三亞,興趣缺缺,說飛機要坐好幾個小時,腿都伸不直,憋屈得很,不想去。

繁星隻好說自己的積分兌頭等艙,挺寬敞的。

繁星的親媽這才有了興致,說那酒店也要五星級哦,到三亞不住五星級算白去了,一定要海景大套房。

繁星猶未答話,親媽說,我跟你叔叔今年還沒有度過假呢,正好趁著過年放假,跟你叔叔還有你妹妹出來走走。套房才住得下三個人,不然你訂兩個房間,不劃算的。

說起來,倒是挺為她考慮似的。

繁星哭笑不得,這位親媽在內退後仍舊是風頭正勁的時髦人物,比如她的那些老閨密們都說出去旅遊啦,隻有她說度假,高下立現。

這個妹妹也不是繁星親媽生的,而是那位叔叔跟前妻的女兒,隻是繁星媽因為後媽不好當,名聲要緊,所以處處對這前房女兒比親生女兒更和善更客氣,嬌養得十分不像話。繁星每年回老家,哪怕不給自己親媽買禮物,也一定要給這位妹妹買禮物,不然親媽一定會給臉色看的。

繁星隻覺得頭痛,她的計劃和預算裏當然沒有這麽多人,當初誌遠說要去她老家她心裏就打鼓,自己父母多年積怨,偶爾見麵還會吵起來,會發生什麽事她完全無法控製,心裏忐忑。

所以那次過年雙方父母沒能見麵,她事後隱隱約約竟然還是鬆了一口氣似的,仿佛逃過一劫。

隻是在劫難逃。

這次要真把這兩家八個人弄到三亞,怕不把誌遠父母給嚇著?

幸好這麽多年做秘書曆練下來,適應了不動聲色解決棘手問題。首先婉轉地向父親說明,自己實在無法安排他們一家五口前來三亞,春節房源緊張,自己這也是托關係才能訂到房,不如還是按原計劃帶著阿姨和小孫子來,當然了,自己特意給“嫂子”準備了護膚品做禮物,正好托父親和阿姨帶回去。另外給龔阿姨——她始終這麽稱呼後媽,也準備了禮物,希望她辛苦一點,跟老爸一起帶小孫子來。

爸爸勉強答應了,她又轉頭給自己母親打電話。海景大套房真的訂不上了,您天天手機裏看新聞,三亞現在什麽情況您也知道,而且機票隻有一張頭等艙,媽你不如跟叔叔一起來,我陪你逛逛,給妹妹買個包包,她剛上班,正是用得著好包的時候。而且每年過年,她不是都要跟她媽媽回姥姥家麽,她要是來了三亞,她媽媽不高興了,萬一打電話來說什麽,叔叔也跟著不高興。

到底是親媽,聽懂了她話裏的暗示,於是欣然答應了。

說到底,還是用錢解決一切問題。好在公司剛發的年終獎不菲,又事關終身大事,祝繁星早就知道這一關難過,所以大包大攬多多花錢,準備渡過難關。

確定了機票,祝繁星又開始訂酒店,春節是三亞的旺季,她還真怕訂不上。好在公司每年幾次活動,涉及CEO的行程都是由她與市場部協調,市場部的同事替她找了熟人,酒店順利地訂上了。

祝繁星當然沒有把酒店也訂到清水灣,跟CEO住一個地方,那可不是瘋了。哪怕在一個海灣裏都不行,太近。再說了,他住的那酒店,貴!

她選了最穩妥的亞龍灣,而且將父母兩家人安置在兩個酒店裏,兩個酒店還相距甚遠,最大程度避免碰麵。

在電話裏祝繁星就講清楚了,來三亞可以帶著叔叔阿姨來,可是去見誌遠的父母,當然隻得自己父母兩個人,不然怎麽好介紹。

父母總算在這個問題上都沒有跟她多糾葛,大約是因為她許願要帶他們去海南的免稅店買買買,所以花錢有太平。

辦妥了自己父母這邊,祝繁星又給誌遠父母訂機票酒店,特意選了亞龍灣裏第三家酒店,正好不偏不倚住在她父母兩家酒店的中間。

最後才是她和誌遠的機票酒店。

機票好說,住在哪裏讓她犯了愁,總不能再訂亞龍灣的第四家酒店,不然市場部隻怕都要納悶她是不是在做代訂酒店業務了,不然親朋好友為什麽就不能住在一塊兒呢?

可是跟父母兩家哪家住一塊兒都不合適,跟誌遠父母住一家酒店,她還是比較傳統,總覺得不妥,糾結了一會兒,到底拿不定主意,隻得打電話問誌遠。

誌遠正開會,走到走廊接電話,聽說是這事,挺不耐煩的。

“你不是當秘書的嗎,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還要來問我,你們老板平時是怎麽忍受你的?”

沒等她再說什麽,他就把電話掛了。

繁星沒有跟他生氣,他最近又升職了,薪水是加了不少,可是壓力也大,尤其年底,他們的業績壓力大得不得了,她確實不應該拿這種小事去煩他。繁星想了想,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拜托市場部同事多訂兩間房,一間跟自己媽媽同一個酒店,她去住,一間跟誌遠父母同個酒店,他去住。

機票不好訂,每天都隻有全價頭等艙,好幾千塊錢,她有些肉痛。春節期間三亞酒店貴得要上天,她和誌遠的相處模式一直是誰出的主意誰花錢,她出主意去三亞,所以她負責全部費用。光酒店的錢就花掉不少,到全價頭等艙這兒,真有點下不去手。

最後繁星到底還是搶到了兩張經濟艙,雖然是早上六點多飛,但是她和誌遠早早去三亞,還可以給雙方父母接機,更方便。

CEO飛去三亞的第二天清早,繁星終於和誌遠一起,也飛去三亞。

說是一起,其實是去機場碰頭,繁星住得離機場近,五點鬧鍾響了,匆忙洗漱就出發,路上還化了妝。這本事是繁星上班後練出來的,總加班睡不夠,每一分鍾睡眠時間都彌足珍貴,早晨實在困得不能提前起床化妝,終於被迫學會了在出租車上化妝。誰能想得到呢,大學那會兒她連粉底有哪幾種都不知道,如今她手穩又快,趁師傅停個紅燈就能把眼線迅速地描好。

誌遠離機場比較遠,好在早上不堵車,他也到得很準時。

春運的機場,人山人海,大清早就安檢大排隊,兩個人站在蜿蜒如長蛇的隊伍裏,沒睡夠的臉,都有幾分慘淡。

不料這天首都機場大霧,航班一直延誤到下午,兩人白起一個大早。本來機場就滿負荷運轉,這一大麵積延誤,簡直比戰場還要混亂慘烈,每個登機口都塞滿了人,候機廳座椅早就不夠用了,很多人幹脆席地而坐。

誌遠坐在箱子上靠牆養神,繁星比較慘,因為要去三亞她特意穿了裙子和高跟鞋,站了一會兒就腿軟得不得了,又不能像誌遠一樣坐在箱子上,更不能坐在地上。

她隻好將背靠在牆上,借一點力,可惜行李早就已經托運,不然翻出雙沙灘鞋來換上,還能稍微舒服點。

有人跟登機口的工作人員吵起來了,誌遠連眼皮都沒抬,繁星發現他真的睡著了。或許是最近太累了,他住得離機場遠,今天怕不是淩晨四點就起床了。

繁星深悔沒有買全價頭等艙,不過是咬咬牙的事,她卻一時小氣。不然這會兒在頭等艙休息室,起碼有沙發可以讓誌遠躺得舒服點,還有計鍾點收費的休息艙可以睡覺。

好容易挨到航班終於起飛,落地之後取完行李一看,父母的航班們已經紛紛要落地,繁星隻好當機立斷,拿起手機訂了好幾輛接機的車輛。誌遠父母的飛機最先落地,繁星接到他們,通知第一輛接機的車上來,讓誌遠先帶他們去酒店check in,她在機場繼續等父母的航班。

幸好做了這樣的安排,因為父母的航班先後落地,在機場一見麵就大吵了一架。

原因挺可笑的,繁星特意把他們的航班沒有訂同一班,但沒想到省城的機場也大麵積延誤,相隔四個小時的航班竟然差不多先後到。繁星的爸爸心疼老伴帶孫子,讓老伴和孫子搭了頭等艙,繁星的媽媽當仁不讓是頭等艙,落地發現對方也是頭等艙擺渡車上下來的時候,繁星媽自然特別不服氣,冷嘲熱諷繁星後媽占自己女兒便宜。

繁星後媽龔阿姨年輕的時候有個花名叫“朝天椒”,可見有多厲害,不然也不能這麽多年把繁星爸管得服服帖帖,聽了繁星媽這種指桑罵槐的話哪裏還忍得住,立刻反唇相譏。

兩人在機場到達處就你一句我一句隔空對罵起來,最後到底是繁星媽念過大學更吃虧,她自詡知識分子,沒法跟這種庸俗的小市民歐巴桑一般見識,所以一見了女兒,繁星媽就恨鐵不成鋼:“你有錢給別人買頭等艙,就不舍得給你叔叔買頭等艙,你叔叔個子有一米八幾,年紀又大了,人又胖,硬塞在經濟艙裏有多難受你知道嗎?”

繁星隻好賠笑,說那頭等艙不是自己花錢買的,而是積分兌的,自己也是給爸爸用積分兌了頭等艙,沒給外人買。

繁星媽越發恨鐵不成鋼了。

“給你爸買!你知道你親爹那德性,什麽香的臭的不拿去給狐狸精獻寶?你給他買,你還不如把積分扔在水裏,你怕經濟艙塞不下他那麽大個人是麽?你掙幾個錢容易麽,被他坑了去便宜別人!”

繁星還沒說什麽,龔阿姨已經跳起來罵。

“誰是狐狸精,你罵誰呢?我跟老祝是合法夫妻!老祝心疼我讓我搭頭等艙怎麽了?你心疼你老公,你也掏錢給他買頭等艙啊!你摳門不舍得你還在這兒瞎嚷嚷啥?”

繁星媽氣得渾身哆嗦,眼看就要撲上去手撕龔阿姨,繁星趕緊攔在前頭。一邊朝自己親爹使眼色,一邊說:“爸你們都累了,你看孩子也睡著了,你趕緊帶阿姨上車去酒店吧,這裏空調太冷別讓孩子著涼感冒。司機電話我已經發你手機上了。”

繁星媽被女兒死死拖住,直到上車後還怨恨不休,責怪繁星:“胳膊肘朝外拐,不幫著自己親媽竟然幫著後媽!”

繁星隻好滿臉堆笑說假話:“媽,我怎麽能不向著你!”

“那你還讓他們先走!”

繁星:“我這不是要陪著您和叔叔去酒店嘛,能不讓他們先走嗎?”

繁星媽一想,確實,女兒到底還是向著自己的。前夫跟狐狸精可不就得抱著孩子大太陽底下自己去找司機麽?

繁星媽徹底心平氣和了,等到了酒店,繁星本來在這家酒店訂了兩間普通大床,但她跟著CEO常年出差住酒店住成了SPG白金,酒店慷慨地給她本人升級到了豪華海景套房,繁星立刻把這豪華海景套房讓出來給親媽和後爸,自己拿著行李去住了另外一間普通大床。

這下繁星媽喜出望外,沒什麽不滿意了。

繁星一進了房間,趕緊打電話給誌遠,得知他父母那邊一切妥當,又趕緊打電話給自己親爹。

“爸,你到酒店了嗎?怎麽樣?房間還可以吧?嗯嗯,我知道……嗯嗯……龔阿姨怎麽樣?那就好,房間水果可以吃,那是我訂好的,不會另外收錢,您放心吧。明天我已經訂好車,司機帶龔阿姨和小寶寶去海洋館和天涯海角……您就放心吧!”

打完這個電話,繁星才顧得上坐下來脫掉穿了一天的高跟鞋,赤腳踩在房間的木地板上,終於鬆了口氣。

結果第二天一早,繁星就被親爹的電話吵醒。原來小孫子昨天半夜就鬧不舒服,上吐下瀉。親爹慌了神,好容易等到一大早,看著孩子還沒好轉,就給繁星打電話。

繁星隻好迅速洗漱,趕過去親爹住的酒店,看龔姨急得團團轉,立刻叫了車趕去醫院。醫生診斷是水土不服,開了藥劑,結果剛在急診室裏喂下去,小寶寶又吐了滿地。龔姨急得要跟醫生吵起來,繁星一邊勸,一邊打電話給自己在海南的同學,問清楚最好的兒科在哪裏,又帶著親爹後媽和小寶寶趕過去。

三亞就這麽一家醫院算是頗有名氣,冬季旅行高峰人山人海,排隊的時候還有車禍急診,還沒輪到小寶寶掛的專家號就已經中午了。

本來約了誌遠的父母中午吃飯。繁星見親爹實在不願意走,龔姨一個人帶著哭鬧的孩子也確實不行,自己又蓬頭垢麵待會兒隻怕還要排隊拿藥,隻好打電話給誌遠父母,再三道歉,撒謊說自己父親身體有點不舒服,將聚餐改到晚上。

誌遠父母倒是客氣,問了說是水土不服腸胃炎,還客套了兩句,說要來醫院看望,繁星連忙攔住了。

好容易等小寶寶掛上輸液,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鍾,繁星先叫車回酒店換衣服化妝,收拾好了又打電話給後媽龔姨,客客氣氣地問小寶寶好些沒有,還需不需要自己過來幫忙。幸好龔姨會做人,說:“好多了,現在不哭不鬧了,剛才還吃了半瓶牛奶,多虧你一早上趕過來忙前忙後,跟著找醫院又出錢拿藥。你放心吧,一會兒我就叫老祝過去,我一個人應付得了。”

繁星再三道謝。

繁星親爹到底還是遲到十分鍾,繁星媽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責備他在女兒的終身大事當頭還遲到。繁星唯恐親媽跟親爹又吵起來,隻好緊緊攥著母親的手。

好在住在無敵海景套房的繁星媽心情甚好,沒有跟前夫多計較,隻是當著誌遠父母的麵,將自己女兒誇成了一朵花。

誌遠父母對繁星也是滿意的,誌遠家在一個二線城市,誌遠父親是當地知名重點高中的校長,母親則是事業單位的小領導,兩個人都挺喜歡繁星。

繁星皮膚白,相貌溫柔,逢人先笑,眉眼彎彎透著和善。說話輕言細語,辦事周到。又是名校畢業,跟自己兒子是同學,能考上名校的姑娘自然不傻,她和自己兒子的基因都這麽好,將來的孫子那還得了,一定是常青藤的苗子。

所以誌遠媽媽拉著繁星的手,怎麽看都看不夠,怎麽愛都愛不夠。口口聲聲感謝繁星媽媽,謝謝她培養了這麽優秀一個女兒。

誌遠爸爸跟初次見麵的未來親家也沒什麽好說的,所以隻是微笑勸酒,繁星爸爸一天都沒吃東西,半夜就開始張羅小孫子不舒服的事,空著肚子被他勸得喝了七八杯酒,頓時就臉紅到脖子裏。

繁星媽被未來的親家母這麽一通奉承,不由得得意忘形,誇耀說:“你不知道繁星多孝順,昨天酒店給她升級到海景套房,她立刻就讓給我住,昨天晚上還帶我們去吃了海鮮大餐,哎喲親家母,那個酒店是真的好!桌椅就擺在沙灘上,比韓劇還浪漫呢!一邊吃海鮮一邊吹海風,不知道多愜意,還有菲律賓樂隊在旁邊演奏,哎喲,不瞞您說,活了一大把年紀,我就享這個女兒的福。”

繁星連使眼色也攔不住親媽的誇耀,誌遠媽媽猶未覺得什麽,繁星親爹倒不高興起來,因為早起龔阿姨罵他,昨天晚上是他非要去海鮮市場吃海鮮,小寶貝孫子也吃了一整個海膽蒸蛋,一定是海鮮市場大排檔不幹淨吃壞了!他是被龔阿姨降服慣了的,當下不敢頂嘴,心裏也犯嘀咕,他還是好多年前跟團來過海南,這次也是出發前聽人說海鮮市場便宜又好,才帶龔姨和小孫子去的,從亞龍灣打車花了一百多塊呢,結果吃完還挨罵。

這時候聽見前妻炫耀,一口一個我的星星乖女兒,一想自己兩頭受夾板氣,從早上忙到現在,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妻子還好一頓挖苦,冷嘲熱諷趕他走,說別耽擱了前房女兒的終身大事!

酒勁一衝,他就“砰!”將桌子一拍。

“你帶你親媽住套房吃海鮮,就不管你親爹的?祝繁星,你別忘了當年離婚的時候你媽連生活費都不肯給你,你高中學費誰給的?你上大學誰偷偷塞了你一千塊錢私房錢,我還是你親爹嗎?沒良心的白眼狼!”

誌遠父母早就愣在當地,繁星媽不甘示弱:“怎麽了?女兒對我好怎麽了?我告訴你,女兒就是跟媽親,誰真心疼她她知道!你個喪良心的東西,這會兒倒跟女兒算起賬來,不就是姓龔的狐狸精挑唆的?果然古人說得好,有了後娘就有後爹!”

繁星趕緊勸,哪裏勸得住,繁星媽還不肯罷休,痛罵前夫:“這是什麽場合,你就衝女兒嚷嚷?你還是個人嗎?老話說虎毒不食子,你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繁星爹衝上去就要動手,誌遠父親連聲叫著“老哥老哥算了”,和誌遠一起趕緊攔,沒想到繁星爹喝多了蠻勁大,一甩手一巴掌,“啪”清脆響亮正好打在誌遠父親臉上。

繁星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亂響,這一耳光比打在她臉上更難過,她心亂如麻,像被捅了一萬刀,她定了定神,趕緊叫服務員拿冰塊來。誌遠終於將繁星爸架到了一旁,繁星接過冰塊,匆忙用餐巾包好,遞給誌遠媽媽:“阿姨,您趕緊讓叔叔敷上。”

誌遠媽媽看繁星一張小臉都急得慘白,拿著冰塊兩眼焦急淒涼地望著自己,心裏一軟,到嘴邊的一句話就咽了下去,不作聲接過冰塊,給丈夫敷上。

繁星媽這邊卻不幹了,立刻拿起手機,打通龔阿姨的電話,劈裏啪啦就把龔阿姨罵了一頓,罵她狐狸精,挑撥離間,竟然叫老祝來砸親生女兒的場子,自己哪怕拚了這條命,也不能叫她稱心如意……

繁星急得在旁邊直拉媽媽的衣袖,連聲叫:“媽你別說了!”

繁星媽罵了個痛快,繁星爹按捺不住,又要衝上來跟她拚命。誌遠趕緊抱住他的腰,醉漢勁大,誌遠眼鏡被撞到了地上,被繁星爹踩了個稀碎,人也被摔得一個趔趄,繁星爹終於衝到了前妻麵前,沒想到繁星不聲不響就擋在了中間,兩隻眼睛裏全是淚水。

“爸爸,你要打就打我吧。”

繁星爸舉起的拳頭終於放下去,他跺了一下腳,不顧這包廂裏一片狼藉,轉身就走了。

繁星媽恨恨地說:“喪良心!不管親生女兒死活的渾球兒!”

繁星隻覺得筋疲力盡,誌遠近視度數很高,一直拖延著沒去做手術,眼鏡一摔,隱形又放在房間沒有帶下來,現在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見,摸索著隻能先坐下來。誌遠媽既心疼被打的丈夫,又心疼兒子,不知不覺眼淚就湧出來了。

她這麽好勝的一個人,一輩子在親家母麵前抬不起頭,簡直比要了她的命還難過,立刻眼淚唰地就也流下來了。

兩個媽媽都在哭,誌遠父子沉默著,繁星便再機靈也想不出辦法來收拾這樣的殘局,隻覺得萬念俱灰。

正在這時候,繁星手機響了。

繁星看是CEO打來的,不能不接。

舒熠的聲音很低沉,仿佛感冒了,仍舊和平時一樣客氣,上來卻先道歉,說:“抱歉,休假了還打電話給你,但我這邊臨時出了點狀況,你能不能馬上買機票,趕過來處理一下?”

繁星十分詫異,下意識支吾:“舒總……”

舒熠說:“你是不是回老家了?要是沒有航班了,我讓商務機去接你。”

繁星大驚失色,上次CEO讓她租商務機,還是因為CEO的母親病危他要趕去上海。她頓時知道若不是十萬火急,他不至於打電話給自己。

繁星告訴他自己正在亞龍灣。

舒熠的聲音在電話裏透著深深的疲乏,說:“那正好,我叫直升機去接你。”

繁星強自鎮定下來,先叫了車送自己媽媽回酒店,又親自陪誌遠一起,送他父母回房間去。

誌遠回房間戴上隱形,才發現手肘紫了一塊,是被繁星爸剛才那一摔給撞的。但看看繁星站在眼前,楚楚可憐,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歎了口氣。

繁星說:“你替我向叔叔阿姨賠罪,我爸他喝醉了就這樣,我實在是……”

繁星眼眶發熱,她實在不願意再哭,隻怕自己忍不住。

誌遠扶一扶她的肩,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

繁星告訴他,自己馬上要去清水灣,老板估計有要緊事叫自己過去處理。

誌遠終於忍不住爆發。

“你來休假還管什麽老板,剛出了這麽多事你能扔下就走嗎?”

繁星不忍心,但她做慣了秘書,這職位就是事無巨細風雨無阻,再說要不是十萬火急,舒熠應該不會打電話給她。

繁星稍稍解釋兩句,誌遠不理她,自顧自上陽台抽煙去了。

繁星最怕冷戰,忍不住覺得冰箱又回來了,自己又變成了小小的魚,被塞在冰箱底格,掙紮不了,連空氣都凝結成冰。

繁星想了一想,還是走到露台上跟誌遠解釋。

“老板估計是真有急事,他都說要派直升機來接我了……”

誰知道這句話徹底惹毛了誌遠,他一下子扔掉煙蒂,盯著繁星。

“甭在這裏炫耀了,誰不知道你們公司上市,你們個個都拿了期權!我辛辛苦苦幹好多年,不如你馬上就能兌千萬的股票!”

誌遠怒極反笑:“祝繁星,你忘了我跟你一樣,是學金融的?”

繁星隻覺得胸口發緊,她沒有跟誌遠提過期權的事,原因很複雜,自己也不願意去深想,到這當口被他一語道破,不由得有幾分心虛。

繁星囁嚅:“我總覺得應該拿到手才算,所以沒有跟你提過……”

誌遠:“你就這樣看不起我,覺得我會貪圖你的錢?”

繁星慌亂了:“誌遠,你怎麽這樣說,你明知道不是。”

誌遠扭過頭去,脖子裏有根青筋在緩緩跳動。其實有句話他不能說,畢業後他工作一直比繁星強,他前途遠大一片光明,他也習以為常,總覺得男人應該比女人更強,就如同自己父母那樣夫唱婦隨,那不挺好嗎?固然繁星願意去做秘書有點胸無大誌,但女人嘛,將來有了孩子,回家當全職太太好了,他有信心養活妻兒。

可是沒想到,一個在投行工作的同學告訴他,你小子真行嘿,當初你女朋友去當秘書,我們都死活想不通,你也不攔著,現在繁星他們公司在美國上市,聽說所有資深員工都有了期權,像繁星這樣服務了五年的員工,期權一定在千萬以上。沒想到你真是眼光長遠,會布局!

誌遠當時腦子裏就嗡一聲,知道自己在短短數年內,隻怕趕不上繁星了。

憑什麽?

當年她去做秘書時,自己是怎麽嘲笑她的?

簡直就像打他的臉。

尤其想到繁星隻字不提期權的事,他的心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啃。

或許是嫉妒,他不肯承認的嫉妒。

他在學校時成績比繁星好,畢業後職位比繁星高,每天辛苦地工作,跟世界一流的精英鬥智鬥勇,他清楚自己如果運氣夠好,再過幾年或許就能升到更高的職位賺到人生第一桶金,可祝繁星就在會議室端茶倒水,替CEO訂機票,輕輕鬆鬆就要拿到千萬。

憑什麽?

世界何其不公!

這一切根本就不應該屬於她!

他忍不住說出傷害繁星的話。

“我們還是分手吧,免得耽誤你搭直升機去為慷慨大方的老板效力。”

直升機就停在酒店的停機坪上,繁星心事重重地上了直升機。

飛機騰空而起,繁星心裏才翻江倒海地難過起來。

繁星下飛機的時候,已經重新補過妝,一路走一路飛快地綰好被螺旋槳吹亂的頭發,從停機坪走到別墅草坪的時候,她已經平靜得像每一個去上班的早晨一樣,看不出絲毫破綻。

偌大的別墅被布置得像夢境一般,地上到處都是從比利時運來的那些花,花藝師精心設計的造型,還有香氛蠟燭,草坪邊放著幾排椅子,她知道那是給樂隊坐的,酒店曾經給她確認過PPT。隻是樂隊現在不知去向,泳池旁安靜得很,舒熠就坐在泳池旁的長桌邊,眼神渙散,領結被他解了擱在桌子上,桌上還有一枚碩大的鑽戒,天鵝絨襯著粉鑽璀璨的光芒。

繁星又叫了一聲“舒總”,他才似乎回過神來,答非所問地說:“她沒答應。”

繁星看這樣子,大約是CEO精心準備的求婚卻被拒了。

這麽大的場麵,這麽多的昂貴鮮花,這麽大的粉鑽……

結果……

看到CEO這樣子,繁星都不覺得自己慘了。

CEO站起來,說:“你處理一下現場,樂隊的人剛走,別有什麽不好的流言傳出去。”

繁星點頭,開始打電話,給酒店付清潔費,讓他們來收拾這一地的鮮花,繁星決定給樂隊領隊封個大紅包,免得他們胡亂八卦傳話給媒體。

一個電話還沒打完,隻聽“撲通”一聲,繁星回頭一看,CEO正在泳池中筆直下沉。

繁星來不及多想,扔掉電話就跳進泳池。繁星還是大學為了體育課學分學的遊泳,其實並不擅長,在池中好容易撲騰著抓住了CEO,自己倒嗆了好幾口水,拚盡全力拉著他浮上水麵,一邊咳嗽一邊勸他。

“您別這樣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她不答應您就再找啊,您這麽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女朋友嗎?”

CEO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繁星這才注意到CEO踩水比自己嫻熟很多。

舒熠說:“我就是打算遊個泳,冷靜一下。”

繁星訕訕地放開緊抓他的手。

舒熠往後一仰,以標準的仰泳姿勢遊開了。

繁星卻腳脖子一痛,抽筋了。

繁星“咕嘟咕嘟”地往下沉,最後還是舒熠發現不對,遊過來把她撈起來。

繁星灌了半肚子的水,瑟瑟發抖,裹著浴巾坐在泳池邊,嗚嗚咽咽地哭,她還沒在外人麵前這樣哭過,可是一整晚她緊張、焦慮、委屈,說不出地難過,到這時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實在是繃不住了。

繁星哭了個昏天暗地,舒熠看她哭得稀裏嘩啦,也不問什麽,就坐在旁邊默默發呆,想自己的心事。

繁星哭累了,最後終於覺得不好意思,擦幹眼淚,張嘴欲解釋,看舒熠仍舊是落落寡歡的樣子,知道他不關心為什麽自己會失態,於是也不解釋了。

舒熠看她不哭了,打電話叫酒店管家送來威士忌和全新的女裝裙子。要不說管家真是見慣了大場麵,看到披著浴巾渾身濕透臉上帶淚的繁星,連個詫異的眼神都沒有,隻是說舒先生您要的東西我放在這裏了,然後轉身就走。

舒熠倒了一杯酒給繁星,繁星一仰脖子就喝了,舒熠自己那杯卻是慢慢品,他問:“你怎麽就認為我打算自殺呢?”

繁星酒壯慫人膽,說:“因為您太優秀了啊,優秀的人都受不了打擊,真的,我從P大畢業,聽說前幾屆物院有個師兄是天才,學物理的卻能挑出計算機老師的課件錯誤,可他最後瘋了。”

繁星張大了嘴,嘴裏簡直能塞下整個雞蛋。

舒熠說:“也沒瘋,就是抑鬱症,出國治了兩年,最後治好了,可是就不想回去念書,於是考了普林斯頓,念了一年覺得狀態不好,不想念了,就出來創業。”

他說:“我的抑鬱症早好了,創業失敗的時候我都沒想過自殺,你放心吧,失戀更不會了。”

繁星沒想到舒熠會跟自己講這些,包括剛剛求婚失敗的戀人。

“最困難的時候她在我身邊,我一直想,上市成功就向她求婚,因為終於有能力給她最好的生活,可她說,這不是她想要的。”

他還是很傷心,眼神都看得出來,失落中透著黯然。

繁星沉默地喝酒,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有些傷口隻能自己愈合,旁人說什麽都沒有用。

舒熠問她:“你呢?三亞假期怎麽樣?是和男朋友一塊兒來的嗎?”

繁星歎了口氣,說“別提了”。然後原原本本,向他講述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舒熠很同情她,但也無從勸解,兩個人隻是默默地碰杯,然後喝酒。

最後舒熠喝高興了,打電話叫了西班牙火腿來佐酒,酒店管家仍舊麵不改色,除了片得薄如蟬翼的西班牙火腿,還送上了鹹橄欖。

舒熠說:“這個管家很有你平時的風采!”

繁星說:“謝謝啊老板,我當你誇我了。”

舒熠說:“是真的!那次老宋跟我打賭,我說不可能有難倒你的事,他不相信,所以開會開到一半,他嚷嚷餓了要吃餛飩,還要手工裹的那種,結果半小時後,你就送來一碗熱騰騰的手工餛飩。然後我就打賭贏了一百塊!”

老宋是主管技術的副總裁,繁星心想那次把我急得,費了好大工夫才找到手工餛飩,你們這群技術宅男真無聊,真是幼兒園小朋友,幼稚!

繁星伸手。

“一百塊,歸我!”

舒熠錯愕了幾秒,掏出濕淋淋的皮夾子,翻了半晌沒翻到現金,麵露尷尬。

舒熠訕訕地說:“先欠著你吧,真要命,除了A輪融資之前,這輩子還沒這麽窘迫過。”

繁星哈哈大笑,舒熠也哈哈大笑起來。

笑痛快了,舒熠躺倒在草坪上,他說:“你看,星星。”

繁星抬頭,清水灣空氣清透,天空繁星燦爛,跟平時看到的都不一樣,北京的星光也是微弱的,在城市光害下幾乎看不見。

舒熠躺在草坪上一直沒有再說話,繁星還以為他醉得睡著了。

過了好久,舒熠才說:“今天晚上的事你千萬別跟人說,太丟人了。”

繁星說:“您放心,我也有把柄在您那兒。”

舒熠這才想明白她為什麽告訴自己她的私事,這個祝繁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舒熠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