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浪成微瀾間

沈漸是被人扶下高台的。

扶他的正是他在道院唯二兩個朋友:丁衝、王獻。

前者星榜高居第四,後者高居第十,前麵十七場挑戰賽中,他們已經擊敗各自挑戰者,成功獲得九院問道資格。

原本的意氣風發,被這場挑戰帶給全院上千學員的震撼給淹沒。

震撼歸震撼,大家看沈漸的目光依然不屑、鄙夷、憤怒占據絕大多數。

他卻毫不在意,任由王獻在他身體上下其手,給他治療皮膚上被劍氣割出來的數十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為追個女人,用得著拚命!”

王獻對他上台挑戰的動機相當不屑,甚至鄙視。

“你個公子哥哪懂我們這種小人物追求。”

滿嘴丹藥也沒能完全堵住沈漸的嘴。

丁衝倒是沒什麽多餘話,樂得嘿嘿直笑。

剛下台,沈漸便掙紮著甩開兩人攙扶,滿是汗水血水灰塵混合物的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

衝兩位朋友自然不用笑得那麽曖昧。

大家正在散場,而南梅初雪卻在不遠處,好像專門在那裏等候。

“你在等我?”

南梅初雪緊繃的俏臉如冰霜籠罩,看起來依然令人心動。

“想當麵給你說一聲,蕭塬並非我意中人,你——更不是。”

“那又如何?”

沈漸以袖抹臉,視線下移,“我喜歡你就夠了。”她今天穿了身淺綠的敞口紗衣,露出胸口一抹顫顫雪白。

南梅初雪臉突然飛起紅,手按劍柄,瞪眼恚怒道:“找死——”

王獻趕緊把沈漸扯向身後,微張雙臂,人畜無害的小圓臉堆滿笑容,打著哈哈說道:“何必跟腦子進了水的家夥計較,不知內情的傳出去,還以為你幫蕭塬出頭呢!”

他望向不遠處兩名女修同窗,使勁衝她們眨眼。

傻子都看得出什麽意思!

那兩名女修跑過來,一左一右連拉帶拽,將南梅初雪帶離演道場。

“何苦呢!”王獻不住搖頭歎氣。

沈漸正色道:“沒有追求的人生,活著有何意義!”

王獻一肘撞在他腰眼上,笑道:“那你去追尋人生意義,慶功宴就我跟老丁去了。”

沈漸臉上馬上堆起笑,“慶功宴,咱們仨成功拿下問道名額,如此有紀念意義的一天,還不得鼓樂齊鳴,普天同慶,熙春樓還是花月樓?”

王獻皺眉,頗帶嫌棄口氣道:“你請啊!”

沈漸笑道:“我掏腰包,你堂堂王大公子麵子往哪兒擱。”

丁衝一旁隻是樂,不管誰掏腰包,反正輪不到他。

一個疑似七大門閥瑯琊王家公子,一個京郊大地主沈家唯一後人,請客吃飯喝花酒這種事情,還能讓他一個窮小子破費。

沈王二人你推我搡打鬧半天,最後毫無意外。

付錢的總是王獻。

跟誰比臉皮厚,也別跟沈漸比。

不過丁衝肚子裏比誰都明白,沈漸的大方從不在明處,也不是對誰都會大方。

——

道院西山腳下林木蒼翠間一個房間內,沈漸全身**泡在裝滿藥水的木桶裏麵,腦海內響起蒼老且有氣無力的嗓音:

“烈爆力量增強了不少,隻要不遇道境,卸甲加烈爆足以打爆道境以下任何防禦。”

沈漸沒有張嘴,跟腦子裏這家夥說話,隻需要念頭:

“不是你一直講要低調,低調,就算你遮掩氣機偽造氣象的本領高,以駱老頭老道彌辣的眼光,能不產生懷疑?”

他不停埋怨:

“為幫你查找天門碎片下落,我這張臉都抹進了袖兜,招惹南梅,隻為順理成章挑戰蕭塬的理由……看我這身傷,得吃多少老母雞……”

十年前,京郊午降天隕,沈家莊沈氏一族一百二十六遇難,唯餘一子,此子正是今天的沈漸。

能活下來原因,對外宣稱是他當時貪玩,跑去了莊外捉鳴蟬,事實上就是腦子裏這個自稱來自天外的神靈觀象,在隕石落地那一刹,選擇寄居他體內,以最後一點神力,保護了他不受天劫傷害。

當然這都是老家夥自己講的,沈漸也沒辦法證實……

老家夥的話向來玄乎其神,據他自己吹牛皮:他還是天外至高神明,能幫他打造出一副與仙道修行截然不同的神靈不滅之軀。

隕石剛落下那年沈漸九歲,他信。

隨著年齡增長,見識增多,他愈發相信……因為老家夥給他的幫助,超乎想象。

略顯蒼老的嗓音無不譏誚地說道:“確定不是下半身的想法?”

“老家夥,你又……”

“我才懶管你鳥事。”

沈漸沉默良久,問道:“看出蕭塬幾成修行脈絡?”

觀象不屑地道:“就他那點道行,閉著眼都能全部看穿,等我整理成冊,放進你神識裏麵,還能賣個好價錢。”

沈漸歎了口氣:

“青田蕭家修行也來自天門碎片感悟,這次得罪了他,接近的機會就渺茫了。”

觀象對此似乎沒有什麽遺憾,悠然道:

“不急,飯要一口口地吃,知道下落就好,等你體內開鑿出三十二座天池,到時想做什麽不行。”

沈漸哀聲道:“老家夥,才八座吔,十年了,從開山、拓藏到八門,初境三層就花了十年光陰,人生有幾個十年,開鑿三十二座天池豈不還得等二十六年?”

蒼老的嗓音不屑道:“嗯,二十六年又不是多久,眨眼就過。”

“那是你覺著!”沈漸語氣中充滿無奈。

觀象用輕蔑的口吻道:“怎麽嫌老頭子麻煩,別忘了,十年前若沒有我,你已經在天坑下化成了腐泥。”

沈漸默然。

“別想那些,你平時做什麽,老頭子我不想聽,也不想看。”

“真的?”

“騙你不是人。”

“你本來就不是人。”

沈漸輕輕歎了口氣,低語喃喃:“我都去小靈山多少次了,始終無法將靈種引入武器,無法藏神,以後真正遇上殺力高的對手,對敵豈不吃大虧,你得想個辦法解決才是。”

“用不著擔心,以你現在的能力,應付這些道學院的學員足夠了,就算運氣不濟,真碰上個神華境,打不過,跑還跑不過……修行路上,要的不是爭強好勝,而是如何保命……有命才有將來……”

觀象的話並未給沈漸心安。

他知道腦子裏的寄居者如今狀態並不樂觀,雖然眼界極高,能幫他在體內打造出與修仙者截然不同的天地氣象,也能偽造出與修仙者相同氣息,但真正麵對敵人,指望他還不如指望自己。

如果能像蕭塬一樣將隨身武器種靈契合,真不知道能演化出何種了不起的神通。

——

仙道院三垣樓。

闕不再麵色鐵青,手上端著茶碗,恨不得把滾燙的茶水連同茶杯一下砸到對麵坐著的那個清臒老者臉上。

身為院長,修心有成的道境天元強者,他還是保持著應有的克製,畢竟對方代青的是青田蕭家。

身負難得的青龍天血,仙朝未來棟梁之才,失去五年一屆的九道問道中大展宏圖前程的契機,身為七大門閥之一的蕭家當然心有不甘,派人來詢問緣由,也屬理所當然,隻不過這位神華境鄔供奉,實在太把自個當盤菜。

真把自個當成了蕭家當家人!

鄔供奉好像並未留意到院長厭惡之情,兀自大聲說道:

“蕭塬來你們仙道院四年,拿下最近三屆星榜狀元,如今卻敗於一個連武器種靈都做不到的武道體修手下,難道你們道院不應該給蕭家一個解釋。”

“解釋!”

闕不再手臂抬起,將茶碗往案幾上重重一放,蓋碗稀裏嘩啦,茶水淌得到處到是。

“你自己沒看見?”

“輸了,就是輸了,你還要什麽解釋,仙道院規矩擺在那裏,你若不服,認為本院長偏私,盡管去道源宮請長老頒下法旨,撤了老夫這院長便是。”

鄔供奉傻了眼。

仙道院是道源宮與朝廷聯辦,一則為朝廷培養文武人才;二則也為道源宮招徠資質出眾的仙家未來,雙方也僅僅是一種契約關係,互惠互利,談不上從屬。青田蕭家雖說在朝廷樹大根深,操持權柄,終究也隻是朝廷臣子,如何能與地位超然的五大道脈相提並論。

麵對闕院長發怒,他隻能選擇退讓,忙不迭拱手致歉,連聲道唐突,匆匆辭別而去。

等他離開,闕不再這才扭頭望向屏風,麵上怒氣未消。

“駱大師叔,你就好意思躲後麵看戲!”

駱道人自屏風後轉出,嘿嘿笑道:

“不看戲看啥!蕭家算個屌毛,你還能怕他們?”

闕不再皺了皺眉,歎著氣說道:

“真煩了仙都這鬼地方,不如師叔你給師君去封信,把我這不稱職的院長擼了便是,我也樂得回宮靜心修行,至於這院長,隨便派哪位祭酒,執管接任便是。”

駱道人翻了個白眼,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從腰間摘下葫蘆,撥開木塞倒嘴裏倒了一口,酒氣彌漫。

“我也想回去,不如你寫封信告我一狀。”

闕不再搖著頭,對這個師叔,他是無可奈何,監院名義上實權低於院長,但實打實的是道源宮派來監督道院不會被朝廷侵蝕、掌控的大長老,說白了他不管事務,隻管道院管理者,誰還能告他,那不是自討沒趣!

“蕭家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駱道人嗯了聲,表情上沒任何變化,更不曉得心裏想什麽。

“用不用提醒你喜歡的那小子,讓他最近少外出閑逛?”

“不用,人各有命,該著的總有該著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