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張總編

見中年文士對《一件小事》表示出的欣賞和喜愛,金溥佑當然開心,這是凝結著他全部技巧和精神的作品,雖然不如那些戲文或者菩薩看起來那麽奪人耳目,但他自信,這件東西可以被尊一聲藝術品,並且比當初的《和服女子》要更加出色也更加凝練。

隻是,還不曉得此人到底是什麽來路。

倘若換在三兩年前,金溥佑少不得愣頭愣腦的去問對方名姓,現在他當了幾年行首,早就是個老江湖了,待人接物的水平當然不一般。

略略皺眉就知道這人肯定不普通,能進那五爺的辦公室而不敲門,說明他和那五極其相熟,並且能讓向來眼高於頂的五爺買賬,這不容易。

那五好歹也是大宅門裏出來,雖然琴棋書畫都懂點,是不大精通,可眼光擺在那兒。

所以金溥佑想了想,覺得還是示之以誠比較好,這樣的文人都是人精,自己雖然滿嘴的江湖訣,但對上他們根本是沒用的,這時候就應該主動藏拙。

“這位先生誇得過頭了,這這,讓我怪不好意思的……”一句話,既捧了對方,又點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五聽了連忙給他打掩護:“嘿,你小子,怎麽說話呢,沒大沒小的,你得叫張先生!”

說著又衝著文士拱手鞠躬:“張總編,好久不見。您別和這小子一般見識,他沒讀過什麽書,就是個手藝人,說話稀裏糊塗的,您可千萬別見怪,我這先替他給您賠禮道歉了。”

那張先生如何聽不出來那五話裏話外的意思?說是道歉,其實還是吹噓誇耀,他朝那五拱拱手,:“我是去樓隔壁訪友的,恰巧他不在,結果無意間看到這件作品,讓人眼前一亮,便不請自入,實在是多有冒犯。”

不待那五說話,此人又轉向金溥佑:“鄙人張季鸞,眼下忝列《大公報》總編,方才見到這麵人兒捏得漂亮,心裏還在詫異究竟是出自何方高人之手,見到先生如此年輕,那倒是提醒我了,閣下莫非便是名聲傳遍麵人兒精?”

金溥佑聞言嚇了一跳,甚至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於是條件反射似的便給對方鞠了一躬:“張,張先生,我,我曉得你……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張先生!”

這四個不極其有名,乃是張季鸞記擔任《大公報》總編後奉行的辦報方針,一經公開,便在引起轟動。

新聞自由是這個時代報人掛在嘴邊的,可說來慚愧,真論起來,這方麵做的最好的中文報紙都在上海,《申報》《新聞報》便是其中翹楚。

而北方諸報都隻能低頭認栽,原因也簡單,這年頭軍閥橫行,有槍便是草頭王,文人手裏有筆,可架不住別人有機槍啊,墨水對上子彈,勝負輸贏可想而知,不是報人們不想,而是做不到,尤其是在這首都,不管誰當權,都會主動收買報紙為其張目,如果識相的,那乖乖收錢拍馬屁,萬一要是再講講文人風骨……那大記者邵飄萍還屍骨未寒呢,當初張作霖出巨資收買被他言辭拒絕,惱羞成怒下張胡子土匪氣發作便要邵的腦袋,總算後者機靈連忙躲進洋人產業的六國飯店裏,後來因為聽信欺騙而離開飯店,剛回到編輯部不過一個小時便被張作霖抓捕,雖經多方營救,卻依然命喪黃泉,那是1926年四月的事情,算起來也就半年。

反之,上海灘遠離政治中心又有幾個租界,而且洋鬼子們對文化人倒是挺看重,隻要躲進租界,那任憑你軍閥勢力滔天也拿他沒辦法,而軍閥們雖然對國人耀武揚威,可真對上洋人氣勢便又軟了下來,畢竟他們武器彈藥可都指望著洋貨來補呢。

張季鸞這四不政策剛提出的時候,大夥也都是當笑話看,結果沒料到,他竟然真的踐行下來,其間苦難一言難盡,可《大公報》和張某人的名聲,算是正經打出來了。

眼下淮河往北便以《大公報》為尊,好歹為北方新聞界挽回了一絲顏麵,並且也向南發行到了上海,總發行量上較《申報》《新聞報》還是差不少,可若以全國來論,倒也可以穩坐報界三鼎甲之位。

在北方,不管是誰提到張季鸞都是要給幾分麵子的,哪怕是手握槍杆子的軍閥。

金溥佑很激動,雖然其中倒有一半是作偽,“四不”一出,張季鸞頓時咧開嘴:“慚愧,慚愧,金先生也看《大公報》?”

麵人兒精變了金先生,顯然是高看一眼,多少開始平輩論交起來。

“回張先生的話,我平日收攤回家時會買份《大公報》”金溥佑回答,見對方似乎有不相信的意思,便又解釋道“不瞞張先生說,我本是旗人,當初也進過洋學堂,後來家道中落……”

說到這兒他忽然笑了起來:“也不能說中落,因為我家裏就沒好過,大清國的時候旗人孩子讀書不要錢,所以我還能上半年學,後來民國了,我就隻能呆家裏,由先父給我給開蒙,多少認識幾個字……”

“金……旗人”張季鸞隨口道“那你豈不是前清的皇族?”

那五在旁側笑得直打跌:“張總編,您有所不知啊,我這弟弟不光是是旗人皇族,他的生辰八字和溥儀可是一摸一樣……”

“竟有此事?”張季鸞有些好奇。

“回張先生的話”金溥佑畢恭畢敬“這就是我不信風水命理的緣故。”

說完也是滿臉苦笑:“他現在在天津靜園裏享福,我可是日曬雨淋討口飯吃。”

當下把自己是理親王後人的事情也略略說了,不是為了自抬身價,而是告訴對方,自己和那些冒充皇族謀利之人並不相同。

“俗話說,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現在我都姓金了,和愛新覺羅便是沒了關係,再說,愛新覺羅當年可沒給我家帶來過好的,吃虧倒黴就都在這個姓上了,現在,我就是普通的民國國民罷了,靠手藝吃飯。”

“金先生這書沒白讀,可見令尊也是有大學問大智慧的人,否則不會教出金先生這樣通透之人。”

聽到這話,金溥佑原本笑嘻嘻的麵孔立刻哀傷起來:“回張先生的話,家父確實是文采斐然,隻可惜天不假年啊……”

“抱歉,不該提起這些事情”張季鸞有些抱歉的說道“還有,你也別說回張先生的話,這都是前清那套東西,現在民國了,咱們平輩論交,我叫你金先生,你喊我張先生,咱們誰也不吃虧……”

想了想,張季鸞又問道:“這件作品不但捏得惟妙惟肖,題材上更是別出機杼,我能問問金先生為何要要以此為題。”

“哎,哎,張總編,您先落座,請坐啊,您大菩薩來我這小廟,已經是我蓬蓽生輝了,要是讓您站這兒說話,傳出去,我可得被同行們的唾沫淹死,哎,茶房,茶房,看茶,看茶,上好茶……等會兒,……”

看到茶房進來拿杯子準備泡茶,那五連忙阻攔,他從抽屜裏拿出個瓷罐子來,討好似的看向張季鸞:“張總編,這是今年剛下來的碧螺春,您嚐嚐……”

張季鸞不置可否,他施施然落座後看向金溥佑,在等待回答。

金溥佑想了想道:“是這樣的,現在各種傳統的題材都被我們這行捏得差不多了,幾十年下來,前輩的想法智慧都已經展現的差不多了,如果要想超過他們,隻能另辟蹊徑。”

“再有,這場景是我當日親眼所見,雖然隻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可於我卻很受震動……這年頭吧,嘿嘿”金溥佑冷笑一聲“我是在街麵上討生活的,平日裏就是和人打交道,莫說坑蒙拐騙,就是男盜女娼也見得多了,可像這洋車夫那樣,明明這事故的責任並不在他身上,然後他還是帶著老婦人去巡警駐所,這是老吾老啊……”

“張總編,您喝茶,您喝茶……”那五親自遞過茶杯來。

張季鸞接過,道了聲謝,隨手把茶杯放在茶幾,饒有興致的看著金溥佑。

金溥佑繼續道:“當時我就坐在旁邊的洋車上,目睹之下,隻覺得震驚,原本家父當年在給我開蒙時所講述的所謂的古人之風,就展現在眼前,再看看現在政壇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真是讓人生出‘禮失而求諸於野’之感!”

“妙!妙!”張季鸞一拍沙發扶手,連聲讚歎:“金先生不光手藝好,這見解也是一等一的高妙……”

“尤其是那句‘禮失而求諸於野’,實在

“使用的恰如其分……”張季鸞幹脆從沙發上站起來,直接朝金溥佑拱手為禮。

“不敢,不敢!”金溥佑慌了。

他自知身份地位和對方差了十萬八千裏,毫不誇張。

張季鸞雖然也是一介平民,可身份尊榮,手無寸鐵,可卻足以成為各方勢力座上賓,光被軍閥政客看重也就罷了,更厲害的是,不少洋人領事館的官員以及洋行大班都半公開的表示,如果有必要,自己願意為張提供各種庇護,以避免當日邵飄萍的慘劇重演,在這個“一洋二軍三官四民”的時代,等於是拿到了免死金牌。

並且,張作霖的封建殘暴作風也帶來了嚴重的反噬,他自己退出京城不說,那邊在上海要抓用**模特的孫傳芳,現在日子也不好過。

在這種時局下,張季鸞的威望一日高過一日,北地報業同仁視他為馬首,當政者也得捏著鼻子承認“新聞之自由”,南方報界雖然和北方打擂台,但對於這路真敢說敢做的同行倒也欽佩,所以也不遺餘力的支持。

《大公報》的威望一時無兩,並且金溥佑不知道的是,張季鸞是同情革命的,所以和廣州的革命黨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所以,他幾乎是眾望所歸的北中國言論領袖。

這才是那五爺巴結他的底氣,說起來那五和張季鸞也有攀上點轉折親,他老板是安福係要人,安福係現在有點失勢,但多年的積累仍在,是政壇不可小覷的力量,而《大公報》在張季鸞接手前,其實也是安福係的喉舌,現在雖然改了辦報風格,但也留用了不少老人,其中頗有和那五有舊的。

而那五經曆那麽多風風雨雨後也學乖了,不再像當日那樣眼高於頂,知道了該如何夾著尾巴做人,對於張總編這尊大菩薩也是刻意逢迎,是以張季鸞雖然不怎麽把那五放眼裏,畢竟在一個德高望重的專業報人看來,那五這種半路出家的紈絝子弟實在是不像樣。

可見他如此恭謹客氣,那也不好翻臉,倘若,那五還是當年那股子少爺脾氣,隻怕張總編立刻就要甩出文人風骨了,現在麽,也隻好暫且壓壓,畢竟花花轎子人抬人嘛。

張季鸞又和金溥佑聊了會兒天,神態安穩,言語客氣,最後才拱手而別。

那五客客氣氣的送他出門,隨即回來給了金溥佑一拳:“兔崽子,這回你是炒著了,趕緊的,今兒晚飯就是你請了,豐澤園,必須是豐澤園,我得可勁兒點……”

“五哥,請你吃飯是當弟弟應該的啊,可你得說說,為啥我是抄著了?這位張總編在你們報界那是這個”他一翹大拇指,“可,可……他今天也沒提出要買我的活兒啊。”

“你糊塗,這時候,你還計較他買不買?”

“不是啊,五哥,我不傻,我當然不在乎這個幾個錢,可他要是買了,不就證明他是真喜歡麽?”

“嗨,是我沒說清楚,他不買就對了……我和你講,這次聚寶匯大評選的評委團裏,就有他一位,而且大夥兒也都明白,他老人家說是尖兒的,就沒人敢唱反調,你明白嘛!”那五湊上去輕聲道

“張季鸞現在不買你的活兒,可不代表他不喜歡,你不知道,他整個人啊,看起來很好說話,可對人是客氣,但總讓人覺得有點子距離,像今天這樣說話的,我可是真沒見過,你小子就等好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