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重來

“行啦,折騰了一天,你也夠累了,從今晚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了……咱倆的輩分也就別管那麽多了,對外你是我徒弟,對內咱們還是哥兒倆相稱吧,畢竟咱們都沒了爹媽“金溥佑長歎一聲。

林德安聽了也沒做聲響,隻是點點頭。

“今天給你個優待,你可以先去睡。”

“那哥哥,你呢?”林德安問。

“我,一日不勞一人不得食……”金溥佑說著擰亮洋油燈,擺開大馬紮,“我和你爹我師傅不一樣,他能耐大,哪怕三天不碰,到第四天還是能捏出細活兒,我就不行了,我爹當年教我寫字時就說我沒有手聰,要想幹成什麽事情全得靠練,做不到一刻不停,但每日不停卻是必須的……”

說著,自顧自的捏起了活兒。

林德安這年紀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時候,麵人兒林臨終前囑咐他去找金溥佑,說這是自己一輩子最好的徒弟也是行當裏魁首,加上今天的經曆,讓他對這位師兄非常好奇,此刻見他這番模樣,頓時林德安的瞌睡蟲全跑了,“哥哥,我不睡,我看你捏,我也想學這個……”

“成啊,你也是半個大人了,到時候覺得累了就自己歇著去,現在願意看就看吧……”

“啊……這……”當他打開箱子時,嘴裏卻不由得輕輕叫出聲來。

這些日子他根本沒有碰過活計,不但箱子表麵,就是裏麵也落了薄薄一層灰,這倒也還罷了,最要命的是,放在箱子的原麵材料都已經全部硬了起來,五顏六色的,就和一塊塊石頭似的。

金溥佑唯有苦笑,“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啊,這些天來,我這過得是什麽日子,幸虧你來了,否則我這手藝哪怕荒廢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要真這樣沒臉去麵對師傅?”

又對林德安笑道:“看來,你和這個有緣分,正好,讓我從怎麽把麵粉變成能捏的原麵這個過程給你完整走一遍……這個你爹教過你麽?”

林德安搖搖頭:“一開始,我爹沒打算讓我學這個,他想供我上學,可後來他就……”

“我明白了……當初師傅怎麽教我的,我就怎麽教你,來,跟我去廚房,咱們先找找材料。記住麵人兒麵人兒,雖然是麵粉捏的,可也不能全是麵粉,純麵粉容易幹裂,所以得往裏麵摻江米麵,江米麵黏性大,容易塑形,抗裂更好,但江米麵也有問題,太軟沒骨子……所以必須摻和著來,在咱們北方那就得四六開,四成江米麵,六成麵粉,據說到了南方,江米麵就要減少……”

金溥佑手裏不停將麵粉過羅過篩,嘴上也沒閑著,絮絮叨叨哦說明,多年前,麵人兒林也是這麽指導他的……

忙了個把鍾頭,終於把原麵全做好了。

金溥佑從上摘下個小劑子來扔給林德安,“拿著玩兒去,玩得時候記住手裏的感覺,原麵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是正正好好,過軟過硬可都不行……”

於是,他將麵團兒分成大小不等的幾團,開始分別往裏調各種顏色,忙得不亦樂乎,敲門聲驟然而起。

“誰啊,這大晚上的……”金溥佑嘴裏嘀咕打開門,愣神了……

“哎呦,我的小金爺,不對,金大爺,您您就是我親大爺……”門外赫然站著胡經理,就是管著整個遊藝場,每個月都收金溥佑三十塊錢,還給他免費咖啡喝的胡經理。

見到金溥佑後者就和見親爹似的,不管不顧往房裏衝,金溥佑攔都攔不住,當然,他也沒想著攔就是。

胡經理沒空手,大包小包拎著,進了房間後,他將東西往桌子上一放,立刻叫苦連天起來:“我說,小金爺,咱們可不能這樣啊,我胡四自認做事是公道的,是的,雖然每月收你三十塊錢,可這是遊藝場規矩,可不是針對你,但凡在裏麵擺攤的都得交錢,而且,您也是有切身體會,咱這遊藝場不賴吧,地痞流氓一個沒有,您隻要安心做活兒就好……”

“是啊,都是胡經理經營有方”金溥佑含笑拍他馬屁。

“我說小金爺,您別說風涼話了,這一個多月,您人都見不著,多少人來找我問,一開始我解釋,後來他們根本不信,天天指著我腦門子罵,說我是奸商,說我份子錢定太高,說我欺壓良善,硬生生把您逼走……”

“就這些,我也忍了,我知道您家裏遭了大不幸,肯定得躺一陣子,對吧,咱們將心比心,換成我,我也沒心思幹活,可您一趟就一年啊……”

胡經理八麵玲瓏,察言觀色和說話的本事那叫一個絕。

今天他登門就是求金溥佑出工的,在來的路上他心裏直犯嘀咕,因為這些日子金溥佑的情況通過同行的嘴,已經傳得七七八八了,胡經理生怕這小子就此一蹶不振,是以各種鼓勁打氣的話準備了一肚皮,如果可以甚至打算唱一出《紅鬃烈馬》以薛平貴討飯封大將來激勵他,結果敲開門後發現,對方雖然臉色青白,黑眼圈又大又重,但精氣神倒是還行,沒傳言的那麽邪乎。

於是立刻轉變了說話方式,所以一趟就是一年,是指金溥佑春節前歇到現在,跨年了……

“抱歉,抱歉”金溥佑朝對方拱手“是我的不對,是我的不對”

見他這樣,胡經理倒有了一拳打空之感,但他卻非常高興,這意味著對方神智清醒,大概率能出攤了。

要知道現在的麵人兒金可是新世界遊藝場的一塊招牌,許多人花兩毛錢進遊藝場玩,不光是為了看戲聽落子,多半也還必須在麵人兒精的攤位前,哪怕不買麵人兒,看看也是好的。

現在金溥佑的作品已經不是常人所能問津的,孫悟空豬八戒大胖娃娃這種戳在棍兒上的的粗活兒,他幾乎不捏了,玻璃櫃子擺的都是戲文、佛像題材,每個叫價起板一塊錢,更要命的這都是成套的題材,不拆零單賣,要買就是整套整套的走火,連人帶馬的,最便宜也要五六塊錢,這已經完全不是普通人能問津的。

金溥佑呢,也換了心態,原本多少會擔心買賣不夠紅火,有時候會捏幾個便宜粗活招攬生意,可隨著他的手藝越來越好,他也改變了策略,現在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專門做精品……

如此,加上各色小報的宣傳,麵人兒精更成了新一代的天橋八大怪,和老雲裏飛等齊名,要知道前七怪那都是撂地表演的藝人,不管是硬氣功還是耍單杠都講究力氣勁道,就他一個手藝買賣人……聲勢之隆重,可見一斑。

由此胡經理才真著急,眼看春天了,京師老百姓貓了一個冬天,怎麽的也得出來透透氣曬曬太陽,自己遊藝場的活招牌少一塊,那可是天大的事情。

原本還想等等,畢竟人家親爹慘死,自己貿貿然找上門去,很有可能挨耳光。

但……就如同他自己說的“這都一年了啊!”

今天他實在忍不住了,便帶了各色禮物,心裏也是琢磨好了,過來等於是看看“老朋友”,然後隨機應變。

“這些東西,你帶回去……”金溥佑笑著道

“那怎麽可以!”胡經理立刻擺出副生氣麵孔來,“怎麽看不起老哥我?還是嫌棄東西不好,入不了你小金爺的眼?如果真這樣,我帶走,回頭給你送別的來……”

金溥佑哈哈一笑,算是揭過這個話題,他隨即誠懇道:“胡經理,今天你的來意,我明白了,這些日子,我家裏的事情,想必你也聽到了,之前確實是沒法動彈,現在好了,明天我就會出攤!”

“那好,那就好!那我告辭了”

“來都來了,坐會兒再走,咱們也好久沒見,聊聊天嘛……”

胡經理見狀便找了張椅子坐下,這時候和金溥佑搞好關係總是不錯的。

“哎,這位是?”他看到了縮在一旁的林德安。

“這是我師傅的兒子,我師傅走了,他來投奔我,也就是我金某人開山門的徒弟,以後還要請胡經理多多關照了。”

“噢,節哀,請節哀”胡經理朝林德安道,隨即對金溥佑拍胸脯“隻要用得著我的地方,你盡管開口……咱們誰和誰啊……”

“那是,那是……”

兩人又隨口聊了幾句,胡經理起身告辭,這次金溥佑沒挽留,隻是客氣的送他到胡同口,又給他叫了洋車,目送他離開後才回家。

“這些你也得學,想要混飯吃,不管手上要拿得出活兒,待人接物都要有眼力見兒,這樣至少不會吃虧……上海灘大流氓黃金榮說的好,不識字可以,不識人頭,可不行,你也別害怕,這些東西我早晚都一點一點的教給你……”

說完,他洗洗手開始捏活兒……

林德安在搬張椅子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在以前,晚上是他幹活效率最高的時候,夜深人靜沒人打擾,心思也安靜,很快就能沉浸到“藝術創作”中去。

是的,他也學會了這個新詞,在拿到櫻花會的一等大獎後,那五作為哥哥可是親自下場狠狠得吹了他一波,加上這又是北京地區手藝人頭一次獲獎,於是許多小報都來湊熱鬧,你一篇我一篇,今天你發個特稿,明天我來個專訪。

跟著這個油嘴滑舌的記者朋友接觸多了,金溥佑也學會了不少新詞,比如藝術創作,比如煙士披裏純,當他用這些黑話應付記者的時候,自然是引起後者們的陣陣驚呼,紛紛把金溥佑視作自己人,要知道這年頭手藝人都是文盲,鬥大的字不認識一擔。

而且更奇怪的是,明明這些文盲手藝人心裏對文化都羨慕的緊,可麵上卻硬要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的,甚至用刻意粗魯的做派來表示對文化人的不屑。

這就讓記者們很難辦,他們自詡無冕之王,並且享有巨大的監督之權力。

畢竟民國這部憲法,是當初找了亞美利家總統法律顧問古德諾博士幫忙編的,講究的就是模仿亞美利家國的三權分立,形成相互製衡,但當時可也說好了,還有個第四權,也就是新聞媒體的監督權,這就隻能拜托各位記者了。

由此記者們無不自視甚高,但麵對文盲手藝人時,這份清高就顯不出來,有心想要展示展示自己,可是雖然他們也是能言善辯的群體,可也得看對手,手藝人都是跑江湖,長年累月曆練出來的江湖訣綱口,可以堵得記者們一句話都說不出,然後感慨一句“秀才遇到兵”。

可金溥佑不一樣,他曾經上過半年洋學堂,後來載匯又親自給他開蒙,斷文識字,雖然學問上還是不夠,可三百千倒背如流,說話時候還會引用幾句洋文,這讓記者們大生知己之感,寫字吹他的時候也就格外用心,並且收錢時候也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候,又顯出金溥佑的與眾不同來,由於好哥哥那五爺的提點,金溥佑比同行更清楚媒體的威力,畢竟連黨國高官都要養著自己的報紙、編輯、記者,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是以,他對記者極為客氣,恭恭謹謹執弟子禮,給錢又格外痛快,加上還會說新詞說洋話,金溥佑頓時成了新聞界的寵兒。

以至於那五有次醉後道:“弟弟,莫說你現在這手藝冠絕全京城,就是你是個中不溜秋的,細活兒捏得不成樣,隻要你交好我們,包管把你黑的說成白的……就說你這個細工活兒,別出心裁,不走前人形似的路子,隻求神似,隱約間有八大山人的書畫的意境……你那些粗工活兒,咱們也可以說成是老而彌堅,返璞歸真,不求外形但化於神髓……”

當時,金溥佑點頭含笑稱是,隨後賤兮兮的問那五,這得花好多錢吧,那五則笑著點著他額頭說你個小滑頭,要不幹脆跟哥哥我混吧,雖然賺得沒捏麵人兒多,但靠著一個琺琅的記者徽章,在京城能整天吃香的喝辣的,還不用自己出一分錢……

金溥佑當然不會,那時候他正沉浸在力圖突破自己的努力中,讓自己能夠穩定的捏出各種細活兒來……

當然很快他就達到了這個階段,成了行業中的翹楚的。

但今天……

他額頭上的冷汗不停的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