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師徒
金溥佑的靈魂已經徹底離他而去,每天恍惚度日,肉身於他而言仿佛成了累贅,如果沒有這羈絆,大概會更加開心吧。
所有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想不出哪怕一丁點的辦法,甚至王利發掌櫃許了唐鐵嘴兩塊大洋的賞格,隻要他那張鐵嘴能把金溥佑給說活過來。
當然唐鐵嘴和這兩塊大洋是鐵定沒緣分的。
街坊鄰居著急,比他們更急的是金溥佑的同行們。
原本大夥對這個小夥子多少有點不服氣,巴不得自己去當這個行首,雖然沒什麽實際地位和好處,可風光啊。
金溥佑這邊一個多月無法正常視事,同行就叫苦起來,首先這行裏麵大多數人都是苦哈哈,一個月掙下的錢還沒金溥佑一天多,這就導致他們日常隻能是雜合麵窩頭加水疙瘩度日,金溥佑每月請大夥一頓餃子就是他們加油水的時候;金溥佑知道大夥兒情況,請客時是格外的大方,從來都是管飽管好,統統放開了吃,餃子還都是葷餡兒的,韭菜雞蛋餡兒都不帶……
現在一來一去,大夥少了兩頓餃子,肚子的蛔蟲都快餓死了,但這還是小事,臘月跨年是最冷的時候,很多老人都熬不過去,這不一個月裏就有兩位同行家的長輩故去,在以往買棺材放焰口撒紙錢,挑費都是金溥佑包了,還給喪家封個白包,以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
現在金溥佑連攤子都不出,同行們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拿這種事情去麻煩他,隻能大夥兒自己私下湊份子,可都是吃窩窩頭的,哪兒有多餘鈔票?
……
就在所有人一籌莫展之際,事情卻迎來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這天上午十來點鍾,正是茶館裏一天最熱鬧的時候。
王掌櫃和李三都忙得和陀螺似的腳不沾地。
裕泰茶館來了位年輕的客人。
年紀在十二三,穿著一身青布短打衣服,衣服已經有些髒了,但可以看出原本的做工不錯,是正經鋪子出來的好貨色,剃著個光頭,濃眉大眼,挺虎的一個小子。
這會兒正背著個包袱,在裕泰茶館門前張望,仿佛在找人。
小羊圈胡同的老祁已經過了風風光光做過了六十大壽,眼下他的生活重心便成了,如何把七十大壽也給安排讓左鄰右舍翹大拇哥。
每天都要來茶館喝喝茶和老朋友們聊聊天,一部胡須已經由當年的灰白夾雜變成了近乎全白,可精神頭兒依然健碩得很,眼不瞎耳不聾的,誰見了都得誇聲老神仙。
“哎,我說王掌櫃,現在你得空些了,門口這小哥兒得管管啊,我瞧他探頭探腦都快一個時辰了,看上去是個好人家孩子樣兒……”
“哎,您說的是,之前我就想問來著,可轉身一忙就忘,還得您提醒。”說著王掌櫃走到門口和顏悅色道“嘿,小哥兒,我看你在我門口站好久了,可是有事?還是說你是來找人的?”
“您,您……”這小哥聽了,顯得有些緊張,說話也支吾起來。
“別怕,你叫我王掌櫃就好,如果你來這附近投親找人的,那問我就對了……”
“王掌櫃,我向您打聽下,西六條胡同是不是就在附近。”
“嗯?對啊,往北走,第三條胡同就是……哎,那裏的住家我都熟,你找誰啊……”
“麵麵人兒金,是是住哪兒嘛?”
“?”王利發一愣“你說金溥佑?是他就住胡同到底的那個大雜院裏。怎麽你找他?”
“是,是,我是天津來的,專門找他”
王利發頓時多了個心眼,他知道金家幾乎是斷六親,當鄰居那麽多年,從來沒見過親戚上門。
而且很奇怪,按理說,金家的家長怎麽也得說是載匯啊。
“你是他親戚”王掌櫃試探著問。
“不,不是……”小哥兒急得腦門上汗都下來了,“我,我爹,讓我來找他的。”
“你爹?”王利發也糊塗了。
“我,我先找他去了……”小哥兒顯然不善言辭,朝王掌櫃鞠個躬,便要離開。
“哎,你等等”王利發把抹布往櫃台裏一扔“李三兒,你看著點兒,我去去就來。”
說著笑嘻嘻走到小哥兒旁邊,“你人生地不熟的,幹脆我帶你去吧……”
心裏則是盤算,以金溥佑現在這個樣子,精氣神全散架,可是太容易就上當受騙了,眼前這孩子看上去挺老實,不像是有壞心眼的樣子,可架不住這年頭壞人多啊,萬一這小子真是被撈偏門的派來踩點,那到了地方肯定是逃不過他王利發的火眼金睛。
……
“小金爺,我裕泰王利發,有人找您,我就帶過來了……”到了大雜院,王利發熟門熟路的去敲門自報來意。
意外的是,門竟然沒有栓上,他拍了兩下,便開了條縫出來。
屋子裏光線昏暗,大白天也拉著窗簾,金溥佑歪歪斜斜的靠在炕上,聽到動靜後好久才慢慢歪過腦袋看過來,又極慢的點點頭,算是和王掌櫃打招呼,仿佛是棵快要枯萎的樹。
王利發心裏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當下也不著急說正事,而是先把窗簾拉開,又將窗戶推開。
已是初春,院子裏的老榆樹已經爆出了嫩芽,王掌櫃始終相信天人合一的道理,琢磨著讓老榆樹的生機來浸潤浸潤金溥佑。
“哎,孩子趕緊進來吧”他朝朝門口招招手,那大男孩便怯生生的跨過門檻。
“這,這……”顯然他對眼前的景象頗為吃驚,行業裏最頂尖的人怎麽會是這幅樣子。
金溥佑又是緩緩扭頭,目光掃過,便又垂下眼簾。
隨即,他眼睛又忽然睜開了,因為這孩子讓他想到個人,兩人太像了。
不對,不對,金溥佑又勸自己,大概是我看錯了,定然是看錯了,方才房間昏暗,現在開窗開門後,眼睛不習慣了。
“你,你是,金,金先生嘛?”少年怯生生的問道。
“?嗯?”金溥佑從炕上坐了起來。
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從炕上跳下,鞋都不穿的的竄到兩人麵前。
王掌櫃猝不及防被嚇了一大跳,“這,這小金爺,你,你……”
金溥佑已經成年,因為這些年生意興隆,他自己日常吃喝比較考究,頓頓白米白麵還有各種肉,吃到飽才行,加上載匯本就是瘦弱高挑的個子,是以他的身量比常人都要高。
此刻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少年,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一絲驚懼,王掌櫃看在眼裏,隻是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畢竟,小金爺現在的反應比剛才那副氣息奄奄比起來是好太多了。
“我,我,是我爸爸讓我來找,金先生的!”
“你爸爸?”金溥佑臉色越發凝重“你姓什麽?”
“我姓林叫林德安,我爸爸叫林天福,大夥兒都叫他麵人兒林!”
“啊!?”
這下子王掌櫃和金溥佑都叫了起來。
王掌櫃是老土地,當然知道金溥佑這一身本事是誰教出來的。
同時心裏也閃過一絲不安來,又有點疑惑,看著少年十二三了,推算下來的話,當初麵人兒林來北京避難時,這孩子怎麽也得四五歲了,可從來沒聽麵人兒林講起過。
是的,麵人兒林的私底下確實挺想得開,可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能感覺到,此人實在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有了兒子卻絕口不提?麵人兒林不是這種人。
“不對!”金溥佑忽然厲聲道“我師傅一直和我說,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你是他兒子,他不能瞞著我的……”
“我,我爸爸,剛認下我沒多久……他,他……”林德安一邊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什麽?我師傅怎麽了?!”金溥佑一把抓住他肩膀,用力搖晃著“我師父怎麽了?他這身子骨那麽硬朗……”
“我爸爸,我爸爸,沒了……死前讓我來找你……”林德安終於哭出來。
王利發回憶起麵人兒林的樣貌,發現與這少年其實非常相似,差別之處在於氣質,麵人兒林豪爽大方江湖氣十足,而這少年怯生生的仿佛從來沒出過遠門似的,隨即他也笑了起來,這年紀沒出過遠門可不是很正常麽。
“我茶館兒還有點事情要忙,你們先聊著……”說完便轉身離開。
金溥佑也稍稍冷靜下來,他看著少年,仿佛見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正是在這個年紀惶惶然不知今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幸虧碰到了師傅……
想到這兒,他一指椅子:“你先坐下,咱們慢慢說。喘口氣。”
自己去穿上鞋子。
接下來的的時間裏,林德安抽泣著把事情講明。
他確實是麵人兒林的骨血,隻是母親是從事那行當的,生張熟魏,朝楚暮秦,有了他後,反推日子才確定下來是麵人兒林的種。
當初兩人幹柴烈火,很是轟轟烈烈,之後因為某些緣故大吵一通,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麵。
這女人也是厲害,沒有大著肚子找上門去,而是自己一個人將孩子養大。
半年前,得了重病,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後,才告訴兒子身世,讓他去找爹。
麵人兒林在看到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兒子後異常震驚,立刻就認他了,畢竟看看這外貌,活脫脫就是他的翻版,再問問母親姓字名誰,頓時呆住……
隨後追悔莫及。
林德安在麵人兒林身邊過了幾個月的好日子,可厄運隨之而來,就在一個禮拜前麵人林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疾馳而來的小汽車給掛了下,腦袋撞到馬路牙子上,當時就不行了,等林德安趕來後,麵人林回光返照,讓他去北京找麵人兒金,隨後便咽氣了。
麵人兒林一輩子逍遙快活,過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無甚繼續,也就是林德安認親後,才開始為兒子打算,可畢竟是細水長流的小買賣,半年能存下多少錢來?更何況為了彌補這些年的過失,在給林德安買東西時連價錢都不問了。
結果就是,林德安收攏家底後才勉強把白事給辦了。
現在是身無長物,思來想去除了來投奔這個師兄外,也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
金溥佑和師傅感情極深,當年兩人灑淚而別時倒是說有機會要相互走動,畢竟天津北京相隔不過200裏地……
可有載匯在,他哪兒走得開?
麵人兒林呢,更是粗疏性子,覺得自己和徒弟都足夠年輕,也不著急見麵。
金溥佑倒是想給對方寫封信什麽的,可師傅雖然手藝絕佳,卻是個文盲,並且也沒留下具體地址,如此,雙方這些年其實是斷了音訊的。
金溥佑拍拍林德安的肩膀,沉聲道:“你且節哀。師傅走了,我很難過。當年要不是師傅,我現在可不知道會過什麽日子,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你不要怕,我會管你的……”
林德安聽到這個話,哭得更厲害了。
說來也奇怪,原本病懨懨的金溥佑此刻精神好起來了,眼睛裏有了神,說話也充滿中氣:“師傅讓你來找我,無非是讓我教你手藝,讓你今後有個傍身的本事,能給自己找飯轍……你放心,我會的,全都教給你……”
“謝謝,謝謝,金先生……”林德安稍稍收斂了神情。
“叫我師兄吧,你是我師傅的兒子,今後也就是我的兄弟,但凡我有口吃的,就餓不著你……從今天開始,你就住在我這兒……這裏就是你的家……”金溥佑斬釘截鐵道。
“這,這會不會麻煩,金先……呃,師兄……”
“當初我拜師傅時,可比你現在更落魄,他老人家一點都沒嫌棄我,把一身功夫都教給我,還免了拜師宴和拜師錢,甚至還倒貼錢讓我買米買麵買肉……天大的恩情,我金某人一直沒忘記。”
頓了頓繼續道:“師傅走了,我很難過,可人已經走了,咱們還活著的就更要好好的活下去,這樣才不算辜負他們……”
林德安低頭不語。
“現在都快中午了……”金溥佑看看外麵的日頭,“咱們先吃飯去……”
“這,這,不好,太不好意思了,我,我有幹糧的……”林德安囁嚅。
“什麽話!那時候……我也就和你這麽大”金溥佑看著窗外老榆樹的嫩葉,眼神迷離“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他嘴角忽然掛起一抹笑意:“可那時候我家裏剛遭了災,都沒餘錢,吃了師傅多少肉包子和餃子啊……”
順手拍拍林德安的肩膀“走吧……我的好兄弟……有哥哥在,就不能讓你餓著……”